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伯乐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刘老汉遇见许老板那一年,村里人还不管刘老汉叫做“刘老汉”,而是叫他做小刘。
小刘一家三口住在他老爹生前和他一同砌成的瓦屋里。瓦屋上了年纪,以往刮风下雨会漏水。可人穷不能挑剔,等雨停了,小刘买来半袋水泥,补好屋面又接着住。他还在屋里搭了一个鸡棚,养了两只下蛋的鸡。以往有鸡蛋时,他便不去买菜,煮点稀饭煎两个蛋,一家三口简单吃一餐。饭多蛋少,三口稀饭一口蛋,娃要吃多点才能长高,所以一般蛋都留给娃。小刘媳妇人挺好,虽然腿脚不方便,走路时一瘸一拐 ,但小刘不嫌弃。小刘觉得有人陪他过日子还给刘家留了后,便心满意足。
那一年,村里的泥水匠都去镇上发展,而小刘还留在村里。小刘媳妇让他去镇上谋条生路 ,小刘舍不得三岁的娃,但开口说出来又显得有几分“矫情”。小刘回屋,守着熟睡的娃,还念着娃的名字。这名字是他花了几百块钱让算命先生取的,但字的笔画多,小刘不识字,让算命先生写在纸上,他回去便可以多照着写几遍。这两字是“照兴”——刘照兴便是他娃的名。他拿到名字,一路念着回去,怕念错了,停下来,深呼吸,再接着念。村里人瞧见他,以为他魔怔了 。他只是嘴角上扬,不再理会,自个念着。
有个男娃,就算生活再苦,回到家里,瞧见小孩笑,心里便甜了。所以,小刘才不舍得离开村里。
城镇是另一番天地,以往听村里识字的前辈说起“城镇化”。可小刘不懂,他也不会去钻研这个词。
小刘生活一贫如洗,可给娃的从不马虎。他在市场上给娃挑的都是实惠又耐用的东西,比如衣服、面粉、儿童餐具等等。可小刘知道,再不去镇上找个活儿,日子就无法过了。因此,思索了几日,他不得不前往镇上。
几天后,他收拾好行李,走在街头,此时正逢夏季,热烘烘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
临走前,小刘抱着娃许久不肯放下,哄着娃叫他几声“爸”。娃乖,喊了他几声爸,每一声都撞进他心里。小刘媳妇催,没办法,他只能离开家。
他来到村里的站牌前,听说有车可以到达镇上,可等了许久没见到车影,却瞧见村里人来来往往。瞧见认识的,小刘会打招呼,他觉得人不能失了礼数。
忽然,一辆四轮的车子经过,在村里能见到四个轮的车极少,想必是哪一个老板。
这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许贵清,小刘的发小。只是,小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小刘瞧见发小穿着衬衫,衬衫没有补丁,不像他一条衣服缝缝补补穿了一年又一年。小刘想,或许能在发小那找到活儿,便连忙上前招手,想喊许贵清又觉得不适合。开口喊了一声“许”字,没有接着“贵”字 ,却又喊了一个“许”字。许老板以为是哪个结巴,摇下车窗一看,才认出是刘贵。
刘贵便是小刘的名,他老爹取的,说是这人一辈子不就图个富贵吗?小刘觉得这名不错,可他老爹不识字,只会砌墙。而这砌墙搅拌水泥的本事,却传给小刘。
许老板瞧见小刘,又是旧相识,便稍他一程。两人在车上聊起儿时,可聊了一会,又提到现在的生活。小刘说起前几年娶了一个媳妇,虽然媳妇腿脚不太好,但人不错,能娶到她过日子,也算得上顺心。许老板笑了笑,说起他家里有三个男娃经常为了抢东西打架,还说起镇上的生活,有快艇、飞机、四个轮的车等等。许多名词小刘没听说过,他也不好意思问。他知道自个没文化,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许老板提到的画面,如有快艇穿越茫茫大海,又如飞机“轰”的一声穿过云层,再如街上全是四轮的车而且各种牌子都有等等。他觉得聊得差不多,便提起找活的事。刘老板人算得上大方,给他递了一个名片,还把他送到镇上的一家小卖部。
小刘觉得许老板帮他不少,便下了车,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对方听到是许老板介绍的,便给小刘一个活。这个活包吃住,帮一个老板砌墙,工钱两百一天。这对小刘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他应下了,想给许老板打个电话,可才想起刚刚没有要到他的电话。无奈之下,小刘只在心里默默地道着感谢。
在镇上砌了几天的墙,却遇上台风。台风来势汹汹,将刚砌好的墙猛地吹倒。老板无奈,只好让小刘他们停工。小刘瞧着自己砌好的墙被吹倒,开始担心起家里。他左右眼皮切换着跳,这感觉和他老爹走的那天一样。他心神不宁,盯着老板家的自行车,虽然车架已经生锈,但还能骑。从这里骑到村里,大约要两个小时左右。他骑上车,只给老板留下一句话便离开。老板本想告诉他台风已经入境,让他小心点,但话没说完,小刘便不见了人影。
车骑了没多久,风力很大,小刘连人带车被刮到在地上。他膝盖着地,皮破了,流了点血。小刘瞧着风太大,无法继续前行,便将车扶起来,寻到一个屋檐,歇了一会。他的眼皮还在跳,身上全湿透了,连打了几个喷嚏。
风猛地一吹,不知谁家的窗户破了,“嘭”的一声,玻璃飞溅下来。小刘连忙闪开,缩到墙边。他的脸迎着风被挤到变形,上前迈出一小步,却被风逼到墙角。
他冷得发抖,鼻涕直流,手臂全是鸡皮。他心里闷得慌,但此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风小一些再继续前行。他担心风将自行车刮走,连忙用力拽着车。风像鬼哭狼嚎般,不知击打着谁家的门,正冒出“轰隆”几声。雨随着风落下,落在地上,沙子顺着雨势被冲走。小刘双手互相摩擦生热,又打了一个喷嚏。他拧干衣服上的水,媳妇给他缝的袖子线条突出来。他叹了一口气,继续等待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到了黄昏时,风小了一些,雨也渐渐停了。小刘骑上车,迅速往家里赶。
快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鸡不知在什么地方“咯咯”叫,只听见声音,不见鸡。小刘骑近一看,瞧见自家的屋子倒了,地上是一堆又一堆红砖头。他迅速停好车跑过去。雨又开始下着,敲打着一块又一块红砖。小刘不停地喊,不停地挖砖头,巷子里传来狗吠声,可没有人出来帮忙 ,家家户户都锁着门在躲避这一场台风。小刘挖到一只瘦小的手,手上戴着一副银镯子 ,那是他媳妇给娃求的,说是能保平安。他眼睛朦胧,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挖开砖头,将照兴抱出来,探了一下呼吸,已经断气。照兴头还流着血,那会他该有多疼呀,小刘边哭边将照兴紧紧地抱在怀中。他连喊了几声“照兴,爸来了”,再看了看四周,没瞧见自己的媳妇,便将照兴抱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他再次走到砖头堆旁,不停地喊,不停地挖。挖了一会才挖到他媳妇。他媳妇被压在娃附近的砖头堆里。她脚不灵活,一定想抱着娃离开,可却逃不出来。小刘哭喊着,雨水从他头部溜到眼睛溜到背部,格外的寒。
小刘的嘶吼声透过巷子里,狗跟着废起来。小刘将媳妇抱到娃身旁,躺在他们身边。那一刻,他希望雨水锋利一些,可以割断他的脖子。他沉默躺着,眼泪不断落下。夜很暗,让他感到孤独、凄凉。他起身,捡起一块砖头想随媳妇和娃一块走,可砖头快拍到他脑袋时,他又听到鸡咯咯叫。声音从南面传来,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才发现两只鸡躲在一个洞里。他没想到它们竟然活着,他将砖头丢到一旁,把两只鸡抱起来,可他心里五味杂陈,既因鸡活着感到侥幸,又恨只有鸡躲过这一劫而气愤。他将两只鸡抱到一旁,绝望地回到自己媳妇和娃身边。他想,如果自己随媳妇和娃去了,那这两只鸡该怎么处理?也不知道日后谁会杀了它们,养了它们几年 ,不想让它们死在别人手里。小刘盯着鸡,想起与鸡相关的画面,有媳妇将鸡抱回鸡棚的画图,也有娃追着鸡跑的画面。想到这里,小刘舍不得鸡,毕竟瞧见它们,还能想起媳妇和娃。于是,他躺在地上连叫了几声“咯咯”,声音从婉转、凄凉变得洪亮、撕裂,渐渐盖过风声、雨声和狗吠声。
第二天,风停了,雨止了,两只鸡鸣了几声。小刘醒过来,额头有些滚烫。他痛恨自己,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当他又一次举起砖头想狠狠地砸向自己脑袋时,却再一次丢掉砖头,苦笑(笑自己懦弱,笑自己“苟且偷生”)。他苦笑了一会,又流眼泪,坐在媳妇和娃身边,看到他们衣服渗着水,想着不如将家里这块地卖了给媳妇和娃办一场葬礼,这也算是自己对他们的补偿。
竟然自杀没有勇气,那就给自己留一口气,将在人间该办的事情办了。想到此,小刘将砖头收拾好,再给许老板打电话问他村里有没有收地皮的,许老板给小刘推荐了他堂哥许三元。许三元在村里还算富裕,家住三层楼,有两个娃都在镇上读书,他还在村里大量购买地皮发展种植业,而且价格好谈。小刘只想赶紧把地皮卖出去给媳妇和娃办一场葬礼。许三元也好说话,一口价十五万。小刘没有考虑便答应了。许三元将钱打到小刘卡里,小刘在他家院子里静静等着,发现他养了好几只狗,各种颜色都有,其中一只黑色的狗,瞧上去格外的凶。
钱没多久就到账,小刘没有逗留,立刻骑着自行车去取钱,他没有和之前砌墙的老板联系,而是把事情的经过大致告诉许老板,还哭着问许老板要不要来参加葬礼。许老板说最近忙,便没有答应。小刘取出三万现金,花了将近两万雇办丧事的师傅和购买棺材 ,再花了两千买丧事需要用到的物品,比如寿衣。
小刘买到合适的寿衣,给自个媳妇和娃换上,他边擦着眼泪边给他们换寿衣,还将他们的身子擦干净。擦到媳妇的脚时,他却嚎啕大哭起来,他气媳妇脚不好,不然也能抱着娃跑出屋里。
换好寿衣,办丧事的师傅来了。师傅姓陈,包办丧事还开棺材铺,在村里有些名声。陈师傅瞧上去有五十多岁,他差司机开了一辆卡车,将小刘选的那两口棺木运过来。陈师傅和小刘说过这是上好的棺木,在古代可是要葬达官贵人的。小刘敲了敲棺材板,没有空鼓,而且做工精细,便信了陈师傅,挑两口合适自己媳妇和娃的棺材。小刘深知他媳妇和娃的体型,以往他媳妇给他缝衣服时会给他量,他媳妇给他缝了不少短衣短裤,省下一笔买衣服的钱。小刘瞧着自己衣服越来越多,也想给自己媳妇买一套,硬给她量了尺寸,而且一量便记下很久。至于娃的,娃每长高一些会在墙上用粉笔做记录,瞧多了便记下来。
小刘鼻子一酸,选好棺材,出了店门,扶着墙痛哭。这画面陈师傅见得多,没有理会,由他扶着墙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小刘哭了多久,只瞧见他红着眼离开。
棺材运到之后,陈师傅差人将他媳妇和娃抱到棺中。小刘想上前帮忙,陈师傅拦住他。小刘知道尸气不好靠近,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自己媳妇和娃。
许三元担心他们在自己买下的地逗留太久,忙催着他们离开。小刘理解,将两只鸡丢到卡车上,自己便上了车。
人死了,进了棺材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媳妇是个可怜人,活了二十六年,有二十多年来都活在别人嫌弃当中。她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她从一出生下来,腿便是畸形,花了许多年,好不容易走路快一些,却被家里人不容。她家里人巴不得她嫁出去,还能捞一笔钱,于是找了不少媒婆。媒婆给他媳妇说了几家,都嫌弃她脚不好,走路样子极丑,身体不协调。这被推来推去,他媳妇便寻短见,幸好被小刘撞见,救了她一命。小刘比他媳妇大两岁,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不少麻子,可他媳妇除了走路不方便,脸蛋却白白净净,也不知道那群“孙子”嫌弃啥?小刘不嫌弃便找来媒婆,将婚事办了。
小刘媳妇人不错,很体贴,小刘流汗,他媳妇会给他递毛巾。小刘肚子饿,他媳妇立刻给他煎蛋。除了脚不好,他媳妇样样都好。可讽刺的是,就因为脚不好,她和娃才没有逃出来。小刘哭着喊媳妇,喊完媳妇又喊娃。娃的脸蛋随他媳妇,白白净净的,瞧上去十分可爱,可娃比较瘦,脸上没什么肉,这也不怪他,是家里吃不起。小刘又喊了几声娃,恨自己没能给他们幸福。
小刘哭了一路,鸡也跟着叫了一路,到了坟地,小刘哭不出来,鸡还在叫着。小刘心烦,将鸡丢在地上,让它们叫个够。陈师傅差人将他媳妇和娃下葬,小刘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走了,黄土一埋成了坟,隔着阴阳,小刘心痛得快要死去,觉得自己是懦夫,没能随他们一块走。
他很无奈,烧着纸钱,听陈师傅他们吹起唢呐,心越发地沉重,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听到鸡叫声配上唢呐,显得格外悲凉。
过了二十多年,小刘变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刘老汉。刘老汉在他媳妇走后,在坟前搭建一座小屋,他没有用水泥砌墙,而是去市场挑了几块结实的板简单地围成小屋。至于那两只鸡,它们在坟前下蛋孵化小鸡,刘老汉会给它们喂食,再看着它们老去,刘老汉怕没有活的东西陪着他,便卖了老鸡留下新的两只小鸡。
鸡几乎都长一样,刘老汉不想养太多,留两只便好。
二十多年的春夏秋冬,在这个南方的小村庄,四季如春,从没见过雪,在秋天时还瞧见有人穿着短袖在河边打鱼。刘老汉偶尔会想象雪落下的场景,可他又觉得一个人生活 ,不管是雪景也好还是去其他风景也好 ,都十分乏味。因此,他只住在坟前,不曾离开。
他在坟地种了几棵树 ,无事时就给树浇浇水或是盯着鸡发呆。鸡就算不是最开始的那两只,也是那两只的子子孙孙 ,看到它们,刘老汉倒不觉得孤独。然而,鸡和人一样,都会变老,刘老汉怕它们死在坟前便将它们卖掉。让两只陪了他许多年的鸡死在别人手中,也好过死在他眼前。不见死亡 ,便不会悲伤,哪怕让自己变得残忍。他恨鸡的寿命没人的长,更恨自己活得太久。他想着结束自己的性命,便开始策划意外死亡,比如站在马路旁等酒驾的司机。这一想法诞生后,小刘晚饭后都会来到马路旁,可从三十岁等到三十五岁,足足五年却只遇到一位酒驾师傅。可当车摇摇晃晃地向他撞来,他却迅速将身子缩回去,在马路旁骂骂咧咧,连吐出的空气都在颤抖,不仔细听还真不知他嘴里在骂什么,好像有一句话是这么骂的:“去你妈的,不好好活,非要惹事。”但骂完之后,他抱膝痛哭,觉得死于意外不是什么良策,便回到坟前给他媳妇和娃烧纸钱,嘴里自言自语,说了一连串的话却毫无逻辑,但说到让他们在那边等一等时,他的情绪崩了,跪在沙地上痛哭。鸡瞧见他哭时会咯咯地叫,也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哭声吵到它们。
他卖了几轮老鸡,又养了几轮小鸡,反反复复,日子像是看不到尽头。他时常和鸡说话,还给两只鸡取了名字,一只叫阿照,另一只叫阿兴。可取这名字时,他哭了,喊不出来,只是学着鸡咯咯地叫了几声,但声音很粗糙,极其难听,便不再叫,只是扶着木板搭好的房屋默默落泪。
这些年,他饿了就给自己煎蛋,可他煎的蛋始终没有他媳妇煎的好吃,也不知是火开大了还是油倒多了。他自己也说不通,每次调节火、每次控制油都不一样 ,却还是煎不出那熟悉的味道。
他煮稀饭配煎蛋,能填饱肚子,不至于让自己饿死。鸡瞧见它吃蛋时咯咯地叫着,似乎也懂“丧子”之痛。刘老汉觉得它们活该,谁让原先那两只鸡不长点本事让他媳妇和娃逃过一劫。
唉,但人的命是天收的,怪两只鸡有何用。
刘老汉就这般活着,偶尔没米就去市场里买一小袋,可他从不买大鱼大肉,他怕自己吃得太好、活得太久,让媳妇和娃等急了。
刘老汉变得十分孤独,不与人说话,自己一个人独活着。许三元的果园离刘老汉的小屋很近,偶尔他路过小屋时,告诉刘老汉:人活着就得图些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坟过吧,日子得往前看,不能和过去纠结。刘老汉什么都没说,看着两座坟发呆。许三元觉得刘老汉疯了,不然一般人谁会住在坟地。不仅许三元这么认为,连他堂弟许老板乃至全村的人都这么认为。村里人好奇他有没有疯,一瞧见他就和他搭话,他只是沉默点头 ,任凭别人问什么都没有开口。
他去买东西,也只是挑好东西,把钱付了 ,便离开。有人看到他这举动,又觉得他没有完全疯。还有人说,他是哭成哑巴不会说话,但每个人说法不一样。他们都好奇刘老汉到底有没有疯,却无人来他小屋里和他说说话,许是村里人都觉得住在坟地不吉利吧。
有一年春节,许老板回村里过年,瞧见刘老汉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他想问刘老汉要不要去镇里当泥水匠,可觉得他问又不合适,便让他堂哥许三元传话。许三元瞧见刘老汉守着坟过日子也不是办法,在小屋旁喊他去镇上当泥水匠,让他往前看,不要和过去死磕。然而,刘老汉全当没听见。许三元觉得他不仅哑了还聋了,不然谁会放弃去镇上发展的机会,一个人守着坟过日子。
可刘老汉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守着坟过了一年又一年。他的腰比以往弯了许多,他再不是那个站得笔直的小伙。人渐渐老了,乌黑的头发也变成白发。以往刘老汉每隔两个月都会去理发,可现在头发白了,他索性全剃光。但他不舍得剃掉胡须,因为他媳妇夸过他留胡须好看。
他摸着圆溜溜的脑袋,走在熟悉的路上。人们差点认不出他来,觉得他是镇上来的某某先生。可他依旧不说活,一个人沉默地走。许三元瞧见他这模样,笑了,牵着一只黑狗往他身上吠。刘老汉只是摇头,一个劲地走着。
不管多少年,这个村庄依旧没有雪。刘老汉对着两座坟自言自语,有时候看到坟前长草便拎起锄头锄草。村里人路过都觉得他在发疯,调侃他把每天都过成“清明节”。刘老汉依旧不理会他人,自己有规律地活着。每日早晨鸡鸣后他便起来洗漱、喂鸡,喂完鸡便开始锄草,锄完草就煮稀饭和煎蛋,吃完饭就睡会午觉,睡醒后又喂鸡,喂完鸡就跪在坟前自言自语,直到天黑才吃晚饭,到了晚上就给他媳妇和娃烧点纸钱。他担心地府太暗,媳妇和娃找不到回家的路。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年又一年,反反复复,似乎永不到头。
刘老汉六十那一年,许老板病死了,有人说他是被自己三个儿子闹着分家产死的。这话传到许三元耳里,让他每夜都被噩梦缠身。许三元觉得他堂弟死得蹊跷,平日里他堂弟身体健康,怎么就忽然病死了。想到这里,许三元在家里睡不安稳,又觉得他堂弟那几个娃有问题。可这一想,他又不得不防着自己家的两个娃,可他思来想去,只好将家一分为二让两个娃一人一半,自己搬到果园里住。他搬进果园,带来几只狗,他觉得狗可以保护他,至少能防住他儿子,免得他儿子生了贪念,连他果园都要霸了。许三元越活越害怕,人活到快七十了,却还怕这怕那,像“过街老鼠”一般活着。
许三元搬来果园里住,一个人倒显得冷清,他老伴在前些年走了,住在家里不会想起,搬来果园看到园里各种果树却想起他老伴。想到这里,他开始心疼住在附近的刘老汉,别人都说刘老汉疯了,可他这些年不娶媳妇,守着坟过,不也是一种“痴情”吗?想到这里,他偶尔会拽着一只黑狗出门看望刘老汉。
刘老汉腰越来越弯,锄了一会草,便坐在地上喘气。许三元摸着自己已经驼了的背,觉得人老了都要往那条路走,只是自己想一直活。可刘老汉不是这般想,他只想早日去地府见他媳妇和娃。
黑狗瞧见那两只鸡,朝鸡吠了几声。许三元怕狗扑向鸡,连忙拽着狗脖子上的铁链。狗又吠了几声,刘老汉望向狗,觉得这只狗活得太长了,也不知是不是原先那一只,恐怕也是黑狗的子孙吧。
刘老汉不理许三元,坐在地上发呆。他觉得人的命有时候真的很长,让人求死却没有勇气,让人活着,却是漫长的等待。他佩服那些从顶楼一跃而下的“勇士”,他们是真的勇敢,敢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是不怕疼吗?还是不怕自己的亲人疼,或者说他们已经无牵无挂。可刘老汉还有牵挂,他牵挂那两只鸡,还有这块没人打理的坟地,所以这些年,他都没有寻短见,只是静静地等,等自己变老,等自己老死。
人老之后,身体就会出现毛病。最近刘老汉胸口疼得厉害,早上几乎起不来,半睡半醒地躺着,直到有一天,他听见鸡和狗在叫,而且鸡叫得反常。他缓缓从床上爬起来,忍着胸口疼痛走出门外。可鸡不叫了,只瞧见那只黑狗咬着一只鸡的脖子,而另一只鸡却倒在血泊里。刘老汉气急了,提起锄头就往狗头上砸,狗被砸得嗷嗷叫。刘老汉连砸了三下,狗像晕死过去,倒在地上。刘老汉脸色苍白,边喘气边拽着狗的链子,把它拽到树旁拴在树身上。狗迟迟才恢复意识,用爪子挠着头一个劲地吠。刘老汉咯咯叫了几声,像是在和鸡说话,可鸡没反应了。刘老汉哭了,用锄头挖了一个洞,将两只鸡埋在洞下,还在两只鸡身上垫一些纸银宝。在这一刻,刘老汉似乎什么都没了。他不想放过那只狗,将鸡埋好后,想将狗杀了,可想到许三元,总觉得要给他一个交代,便匆匆跑到许三元家里。许三元听到敲门声便开门,他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狗吠声。刘老汉开口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还将几十块钱压在他家门口。许三元很是惊讶,他惊讶不是因为狗咬死刘老汉的鸡,而是刘老汉可以把事情的经过说得这么详细,而且办起事来丝毫不含糊。
又过了两天,刘老汉胸口疼得厉害,每走一步胸口就开始痛,有时候疼得喝水都难以下咽。刘老汉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便去陈师傅那挑了一口和他媳妇一样的棺材,还让陈师傅当日送达。陈师傅没有感到惊讶,许是他怪事见得多所以也不觉得稀奇。刘老汉定完棺材便给自己买来寿衣,自个操办着自己的丧事。许三元路过时,瞧见刘老汉穿上寿衣站了起来,吓得连忙丢掉自己吃剩下的骨头。这几日,许三元担心那黑狗饿死,都会偷偷给狗送来一些骨头。刘老汉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这只狗命好遇到一个惦记它的人。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都离不开惦记。人若没了惦记,恐怕会生不如死,这一点,刘老汉深得体会。
陈师傅差人将棺材送至坟地,只是拍了拍刘老汉肩膀,便叹了一口气离开。刘老汉看着自己的棺材,不停地给自己挖坟。他每挖一下,狗便吠了几声。刘老汉对它摇头,表示不是埋它,可狗怕死,还是盯着他吠。从白天挖到晚上,差不多可以放下两口棺材。刘老汉抚摸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坐在地上。这块坟地,他老爹生前让风水大师瞧过,说前是山后是水,是块宝地 。于是,他爹便买下来给他当坟地。这块地的土不算硬,锄头一挖便能挖出坑。刘老汉忍着胸口的疼痛,断断续续地挖,终于挖出自己的坟。他笑了一声,又莫名地落泪 ,这些等待的日子 ,回过头来数,显得格外的漫长。
他知道自己病了 ,至于什么病他不管,他只觉得活了六十多年,也活够了。他回忆起这段反反复复的时光,虽厌恶却也习惯,只是人没了期望,许多事情都变得很淡,淡到可以忽略自己的情绪,像机器人般的活,收到命令便开始新的一天。以往清早的鸡鸣声便是刘老汉的命令,可现在鸡死了,不管去哪都找不到以往的那两只鸡。
黑狗还在断断续续地吠,刘老汉不在乎它的吠声,哪怕它站起来变成高高在上的老板,刘老汉也不会理它。毕竟心里不喜欢,便开始忽视它的存在。不过,刘老汉要死了,倒多看了它一眼,兴许许三元会将它抱回去,再将它洗得干干净净,说不准还会请道士驱邪,毕竟它曾待在坟地许多天。
刘老汉苦笑,将棺木推进挖好的坟墓里,望了夜空一眼,天上的星似乎在滑落,那弯弯的月儿好像在挥手与刘老汉说再见。刘老汉不贪慕这世间的美,倒会想念一些关于他与媳妇的、他与娃的与及他与那两只鸡的时光,可现在媳妇没了 ,娃没了 ,两只鸡也没了。他想,他也该走了,说不准地府里,他的媳妇和娃还有那两只鸡都在等他。想到这里,刘老汉将馆盖挪开一个口够自己钻进去,便躺在棺材里。他深叹了一口气,用脚踢着馆盖合上。他胸口疼得厉害,紧咬着牙,直视着棺材里的黑暗。他会今天死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痛苦。
刘老汉疼得厉害时,便握着拳头捶着棺木,他想出去,等过几天再死。可棺木合得很紧,他用脚踹着,但踹不开。他喊了几声,外面没有人,只有那只狗不停地吠、不停地吠。
三天后,刘老汉彻底断气了。他觉得他生前当了一回勇士 ,他没有放弃生命,和病魔奋战到最后一刻。而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紧咬着牙,用手指写着一遍又一遍“照兴”,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媳妇和娃,他们在地府生活得很好,已经建好大房子,过上富裕的生活。他们没有忘记他,一直在等他。刘老汉手指皮磨破了,流了不少血,深叹了一口气,禁闭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狗还在吠着,它不知道刘老汉死了,静静地望着果园的方向。它在等许三元,可许三元一直没有来,自许三元瞧见刘老汉穿着寿衣站起来那一次,他便没有出门,整日缩在被子里,浑身发抖。
狗吠累了,便静静等着,它不想死,想歇完之后,再接着吠。它相信,会有人将它带走,哪怕是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刘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