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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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是二伯

二叔回老家,从来都是来去匆匆,待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天。每次看他单肩背着黑色背包,从容得如同外出旅游的背影,我心里总是一阵心酸。

他长年不在家,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五岁那年。那天我跟堂哥堂姐从外面耍完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家里。他看见我们时,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朝我们轻轻招手,“过来,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一听到有好吃的,我们仨对他的局促瞬间烟消云散,撒腿就跑到他面前。他一边从背包里面掏出费列罗、乐天熊仔饼等进口零食,一边说:“别急,个个都有份。”说着,他就像幼儿园老师一般,把零食一个个分发给我们。

等我们抱了个满怀,一旁的大伯娘就说:“你们的嘴光吃不说呀,还不赶紧多谢二叔。”堂哥堂姐一听,连忙恭敬地朝他道:“谢谢二叔”。我不甘落后,紧跟着也说了一句“谢谢二叔”,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正一脸茫然,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瓜,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没事,‘叔’比‘伯父’听上去年轻,以后三囡就叫我‘二叔’。”

“从‘伯父’降级成‘叔’,你不就吃亏了?”我爸打趣道。他闻言仍旧笑着,“没关系,吃亏是福嘛。”他其实是我爸的二哥,我应该喊他二伯父。他愿意“降级”,跟当时还没娶老婆没孩子有关。这一年,他已经33岁,因为去香港谋生,所以仍旧孤身一人。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二叔,在我出生后不久,他就回来看过我。当时我妈奶水少,我又是个不爱吃的娃,把爸妈愁得不行,听说喝配方奶粉好,我爸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从香港寄奶粉回来,他当时二话不说就应下。

几天后,他就背着几罐奶粉回来了。当我爸看到他出现在家门口时,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干嘛跑回来?”

“不是你让我买奶粉吗?”他理所当然地说。

“是……不是……”我爸脑子差点转不过来,“我是让你寄回来,这个月份请假回家得扣多少钱?太吃亏了。”

“没关系,吃亏是福嘛!”他笑眯眯地把奶粉从背包里拿出来,“让三囡喝上奶粉,那点工资,就当吃掉了。”

“二哥,太谢谢你了!”我妈感激地接过奶粉,然后冲了半瓶奶,忐忑地喂进我的嘴里。大概是奶粉香,平时母乳吃不了两口的我,一口气就把半瓶奶全喝光了。

看着我馋嘴猫的模样,爸妈差点喜极而泣。我妈把襁褓中的我递到他面前,感激地说:“让‘恩人’抱抱。”

他没有抱小孩的经验,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把我接到怀里。大伯父当时刚买了照相机,趁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八十年代的照片并不清晰,但如今翻出来,我仍旧可以清楚看到他当时神情温柔,满眼都是爱。

吃亏练就谋生本领

改革开放前,我们家的生活特别苦,爷爷是外乡穷汉,奶奶是落魄小姐,惨惨联合之下的生活本就捉襟见肘,奶奶还坚持砸锅卖铁让孩子读书。七十年代末,远嫁香港的姑婆提议爷爷安排一个儿子去香港投靠她。

当时这边一天的平均工资是七毛,而香港是七十块,100倍的收入差距让香港成了许多人挤破脑袋都想去的天堂。可通往“天堂”的路非常危险,一不小心还会丧命。

经过深思熟虑,爷爷决定让我爸去,因为我爸游泳潜水都在行,可我爸那时才十六七岁,性子不稳又最调皮捣蛋。我爸还没出发,奶奶已经愁得吃不下饭。他见状就跟奶奶说:“妈,要不让我去找姑姑吧。”

“不行。”奶奶不同意,“外面再好也抵不上家里,你在农科站给家猪家禽打针,轻松又体面,等过两年攒够钱就可以说亲了。”他生得英俊,肤色又白,一点都不像农村人,据我姑所说,当年喜欢他的姑娘,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妈,你就让我去吧。你跟爸年纪大了,哥是长子,家里很多事情得靠他。老三又太小,放眼整个公社,就找不出一个比他更皮的,香港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楚,你能放心他?”

他循循诱导,奶奶无法反驳,只能红着眼,满脸怜惜地说:“从小,你就是家里最肯吃亏的那个。”他拍了拍奶奶的的手背,笑着安慰道:“没关系,吃亏是福嘛。你放心,等在香港赚够钱,我就回来娶老婆,你记着帮我带孙子就成。”

“成成成,你多生几个,妈都帮你带。”奶奶总算被他哄得露出笑颜,同意他去香港了。

他去香港还算顺利,跟姑婆会合后就寄住在她家,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难过的。姑婆家在香港也是底层家庭,一家六口挤在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平日夫妻俩一间房,两个女儿一间房,两个儿子睡客厅,他来了之后,就跟两个表兄一起挤客厅。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跟狗屎那样。”本来一身补丁就惹人嫌,表兄一听他说话,那嘴撇得快蹭到耳朵。他也不反驳,憨憨道:“咱老家的话就这样,我觉得挺好听的。”他的话立刻受到了两表兄更大的反击,他们滔滔不绝地“指证”他的家乡话有多难听。他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在心里开始默默学他们说话。

把床分了三分之一出去,两表兄当然要收“房租”,家里有什么活都推给他干。他从不推托,与其在别人家里白吃饭,倒不如做点贡献。渐渐地,表兄们对他改观,甚至把自己不穿的衣服送给他。虽然这些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偶尔还有一两个破洞,但跟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比,简直不要太好。

后来,大表兄实在看不惯他整天在家白吃白喝,就托人给他找了一份酒楼厨房学徒的工作。学徒的工资很低但包吃,对于身无分文的他来说,已经非常难得。

酒楼每日从早上7点营业到晚上11点,员工上班分成早晚两班。早班四点钟开始,还得卸货,大多数人不乐意,他作为新人,十天有八天被排了早班。

只要是上早班的日子,他凌晨三点钟就得起来,为了尽量不弄出动静打扰到两表兄,他穿好衣服就出门。这个点小巴还没发车,他就走路去酒楼,不过他也舍不得花钱坐车,毕竟这车一坐,就把老家父母兄弟一日的饭钱给坐没了。

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的,先洗漱一番,然后在外头候着送菜的小货车。等小货车一到,他立刻起身上前,把米、肉、菜往肩上扛。通常他已经干得大汗淋漓,其他同事才换好衣服,慢吞吞地挑了最轻的那件货搬。

等卸完货,点心师傅开始做点心,别人都想趁机偷师,拼命往前凑给师傅们打下手。他知道这等好事轮不着自己,就拿起抹布,开始搞卫生。

其实夜班的同事在下班前已经打扫过一轮,可个个归家心切,难免不到位,他就专门挑卫生死角去清洁。自从他来了之后,厨房的卫生就没有被老板批评过。可晚班的同事看他这么勤奋,对打扫这事更敷衍了。

半年之后,大厨的一个徒弟辞职,需要选一个人顶替上去。平日能上两下手的学徒都以为自己能上,没料到大厨最后选了他。别人不服,他也不懂,但大厨却拍着他的肩膀说:“连卫生都做不好的人,是做不好菜的。小子,好好干,我看好你。”

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日复一日地苦练厨艺,连最简单的扬州炒饭,他炒了上百斤冷饭才炒出一个让大厨满意的出品。

拼命赚钱成了家又因赚钱没了家

等他出师,已经是几年后的事。这些年他只给留了一小部分工资,剩下的都寄回老家。除了帮衬家里改善生活,最主要是奶奶生病了,医药费压得家里喘不过气。

他去香港后第一次回家,是奶奶去世。在那之前,奶奶已经病得很重,她想见他,可春节是酒楼的旺季,他打算过了元宵节就回去,可奶奶没等到他回来就撒手人寰了。

奶奶临终前,最惦记的便是他的终身大事。他那时才24岁,香港身份证香港工作,家里已经不用他负担,爷爷随便托人一问,想跟他相亲的姑娘非常多。

他条件好,对他满意的姑娘很多,可他眼光不低,相了很多个才跟一个县城姑娘看对眼。县城姑娘长得小家碧玉,又是城镇户口,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国营工厂当工人。两人处了没几天,他就得回香港打工了。

大半年书信来往后,他认定了县城姑娘,打算年后回老家跟她结婚。那时他在香港接受了“洋”思想的洗礼,对浪漫已经一知半解。他买了戒指,打算给她来一场浪漫的求婚,可没想到在那之前,他接到她打来的分手电话。

原来,姑娘上高中时就偷偷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人几年下来,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她跟他相亲的时候,恰好是她的空窗期。她刚开始对他的确有好感,也想着跟他好好处,奈何长期的两地分隔,让她备受煎熬。加之前男友发起火热攻势,本就余情未了的两人旧爱重燃。他本想着挽留,可姑娘的肚子都快三个月了,只能亏点钱,把金戒指卖回给金铺。

打那以后,爷爷对他的催婚只剩下嘴上功夫。他知道两地分隔靠不住,一心努力赚钱在香港买房成家。后来的很多年,他基本一两年回家一趟,但每次回来绝不空手,给我们六七个侄子侄女带衣服、零食、玩具等等。虽然我们喜欢他的礼物,可他的眼光太直男,特别是咱们女孩的衣服,真是一言难尽。

直至上初一那年,我收到了他送的粉蓝色围巾手套,上面点缀着几多深蓝色小花,兼具小清新跟少女心。是他的品味突飞猛进了?当然不是,只是礼物是别人替他选的,而这个人就是我的二婶,他在不惑之年终于娶到的老婆。

二婶是他去北京工作时认识的天津妹子,比他小18岁。虽是老夫少妻,但两口子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第二年就迎来了第一个孩子牛牛。牛牛是个男孩,皮肤白皙,大眼睛高鼻梁,全拣了爸爸妈妈的优点来长。他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也让这个家更加完整。

可欢乐没持续多久,问题就随之而来。全款买房把他这大半辈子的积蓄几乎掏了个底,孩子出生后各种费用增加,他们没舍得请菲佣,整个月子下来,都是靠他们自己扛。

他每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闹铃一响就立刻弹起来,先去厨房把二婶一天的饭菜跟炖汤备好,然后洗漱上班。白天都是二婶一人在家带孩子,他心疼她,晚上都是他带娃,即便明天一早又得起来上班。

虽然累,但好不容易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他觉得再累也值得。可是,随着二婶产假结束,他们只能把牛牛送到天津的姥姥家。离开天津那天,二婶抱着牛牛不撒手,红着眼睛,对他亲了又亲,他坐在她身旁,颤着粗糙的大手轻轻抚着牛牛的脸,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只在心里默念,爸爸会努力赚钱,尽快把你接回香港。

又过了一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彤彤。在他满月后,也被送去天津。这时的牛牛已经会走路会认人,可认不得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心酸无比,可生活的重担根本不会因此怜悯他们。

当厨子的都是群体行动,今天老大要走,底下一群人都跟着走,否则留下来也讨不到好果子吃。彼时一家新加坡五星级酒店挖他的老大过去,老大答应了,想带他一起走。新加坡的高薪吸引着他,可他放心不下二婶。二婶也不想他去,她不愿孤零零一个在香港奋斗。最后几番博弈下来,他还是向钱低头了。

他出发去新加坡那天,二婶气得一早就出门,连去机场送他都不愿意。他给她打电话,她一直不接,最后只能在上机前,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老婆,等我赚到钱就回来,到时候把俩孩子接回香港,我们以后都不分开。

等他们一家团聚,已经是七八年后了。眼看着一家子的生活越过越好,他却跟二婶离婚了。对于他们离婚的原因,他闭口不谈,只说性格不合。有人猜测是二婶越来越能干,嫌弃他只是一个厨子。也有人说,他长年不在家,二婶出轨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离婚时算是净身出户,大部分存款跟房子都给了二婶。二婶去了深圳工作,他带着俩孩子在香港生活上学。

大伯父知道这件事后,打电话给他就是一顿训,“你怎么这么蠢,房子是用你的钱买的,凭什么给她?你真是能耐了,离个婚还能把自己变成穷光蛋?”他默默听着,等大伯父骂完之后才说:“没关系,吃亏是福嘛!我还不算太老,能赚钱,她那么年轻跟了我,这个年纪离婚想再找不容易。”

他年轻吗?五十多的人了,要是在内地都准备领退休金了。大概是香港没有退休一说,活到老干到老,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太老吧。

那年寒假,他带两孩子回老家,等把他们安顿好,他就马不停蹄回香港上班。年前是餐饮业的旺季,他请不到假,托二婶一周后来接孩子。二婶来的前一天晚上,他打电话回来,本来话不多的他,硬是跟大伯娘瞎聊了半天,最后才绕到重点,“大嫂,明天看到孩子他妈时,记得别说她老了,一定要说她漂亮,拜托你们了。”

第二天,我看到了多年未见的二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只不过比前几年憔悴了许多,笑起来的时候,鱼尾纹显而易见。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是体贴又卑微,明明离婚了,还操心她前妻会因为别人说她不漂亮而不开心。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后来,他跟二婶都没有再婚,但也没有复婚,他们以父母亲的身份照顾两个孩子,只不过不再住在一起。不过细想一下,他结婚这十来年,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在外打拼,跟老婆孩子待在一块的时间本就没多少。

他最近一次回老家,是2019年。他们几兄妹聚在院子里喝茶,他坐在大树旁边的石凳上,静静听着我爸几个说话,偶尔能搭上一两句,大部分时间是在“研究”树干。树干上的树皮又厚又硬,已经翘起来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树皮剥下,然后扔进泥里,似是在帮它们落叶归根。

“老二,将来退休就回来,我把那小楼转到你名下,给你养老。”大伯父提议道。

“到时候再看吧。”他轻声道:“孩子还小,我没那么快退休。房子也不用给我留,以后真回来,我买一套小面积的就行了。”

“那是爸给我们几个留的,一人一间,当时赶着办证才记到我名下。”大伯父又说。

“你那两房子,就数量取胜,加起来就你的面积最小。”他摆手道:“我真不要,你也别再提,免得我大嫂误会。”

“那你不就吃亏了。”姑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故意调侃他。

他乐呵呵笑道:“没关系,吃亏是福嘛。”

这几年特殊,他都没有回来。直至今年的清明节碰上香港的复活节,他总算有时间回来祭祖,但也只是待两三天就走。

他回去的那天早上,小姑把大伙喊出来喝早茶,我也去了。几年不见,他模样变化不大,但总归苍老了一些。

他笑呵呵地跟我说,自己现在是超过60岁的老人了,在香港坐公交,无论多远,一趟只要两块。偶尔过去深圳,拿个回乡证出来,公交地铁都是免费。

明明已经开始享受退休待遇,可我不敢问他什么时候退休回乡,因为两个堂弟还在上学。老大准备去澳洲留学,老二在南京读大二,他身上的担子仍旧很重。

两孩子一年到头在外,等寒暑假才有假期回家。他好像回到了当年刚到香港的日子,独自一人为了生活奔波。

我爸让他空了就多回乡走走,心直口快的小姑说回来也没什么人有空陪他到处溜达。

他笑笑没说话,算是默认小姑话。

是呀,阔别多年的家乡已经没有他的家,打拼四十多年的第二故乡,也没有家的温暖。

或许,世界之大,此心安处是吾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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