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录》第二十九章:余波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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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府衙大堂,今日未曾升堂问案,却比往日更加肃穆凝重。公案之后,推官正襟危坐,面色沉郁。下首两侧,殷元礼、米步云及一众经办此案的吏胥垂手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仿佛那城南矿洞中的血腥与烟尘,已悄然渗透至此。

案件已大致审结。董承志伏诛,其罪状骇人听闻,铁证如山,然人死债消,无从追究。范大成及一干涉案胥吏、乡绅,皆已按律收监,等候发落。三百矿工冤情得雪,青州府已行文上报,请求朝廷抚恤遗属,重修坟冢,以安亡魂。

然而,余波未平。

一份来自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回文,正静静地躺在推官的公案上。文书用语堂皇,褒奖了青州府破获连环奇案之功,然关于靳生父子之罪责,却语焉不详,只道“靳文渊已故,其子靳生虽有结交匪类、行为不端之嫌,然华山一案,证据链稍欠圆满,且其举人功名在身,未便轻动”,最终裁定“削去功名,训诫反省,调任偏远教谕,以观后效”。

轻飘飘的“调任教谕”,与那惨死华山别业的数条人命、与那汞矿下三百冤魂相比,显得如此荒谬而不公。堂下众人,皆心知肚明,这背后必有靳家残余势力乃至更高层级的官官相护在运作。

推官放下文书,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案情如此,上意如此……且如此吧。”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多谈此事。

殷元礼面无表情,只是下颌线条绷紧了些许。米步云垂着眼睑,仿佛案上文书与己无关。

退堂后,殷元礼派人前往杜家,欲告知案情结果,并发放些许抚恤银两。差役回报,杜家小院已人去屋空,门窗紧锁。向四邻打听,只知杜小雷在母亲下葬后,便变卖家中所剩无几的田产屋舍,速度之快,近乎舍弃。无人知他去了何方,亦无人知他一个孑然一身的汉子,日后将如何过活。他就这样背着沉重的过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青州地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痕迹。

又过一日,青州府衙后院,平日米步云处理杂务之处。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埋首案卷或摆弄骸骨,而是将一本厚厚的、页面边缘已磨得发毛的册子,放在了院中一只冰冷的铁盆里。册子封面无题,只右下角以工整小楷写着《仵作录》三字。里面是他多年来验尸断案的心得记录,冷峻、精确,不带丝毫情感。

他取过火折,晃亮了,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投入盆中。

纸张遇火,蜷缩,发黑,继而腾起明亮的火焰,吞噬那些墨迹工整的字句。火光跳跃,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几名同僚闻讯赶来,见状无不惊愕惋惜。

“米先生!这是何故?”

“此乃心血所在,何以焚之?”

米步云不语,只是静静看着火焰吞噬最后一页。直到所有纸张化为灰烬,余烟袅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围观的同僚,最终望向府衙高耸的屋脊和其后方灰蒙的天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冷澈如秋日寒泉:

“律法所载之罪,皆有刑名可依。然世间至恶,往往皮相光鲜,钻营于律法字句之间,逍遥于囹圄高墙之外。”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朱砂地下的累累白骨,看到了华山别业的血腥,看到了董承志扭曲的疯狂与最后那一点未泯的微光。

“律法不载之罪,刻于人骨,烙于民心,蚀于光阴。非火所能焚尽,非刑所能尽惩。”

言毕,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盆灰烬。转身,脱下身上那件代表着官府身份的青色仵作号衣,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内里只着一件半旧的灰布直裰。

他朝着推官廨房的方向,微微拱了拱手,算是辞行。随即,迈步向府衙侧门走去,步伐平稳,竟无半分留恋。

众人愕然当场,无人出声阻拦,亦无人能出言挽留。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袭灰布衣衫的背影,穿过深深的庭院,消失在门外熙攘的市井人潮之中。

一场席卷青州、震动数地的惊天大案,至此,似乎尘埃落定。

元凶或死或囚,冤情得以昭雪。

然而,主谋之一轻判远调,苦主不知所踪,最能洞悉罪恶的仵作焚书辞官。

留下的,并非朗朗乾坤,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言说的空茫与沉寂。

府衙依旧威严地矗立着,阳光照射在屋瓦上,反射着冰冷的光。那盆中的灰烬渐渐冷透,风一吹,便旋起几点黑絮,飘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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