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陶渊明:田园何处
陶渊明,用一种竹篱黄花的隐逸生活,归结了魏晋时代。
陶渊明比曹操晚了二百多年。他出生的时候,阮籍、嵇康也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他与这两代人,都有明显区别。他会觉得他们虽然喜欢老庄却还不够自然。
他认为,真正彻底的放达应该进一步回归自然个体,回归僻静的田园。这样一个陶渊明,民众也不容易接受。陶渊明理所当然地处于民众的关注之外。同时,他也处于文坛的关注之外,即使他们的很多诗文其实已经受了他的影响,却还是很少提他。
直到宋代,尤其是苏东坡,才真正发现陶渊明的光彩。
由此可见,文化上真正的高峰是可能被云雾遮盖数百年之久的,这种云雾主要朦胧在民众心间。大家只喜欢在一座座土坡前爬上爬下、狂呼乱喊,却完全没有注意那一抹与天相连的隐隐青褐色,很可能是一座惊世高峰。
陶渊明这座高峰,以自然为魂魄。他信仰自然,追慕自然,投身自然,耕作自然,再以最自然的文笔描写自然。就比如,《饮酒(其五)》。
还有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几句诗,正是他毕生的座右铭。陶渊明认为我们既然已经跳入其间,那么,就要确认自己的渺小和无奈。而且,一旦确认,我们也就彻底自如了。彻底自如的物态象征,就是田园。然而,田园还不是终点。
陶渊明自耕自食的田园生活虽然远离了尘世恶浊,却也要承担肢体的病衰、人生的艰辛。在日趋穷困的境遇下,唯一珍贵的财富就是理想的权利。于是,他写下了《桃花源记》。桃花源是一个美丽的理想境界,它既与历史过程脱离,又与现实社会脱离,可称之为“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脱离”。
田园是“此岸理想”,桃花源是“彼岸理想”。终点在彼岸,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陶渊明告诉一切实用主义者,理想的蓝图是不可以随脚出入的。在信仰层面上,它永远在;在实用层面上,它不可逆。
第十二节
李白:圣殿边冻僵的豹子
文化史上最杰出的第一流人物大多处于孤峰独立的状态。
有时在漫长的数百年间连一座孤峰都找不到。但是也有一些特殊时期,元气汇聚,出现了令后代仰望的群体辉煌。
在中国文化史上,最典范的群体辉煌,一是诸子百家,二是唐代诗人。
在一般印象中,诗人要比哲人快乐。但这种揣想必须立即做出重大补充:那几位最有代表性的唐代诗人,个人命运都遭受了太多磨难,而唐代并没有救助他们,读者也没有救助他们。
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道,在山顶圣殿边上,有一只冻僵的豹子。它是怎么被冻僵的?是它自己来寻找生命的终点,还是寒流来时来不及下山?不知道。
也许正因为这些冻僵的豹子,雪山显得更高了,圣殿也更神圣了。但对豹子本身,毕竟有点残酷。
唐代文学圣殿边的冻僵,都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这场寒流就是“安史之乱”。这场寒流让唐王朝泄了气。随之,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也减损了元气。
在巨大的政治乱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
诗人为什么最狼狈?
第一,因为他们敏感,满目疮痍使他们五内俱焚;
第二,因为他们自信,觉得自己有俯视天下的相国之才,一见危难就想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
第三,因为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这三个特征在李白身上体现得最明显。
李白与其他诗人不同的地方,是对天下万物一直保持着“天真的惊讶,陌生的距离”。我们能从他的诗读到他的眼神,几分惶恐,几分惊叹,几分不解,几分发呆。是他的这种天真的惊讶,大家被他感染,于是也改造了自己的眼神。惊讶与陌生有关。他对故乡对朋友,保持着某种“陌生的距离”。由此,他成了一“不系之舟”,成了一只“无群之雁”。
这种人生气韵,可以在诗歌的天地中惊艳千里,一旦遇到政治就麻烦了,他的天真、惊讶、陌生、距离,都成了负面障碍。
李白深明大义,痛恨“安史之乱”,一心想为平叛出力。李白的妻子深知政治的复杂性。她太了解自己这位可爱的丈夫了,虽然充满了正义感和自信心,却严重缺少判断力和执行力,一旦下山从政,一定坏事。但李白还是下山了。他有一句诗写到当时的情景:“出门妻子强牵衣⋯⋯”当然,妻子没有把他的衣服牵住。果然不出妻子所料,一身理想的李白,确实分辨不了政治形势。明明是来参加平叛的,怎么转眼成了另一种反叛?
更麻烦的是,永王的队伍受到新皇帝的讨伐,很快作鸟兽散了,却留下了一个天下名人李白。很快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了,李白上了贼船。李白狼狈出逃,随后被捕,押到了九江的监狱。妻子赶到监狱,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李白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妻子。李白被判,流放到夜郎,七五七年寒冬,李白与妻子在浔阳江边流着眼泪告别。幸好,一年多以后,朝廷因为关中大旱,发布了大赦令,名单中有李白。
李白终于回来了。他在江船上写了那首所有的中国人都
会朗诵的诗:
朔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止。
然而,写出这么美丽诗句的诗人,生命之舟已经非常沉重。
诗中所说的“轻舟”,带向了他生命的最后年月。在最后年月,他只能求得别人时有时无的周济,六十一岁去世。
李白所遭遇的危难,有很多让人痛心的环节,而最让令人痛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天下大量痴迷他诗歌的人,不想救他。
只有一个人在怀念他,那就是杜甫。杜甫在一首怀念李白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杜甫在这里所说的“世人”,当然不是指全天下的人,但至少是指当时朝野上下的多数政客和文人。他们都知道李白一心只想平叛,分不清皇帝两个儿子的关系,将他入罪非常冤枉,而且也都知道他是一个稀世天才,千年难得。但是,他们异口同声要把他杀了。
这里包含着因嫉妒而生恨的成分,而且有一种企盼观赏杰出生命受难的不良癖好。这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而是一种整体嫉妒。
与权力和财富相比,文化更能区分生命等级,因此一切著名文化人都会成别人生命等级的潜在威胁。这种负面心态,严重地损害了中国文化的创造实绩。
但是,不管怎么喊杀,李白是不朽的。那些喊杀的人,如果还有灵魂留在历史上,那一定为自己曾经与李白生在同一个时代而扬扬得意。
李白来自天外,兼得两河之力,一路寻觅故乡,归于此江此矶。于是立地成台,呼集千古情思,告示大漠烟水,天下不可无诗。
诗为浮生之韵,诗乃普世之寄。既然有过盛店,中国与诗不离;既然有过李白,九州别具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