皇帝自知能力不足，当年是众臣推上帝位的平庸皇子。他怀疑着臣子们的用心，在初时杀了很多大臣，多是武将，导致后来朝中能担大任的只有潘之繁这个毫无世家背景的武状元。若非潘之繁失望痛心地骂醒他，他还不能罢手。如今年纪大了，他又开始怀疑起儿子和文臣们。
他也曾想要做出点功绩彪炳青史，成为千古一帝，但他发现天资如此，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只会露出他平庸无力的一面，故他只求无功无过即可。
这几日，康王血溅五步于宫门前的场景一次次重现在皇帝梦里，他搞不明白何以至此？
温丞相和梁太师一路追随他，若说朝中皇帝最信任的人有谁，非这两个人莫属。
皇帝怎么都想不到最信任的人之一竟会在京郊豢养私兵，包藏祸心。康王是他的儿子，竟会是主动领兵进京的人。
他年轻时便深受夺嫡之乱的苦，先帝前后立了三个太子，无一善终，成为太子的皇子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不想儿子们也如他的兄弟那般自相残杀，所以一直未立太子。
没想到因为未立太子更是让皇子们都认为自己会有机会。康王与燕王这几年明争暗斗他都知道，但是朝堂亦需平衡压制，他利用两子相争打压了很多蠢蠢欲动的朝臣。
没想到事情还是超出皇帝想象的严峻。
先是燕王母族动摇国之根基的大肆揽财，江南官官相护，中饱私囊。曾被称“人间极乐”的江南只余繁华假象，其实民间怨声载道。江南本是国库度支重要来源，方家多年藏匿税银，虽近些年没有大战，勉强可以维持，但一旦有战事，便会因财力难支战败。
燕王多年被他捧在手心，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他却做出阵前杀帅、对大军辎重动手脚的事，让他万分失望。改封郡王遣离京城，也算保他一生富贵无忧了。
皇帝想，年纪大了，他最想要的或许是当个能被儿子依靠的父亲。燕王自小受宠，但长大后，他便再也不能从燕王的眼中看到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依赖，加上封王分府，常常是有所求时才能见到人。
他不止一次跟祝公公感叹，儿子大了只有想从父亲这里攫取更多的外物时才想到父亲，而不是如幼时一般事事依赖。祝公公每次都宽慰他那是儿子长大胸怀更大，想要报效家国。他深知并不是这样，只要生在皇家，这就是奢望。
万寿节那日清晨，温善臻依诏离京前往江南。不但因为皇帝派人送她离开，赵检也不愿她在漩涡中被误伤。自从得知他喜欢上了一个卖茶女，明里已有不下五六拨人去探她的消息了。赵检想先让她离京，待尘埃落定再接她回来不迟。
皇帝收到襄王星夜去追温善臻的消息时，险些摔了最爱的白玉卧虎镇纸。
有心谋权的皇子不该留在京中处理康王谋逆一事吗？这个儿子怎么被个女人迷得只会围着她团团转！如今能继承大统的只有这个儿子了，皇帝更不可能让他娶一个会魅惑皇子的女人！所以，在赵检追上温善臻没多久，皇帝的人也追上了他们。
听了皇帝让他回京娶梁太师之女梁晗便立他为太子的圣谕，赵检毫不犹豫拒绝娶梁小姐。
皇帝派来的礼官收到的命令是不管怎样都要将襄王带回，便为难地低声劝道：“殿下可以先回京，一切从长计议。不然事情闹起来，对温姑娘也不利。梁家小姐善良貌美，素有才女之名，与殿下正是乃天作之合。何况当了太子，再纳了温姑娘……”
赵检不想委屈温善臻，他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她娶回家，让她知道她跟她母亲不一样，他和温航也不一样。思索了一下该如何暂时打消皇帝让他娶梁家小姐的念头，他决定先带温善臻回京，解决了温家的事再提此事。
此时，温善臻正在门外，只听见礼官劝赵检的话，大概猜出来皇帝让他娶梁氏后立他太子，又听到礼官提到让赵检入主东宫后再纳她，不必与陛下冲突云云。
温善臻虽早就防备着会有这日，但其实内心多少有未到黄河心不死的期待。现下看到赵检听了这话后屈指在桌面轻敲两下，温善臻的心一下子如坠入冰湖，凉个透彻。这是他下决定会有的小习惯，她想，她知道他的决定了。
一向不愿示弱人前的温善臻咬紧腮帮抿紧唇，从容迈步回房。
“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回京，温家的事总要做个了结。”赵检进房在温善臻对面坐下，边为自己倒茶，边道。
“如今事忙，你大可以在京中把温家的事处理完，何必过来一趟？我下江南不过是依计行事，待陛下派来护送我的人离开，我自会回京。”谋划了这么久，隔着血海深仇，温善臻又怎么会不看看温家的凄惨下场？
“陛下想要乖顺懂事的儿子又生性多疑，如果我现在在京中才是失了策，三个皇子倒台两个，得利者是我，那自然会怀疑上我。如今大局已定，就算我不在京也不会有大差池，离京来找你反而会轻易得到陛下的信任，与此事撇清关系。”赵检轻快地道。
终于结束了，她可以真真正正无忧无虑地做她自己了，他真的快要等不及想娶她回家。
“殿下真是步步为营，善臻不如你。”温善臻失笑，只是笑脸中藏了多少苦涩只有她知道。
温善臻怕她再看着赵检这张脸会露出或难过或气愤或不甘的嘴脸，干脆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绚丽的晚霞，平静了下心潮，淡淡地说道：“嗯。那我们明日回京。温家的账该跟他们算算了。”
“我说过两日，不用明日那么急，我这么辛苦过来找你，可不只是为了打消父皇的猜疑。这会江城乃两江交汇之处，虽不如江宁城繁华，但也颇有其特色，我们可以在此……”赵检从后拥住温善臻，与她一同看向窗外的景色。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总能让他心静下来，想就此度过一生。
“不必了，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明日就启程吧。”温善臻不假思索地道。
“好，我们明日先回京。”赵检懂她的急切。反正会江城一直都在，以后找机会来也是一样的。
本来他和温家也因潘之繁的事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但他在温家养私兵一事爆出后，就火速让人查明了当年军饷失踪真相，温丞相为了保住家人也供认不讳。短短两日，当年一桩悬案的真相浮出水面。以潘之繁的名声，温家的结局绝不会好，赵检算是了结了大半心事。
潘之繁本来并不打算自尽，他相信皇帝会查明真相还他清白，可他那晚见到了大内侍卫副统领，送来匕首和白绫，说是陛下的意思，潘将军功高盖主，事情真相已然不重要，让他自选其一自行了断，算是给他这个威武大将军体面了。
见过皇帝年轻时因猜疑对犯小错的武将或杀或革职，潘之繁只觉得荒唐，这一日虽然推迟了许多年，但还是来了。
他就说为什么明明出发前好端端的船只，到了水流并不至于湍急到沉船的通北渠，却沉没了。那时他收到皇帝的口谕让他火速回京，可他回京后却发现并没有这回事，紧接着运饷银的船只沉没的消息就抵达京城了。
他稀里糊涂地被抓入狱，现在想来，应该根本没有什么沉船之事，而是皇帝要杀他地借口罢了。也怪他一心只想着打胜仗，却没有顾及君王会忌惮一个深得民心和朝臣拥戴的战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潘之繁当夜自尽于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