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可就是下不来雨,就像打了一半就停住的喷嚏,让人倍感烦闷。官道两旁榉树、杨树高枝上的树叶在微风中整齐地抖动着,发出“刷刷刷”的响声。燕子飞得很低,用剪刀似的长尾修剪着柳树的梢头,时不时地还会一个猛子俯冲向地面,几乎蹭脏了雪白的肚皮。树下却没有风,周围的空气黏糊糊地粘在路人的脖颈的皮肤上,伙同阴沉的天色最是能搞坏人的心气。路上的行人车辆不少,几乎都是单向而行,也就是从青鱼镇的方向而来,赶路的清一色的是镇子里的大户人家。家眷们乘坐的马车前前后后地交错在一起,主事的妇人们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打开窗子轮流发着劫后余生的慨叹。虽然她们是在一个劲儿地诉说本家的这次逃难的苦处,但是若是给旁人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别出心裁的炫耀,毕竟和困在青鱼镇里的人比起来,她们已经拥有了“生”的特权。她们一个个都不同程度地夸大了事实,仿佛在这上面也非要攀比一番不可。在一个人说到痛心处两眼泛红时,另外的人就会用一句“什么都比不上能把命保住,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啊”来进行劝慰,一边说还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捂出身边装得鼓囊囊的包袱,生怕里面的金银珠宝会在颠簸中挣出来,破坏了此刻本该沉重哀伤的气氛。
和妇人们外露的表现不同,车上的瓷商、窑主们大都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他们在脑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精确地盘算着这次瘟疫给他们造成的损失,每次算到一个令他们心痛的数字时,就会破口大骂那些在关隘坐地起价的官军。可笑的是,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些老爷们还在关口哀求着他们咒骂的对象,说“只要能离开青鱼镇,就算是倾家荡产都也在所不惜”。如果付出一切本就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他们现在应该心怀感恩才对,因为在他们之中被勒索最多的人也就只损失了一小半的家财而已。
孔昌一一行人在离青鱼镇十几里外就开始碰到一些颇为熟悉的面孔。李彦先看出了一些端倪,便上前打听了一下。听到青鱼镇爆发了瘟疫,他周身颓废的阴霾一扫而光,整个人变得神气活现,撇着眼睛歪着嘴巴,不断叨咕着,“我说什么来着,报应总算来了!”。郭刚一听心便揪了起来,最让他忧心的不是他镇子里的家人而是他的窑主孔令善,担心的程度甚至比孔昌一更甚。高大魁梧的他一下子变得格外的敏感与慌张,像是一个夜里守在院子门口等待父亲回家的孩子,满脑子都是不安的想象,一路上反复嘀咕着,“不知道窑主逃出镇子没有啊?”。
三个人中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孔昌一了。他一路留意着迎面而来的众人的情绪变化,像茶道高人能从一杯茶水中品出成茶的环境,采摘的时辰、天气,甚至杀青人的手法高低一样,孔昌一也在众人的情绪中窥伺出了些许人性的端倪。他们最先遇到一队马车上的人已经没有了慌张和恐惧的神色,谈笑间也轻松自如,要不是李彦眼尖,孔昌一几乎认为那是举家出游或是平常的迁居而已;可随着他们越靠近青鱼镇,人们脸上的神情就越严肃起来,有的一脸苦闷,有的一脸侥幸,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如同一个个呆滞的木偶;等到了进镇的山坳前,刚刚出镇的人们惊魂未定,生怕身后的官兵会改了主意,马匹在不断地催打下惊慌地急驰着,场面如同一团乱麻。他想去问问镇子里的情况,不过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似乎不会有人愿意在这鬼门关的大门口多做片刻的停留。当他把整个过程反过来看时,不禁感叹人遗忘的速度是如此的迅速,不难想象一段时间过后,这场灾难的经历对于这些富商和他们的家眷来说,只是一件可供炫耀的谈资罢了。
“老天啊,你是瞎了眼吗?”
李彦的一声惊呼吓了孔昌一和郭刚一跳。他俩转过头看见李彦疑惑地望着迎面而来的一队车马。不知李彦看出了什么,他那两条短小稀疏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拼成一条完整的眉毛横在了鼻梁上方,脸上的肌肉向着当中的两个颧骨大幅度地收缩,把眼袋两侧的皮肤挤压出几道沟壑状的皱纹,嘴巴也因脸皮的上提而半张着,夸张地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们应该遭到报应啊!”
郭刚用眼神询问孔昌一,孔昌一也不明真相,对着郭刚摇了摇头。李彦两眼不错珠地盯着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的车队,口中点数着什么。待到车队慌慌张张地走过后,他又拍着自己的大腿,放肆地大笑起来,弄得郭刚和孔昌一又是一头雾水。
“窑少,你猜刚才那一队人是谁?”
”不太眼熟,怎么,你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他们就是我那两个叔叔当中的一家!”
“你怎么刚才说老天爷眼睛瞎了?”郭刚插嘴问道。
“呵呵,我本想着他们要是困在青鱼镇里早晚会得病死去,那该多好。可刚才一看他们竟然逃出了镇子,简直把我气炸了,你说他们这样的人竟然能逃过天谴,不是苍天无眼是什么?”
“那你刚才怎么又笑了?”郭刚眨了眼睛接着问道。
“哼,我刚才仔细查看了他们的车辆的数目和货车的车辙深浅,我大约算了一下,他们这次可破财不少,再加上他们那一脸丧气的样子,像是死了亲娘老子一般,估摸着把当年从我这骗走的财产一次都吐了出来。哈哈,这就是报应。要是再狠一点就更好了,不过这样也算解气,人也不能太贪心不是……”
“那老爷更没有理由还困在青鱼镇了。”郭刚转过头不再理会李彦,用他粗糙有力的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的头皮,焦虑地看着孔昌一。
“那谁又清楚,只有老天爷清楚喽。”李彦向来以最恶俗的眼光来看人,他虽不明说,话里的意思是,窑主到底暗地里做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从他在这次灾难中的命运就能看得出来。
三人这时来到了青鱼镇山拗口的关隘前,空气中的腐臭味越来越重,这味道绵延到一里开外,之前三人还以为是落地的花果散发出的腐败味道,现在他们总算发现了这味道的源头。李彦俯在马背上干呕了一阵,郭刚也回过头避开眼前残酷的场景,只有孔昌一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心中的波澜渐渐地翻涌起来。一具具示众的尸体被削去了头颅,苍白脱色的肢体沾满暗黑色的血迹,脖子的断口处苍蝇在争夺着领地,尸体的手脚被绑在木栅上,而头颅就用头发拴在胸前,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定格在死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凄惨、惊惧、痛苦地注视着经过他们面前的人们。
“多么震撼人心啊”,孔昌一心中暗道,他仿佛看到了杰出的画作一样,内心被复杂的情感包围着。毫无疑问他也难以自控地感到了恐惧,可在另一面,他又强迫自己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来对这恐惧的由来做以深思,突然间,他的脑海中杂乱无章地翻涌出许多画面,可怕的、震撼的、疯狂的、荒谬的一幕幕轮番捶打着他的内心,而在他把这些画面所代表寓意逐一理顺、归位后,竟兴奋地发现自己对于死亡的理解有了全新的认知。
“我们为什么会畏惧死亡?一般情况下这似乎是个不需要解答的问题,就像谈到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一样,根本不需要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只要认可这个事实就好了。对于有些事情我们总是告诉自己,那是没有理由的,也不用自寻烦恼地去费心思考,可最终时间会证明,我们便是“掩耳盗铃”故事中那个可笑的傻瓜罢了。所以,当我们放下侥幸心理,并略微克服一下内心的恐惧,仔细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时,其实也并非全无头绪。此刻,我总算明白了人怕死的原因无外乎三点,一是在人们千百年的经验中,死亡总是和痛苦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呻吟、挣扎、窒息、肉体扭曲、鲜血横流,这些场景入耳惊魂,触目惊心,人们厌恶痛苦,所以也一并害怕死亡,就如同我眼前的这番场景,就是再大胆的强人看了都会心有余悸;二是死亡意味着未知,我们面对死亡时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子夜走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对未知抱有的恐惧心态似乎是众生的本性,就死亡而言,似乎唯一确定的是,你活着的时候拥有的一切都会在死去的那一刻瞬间失去,谁知道那些流连于美酒佳肴、酥胸玉腿、阿谀谄媚之间的灵魂们能否受得了虚空中的寂寞,所以我几乎可以断言,越是生前掌握权力、贪图享受的人就越惧怕死亡,越疯狂地渴望长生不老,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他老人家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费尽心机要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嘛;三是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意味着无法回避的审判——这样的说法不管在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关于死亡的故事中都有体现——但只要你相信死后审判的存在,你都不得不为自己做过的亏心事而感到胆寒,因为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地狱里的阎罗判官可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任你再油滑老道,巧舌如簧,在他们手中的生死薄上,你的桩桩罪行都一一记录在册。”
在他意识的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你应该感到羞耻,你弄丢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同情之心,你在逐渐失去身上的人性,变得越来越冷血”,他惊慌了片刻,便重拾了理智,他向着那个声音回答道,“你看看吧,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让人们敬畏的是痛苦和死亡,如果你不了解它,你就永远不可能面对它,更不可能利用它”,那个声音沉默不答。
“这是为人准备的稻草人“,孔昌一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得到稍许的平静。
信鸽突然在盖着绸缎的笼子里扑打起翅膀。
”嘘,只有不怕稻草人的鸟,才能肆无忌惮地饱餐!”
就在这时,从路边窜出一个矮小的人影拦住了孔昌一的马匹。孔昌一低头一看,拦住他的人正是他家的老瓷工黎叔。“少爷,三爷他让我在这拦住你。”黎叔奋力地昂着头,灰溜溜的一对小眼睛像是被泪水黏住了,想睁开却睁不开。他的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耸在他的后背上像是一个小山丘,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黎叔,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青鱼镇爆发了瘟疫,所有人只许出不许进。那些人想偷跑出去,结果被官军斩了首。”
“黎叔,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黏住黎叔眼睛的泪水总算流淌了出来,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蜿蜒地流下。黎叔擦了擦眼泪,说话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三爷用金子和瓷器贿赂了官军,暗中把窑厂里的人都送出了镇。其他人已经各自返乡了,我本不想走,但三爷交代我一定要在关口外把你拦住。”
“那老爷现在在哪?”郭刚猛踹了一下马屁股,冲过来问道。在他的马就要撞到黎叔的身上时,他才猛地一把勒住了缰绳。
黎叔又擦了擦眼泪。
“三爷最近精神有点恍惚,总说梦见什么灾难将要降临。他说他有一笔债要还,死活都不离开青鱼镇。我问他是什么债,他却不说。”
“窑少,就听黎叔的,咱们就别进村子了,否则就辜负了窑主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啊。”李彦转着眼珠子说道。
孔昌一瞥了一眼挂在马鞍上的鸟笼,他的内心中有一股强大的渴望让他可以无视所有的恐惧,也催促着他下定了决心。
“黎叔,父亲还在镇里,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黎叔吃力地踮起脚尖,攀寻着孔昌一手中的缰绳,然而他用尽全力也只能用指尖够到一点儿,身子无从着力,所以双脚坚持不了多久就得落下,然后不甘放弃地再一次窜起来,反反复复地,像是一个挣扎的溺水者。
“少爷,你要进去我没法向三爷交代啊!”
“黎叔,你不必自责,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父有大难,为人子的却弃之不顾,黎叔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孔昌一一脸挚切,那份孝子之情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黎叔卸了劲,身子和手臂顺着马匹肩颈的皮毛滑了下去,他垂着头长叹了口气,眼泪又流了出来。
“窑少,那我们?”李彦焦急地问道。
“逃命去吧。”
李彦拱了拱手,撂下一句,“要是瘟疫过去了,我还回窑厂”,算是做了做样子,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然后驾马离去。郭刚禁起鼻子,暗自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李彦远去的背影。
“窑少,让我陪你进去吧!”郭刚扯着嗓子喊道。
“你也留在镇外,我想我爹也是这个意思。”
“窑少,我不怕……”郭刚没说完就被孔昌一打断。
“我知道。”
“那你照顾好老爷,和你自己。等瘟疫过去了,我还回窑厂找老爷和你,我是真心的!”说完还冲着李彦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
面对郭刚的憨直,孔昌一报以微笑。
“少爷,你和老爷好生保重!”黎叔啜泣着与孔昌一告别。
孔昌一独自一人牵着马来到关口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给了把守的兵长一些通融的银两。官兵们一个个笑弯了眼睛,心里嘀咕,“反正上面的指令是不让出镇,有人发烧烧坏了脑袋想进镇,就让他进去好了,还能白捞些酒钱,何乐而不为呢?”只有一个年长的士兵喝住了孔昌一,指了指不远处一排新挖好的坟坑。孔昌一转过头看见一张极其凶悍的脸,二尺长的马面上古铜色的皮肤油光锃亮,鼻梁在中间鼓出一座小峰,两腮消瘦,横竖摆着几道紫红色的伤疤,一双眼皮低垂却炯炯有神的三角眼仿佛看穿了孔昌一的伪装,所以在嘴角处挑出了一道轻蔑的弧线。
“你可想好,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哼,可就难了。”他等待着孔昌一的回答,仿佛这是他无人所知的特殊使命。孔昌一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去看那个士兵的脸,他不自觉地大喊了一声“驾”,把手中的鞭子猛抽在马臀上。枣红马无辜地打了一声响鼻,甩着青白色的鼻涕向着青鱼镇奔去。
与此同时,青鱼镇瓷神庙的大殿满满地塞进了几百人,他们大都是青鱼镇内各家各户主事的男子,来旁听此次重要的议事,这是青鱼镇的规矩,已经延续了百年之久。乌泱泱的人潮中还立着几处孤岛,那是青鱼镇几个家里没了汉子的寡妇,周围的男人们刻意地回避着她们,左右保持着一人的距离,但也有人对她们特别感兴趣,将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个不停。在很多人眼里,她们是不祥的象征,而欺辱这样不祥的人似乎也算不得是什么罪过,更令人叹息的是,就连寡妇们自己也认同了这样的评判。这不,她们像是犯了极大的错误似的,低着头,心虚地相互簇拥成几堆,以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来抵御周围人的冷遇。瓷神庙的六扇殿门大开着,镇内其他百姓把殿门外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捂着嘴相互交换着情报,一个个信誓旦旦地讲着来历不明的流言。在大殿内,看似混乱的场面中也暗含着秩序,越有身份的人越靠近神像,而身份越低微的站得越靠近大殿门口。孔令善坐在瓷神像下,满山青站在他的旁边,左右两边各有两把椅子,坐着的是青鱼镇的四位长者。
孔令善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位长须长者,他面容端正和善,眉目间透着一股说不好是儒雅还是世故的神采,丝绦一样的灰白色长髯垂在胸前——戏子所戴的髯口一般茂密柔顺——正衬他一身藏青色上等棉布织成的长褂,他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穿着文雅怡合,看着既不朴素也不奢华。他姓黄名宗翰,是青鱼镇赫赫有名的瓷商,青鱼镇有将近三成的瓷器由他的家族顺水路运送到泉州、广州和两江地域。在长须长者右手边坐着的是一位青面长者,苍白的脸色,左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将左眼围在当中,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板着脸一副清高的样子。他姓候名子刚,是青鱼镇最年长的秀才,祖辈世代是烧造青花瓷的窑主,他因少年时一心博取功名,便没有继承家里的产业,没想到之后他连考不中,家里生意也因经营不善而逐渐衰败了,仕途的不顺和家道的衰落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让他只能通过扮演青鱼镇正义的捍卫者,来掩饰藏于内心的落寞与感伤。孔令善左手边的第一把椅子上坐的是一位鹰眼长者,他的眼眶高耸两眼深凹,目光尖锐犀利来回扫荡,一头浓密的发须包裹着他比常人更大的脑袋,他身着上等的赭红色锦缎褂子,上面着银线绣满了“卍”字图案,手上一左一右戴了两个翡翠扳指,毫不掩饰自己不菲的家资。他是青鱼镇最有势力的丝绸商人,专与西洋人交易。他复姓司马,单名一个赟字,是青鱼镇出了名的争强好胜的主,在青鱼镇流传着一句形容他的话,“狼虽凶,虎虽霸,见到司马也害怕”。在司马赟左手边坐着的是一位枯瘦长者,他的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上面的眼带却异军突起,人们背后都说他在该长眼睛的地方长了一对肚脐眼,他的发须很稀疏,一根根相互独立如同垂下的柳条,因肠胃的疾病十几年来只能进用流食,所以精神一直不太矍铄,半睡半醒地依靠在太师椅上,若不是手中的两个白玉球不断地发出剐蹭的声音,旁人都会误认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姓周名伍莺,是青鱼镇最大粮行的东家,自从上一代巨商李廷安李员外绝户而亡后,周家就成为了青鱼镇乃至整个郡县最大的粮商世家。
“此是非常时刻,患病者不应再以人视之,凡染疫症者应一律处死!这样才能杜绝瘟疫继续蔓延。”鹰眼长者率先发言,他的话一出便引起瓷神庙内外一片喧哗,有的人大声为他叫好,也有人在远处的角落看着他咬牙切齿。
“私设刑堂那可是死罪。”长须老者用手中的紫檀木杖狠狠地敲了敲地面,回应道。
“死罪?那谁来管我们的死活!若是瘟疫继续蔓延下去,青鱼镇就要变成死鱼镇了!”鹰眼长者冲着长须长者嚷道,但长须长者回应他的还是那一副老成世故的样子。
“这种怪病也并非不能医治,我记得曾在一本杂症集录上见过相同的病例,只是一时忘了是哪一本书了“,满山青拘谨地挠了挠花白的头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的”。
“你医术比你师傅如何?”鹰眼长者问。他的语气极其轻蔑,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问题,而更像是一句羞辱。
“还不能与师傅相比。”满山青低下头不敢再答话了。
“这不结了,要是能治你师傅也不会去给官军告密!就算能治,等你找到,说不定人都死光了!人命关天啊!”鹰眼长者说完后一挥手,身后的一群的人也跟着“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地喊了起来。
“若不是你已经把三代单传的小孙子暗中送出了青鱼镇,这样的话怕你也是说不出口。”青面老者争锋相对地回应道。
鹰眼长者撇了撇嘴说,“哼,没错,但我只是送出去了我的小孙子,你看看里长家里还有人吗?”
“里长不是没走吗?镇里的窑主,除了他外哪个不都是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长须老者道。
“他没走是舍不得里长的位置,我甚至怀疑,他早就知道瘟疫的事,提前让他儿子逃了出去!”鹰眼长者依旧不依不饶,冲着孔令善发难。
“恐怕是你看上了里长的位置吧?”青面长者面带轻蔑地挤出一句。
鹰眼长者冷笑了一声,“是,我承认,我一直想坐里长的位置,可八个议事长者逃了四个,剩下四个不要命的,哪个敢说自己没有这种心思?我敢承认,你敢吗?
“休要含血喷人,我就对里长的位置不感兴趣!”青面长者回答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和我们不一样,老秀才家早就败落了,你是拿不出银子贿赂官军,所以想出青鱼镇也出不去吧!”鹰眼长者的这番话引起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你……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青面长者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旁的青记也着上了一层藕荷色的晕影,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此起彼伏的哂笑声助长了他的羞耻的情绪,每当他讲不清道理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极端的冲动之中,让他恨不得吊死在头顶的房梁上来自证清白。这种可怕的冲动在另一个层面上看却又是青面长者最后的骄傲,因为他相信除了像他这样的读书人,青鱼镇是不会有人把名节看得如此重要的。
“司马老爷,你羞辱人的手段可比你刚才的提议高明多了。”长须长者替青面长者解围道。
“黄老爷,您是见过世面的,论手段高明谁也比不过您,您那金口一开,黑的能说成白的,原告都能说成被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别说是我了,就连当年得过皇上钦赐金匾的马县令都拿您没有办法。还有,呵呵,我就不说了……”
听了这话,长须长者脸上从容的色彩突然褪了下来,他略显慌张地冲着大殿的角落里扫视了两圈,然后正过头,拧着两道白眉瞪着对面的鹰眼长者,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着情绪,还是用一贯的语气回应道:
“司马老爷,天已经不早,我们再这样东拉西扯,等一会天黑了,你怕是就不好回家了。”
这一来一回的几句话像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的哑谜,一下子就戳中了对方的软肋,可在旁人听来却是一头雾水。鹰眼长者腾地一下便蹿了起来,三两下挽起了袖子,看那架势,差点就奔着长须长者打出一记老拳,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又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好了,咱们还是听听里长怎么说吧?这病人是杀还是治?”枯瘦长者好像才醒过来似的,把众人引回了之前的话题。
刚才激烈的争吵让瓷神庙店内外越来越混乱,经枯瘦长者这么一说,大家把注意力又转移到孔令善身上。人群中有人质问孔令善,“孔三爷是不是早就知道瘟疫的事?”。孔令善依旧一言不发,他抬起头望着大殿上方的二十八星宿藻井,突然间那二十八个动物好像活了起来,奎木狼追逐着房心兔,虚日鼠爬到了张月鹿的背上,危月燕和女土蝠在夜空中盘旋,壁水獝一头撞在井木犴的胸口……又在一瞬间,二十八个动物化作漫天星辰,孔令善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时空,宿命的沉重感与穹窿的浩渺无尽让他的头皮阵阵发麻。瓷神庙中的喧嚣在他耳中变得越来越微弱,反而大殿的屋顶上铺天盖地地传来了无数乌鸦的叫声。
孔令善努力地挣扎在两个时空之间,他的灵魂在不断地扭曲中就要破碎了。
“这个里长的位置我并不在乎,但我们今天在这是商讨如何救人,而不是如何杀人。”
“妇人之仁救不了青鱼镇!我们需要一个真正能与青鱼镇同生共死的人,来带领大家度过难关。你能提前放跑你的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逃之夭夭,我信不过你。”鹰眼长者重整旗鼓,向着孔令善发起了又一轮的攻击。
大殿内有一批人内心已经动摇,纷纷呼应鹰眼长者,“信不过,信不过!”地高喊着。
孔令善再次陷入沉默,他耳畔屋顶乌鸦的叫声越来越响了,像是在迎接着死神的降临,整个大殿都在震耳欲聋的响动中摇摇欲坠。周围人在扭曲的时空中变得奇异怪诞,像是一群围着他跳舞的疯子。孔令善只能和自己对话,把困惑着他的一切诉说出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是的,只有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听懂这样的声音。好比人在年轻时,身上有着使不完的血气,根本感受不到天气的变化,只有等到有一天人老了,血气也褪去了,身体才会变得敏锐起来,提前几天就能从关节的酸痛预知阴晴的转变,就算在密闭的房间里都能觉察出风的方向。这一切在你有切身体验之前是怎么都不会认同的,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嘲笑老人谨小慎微、小题大作,但当他们上了年纪后,还是会变成他们所嘲笑的那副模样。这些秘密我没有办法告诉旁人,也无需告诉他们,看啊,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冲着我喊叫,我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他们说的意思我都知道,他们的欲望不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吗?我不怪他们,恐惧与贪婪本就是人的天性,曾经的我和他们一样,可现在,我所有的包袱都卸下了,我的使命也只剩下一个。只有我能听懂这些乌鸦的声音,青鱼镇的存亡已经到了决定性的时刻。我也会感到孤独,感到绝望,但我绝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因为我相信青鱼镇还有希望,是的,我毫不怀疑,我渴望得到一个恕去我身上罪恶的机会,哪怕是以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来实现它!我已经从我灵魂的痛楚中隐隐地觉察到,那一天就快来临了。”
这时有人在庙门外大喊:“孔家少爷回来了!”
呼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一直传进大殿之内,这几个字眼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孔令善拉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惊讶地站起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了大殿。在那一瞬间,泪水湿了他的眼眶,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忧虑的,同时作为一个孤立无援的老人来说他又是欣慰的,这两种情绪像是两种叠加在一起的浓烈色彩,涂满了他内心所有的留白。
“你回来了?”孔令善的声音带有略微的颤抖。
“回来了。”
大殿内外的人群开始欢呼。这是瘟疫爆发后第一次有人主动进入青鱼镇,无疑有着重大的象征意义。此刻的孔昌一是一个把希望带进青鱼镇的英雄,他的回归点燃了所有人获救的期望,同时也浇灭了孔令善质疑者的嚣张气焰。
“里长,我们该怎么做,你就说吧,我们都听你的。”长须长者道。
周围人响应声一片,鹰眼长者自知这次已万难撼动孔令善里长的位置,便也丧着脸,不再言语。
“那好,我们先要把病人集中起来,勿使他们再向他人传播。然后,我们要组成一个巡查队,每日挨户检查青鱼镇内所有人的身体情况,一旦发现病人,立即送到集中处隔离治疗。治病的法子,就拜托小郎中费心了。总之,不要再提杀死患病者这样丧心病狂的话了!就算青鱼镇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应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残杀同类的豺狼虎豹……真正的勇者并不会畏惧死亡的降临,唯一能让他害怕的,是踏上黄泉路前心中还留有愧疚和遗憾!青鱼镇还有希望,青鱼镇还有救!”孔令善也许并不知道,他在演讲这一番话的时候,身上好像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其实他并不是有意想感动旁人,而是在说话间情绪就莫名地激动起来,生出一种要感动自己的强烈渴望。
“病人安置在后山的废庙吧,那里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孔昌一建议道。
孔令善欣慰地点了点头。
“最后,有人自愿照料患者,送递一日两餐吗?”
大殿内外突然沉默下来,众人皆低下了头假装陷入了沉思,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没有一个人主动应答。
“我来!”,江初雪打破了僵局,她高举着手臂一瞬间便成了人群中的焦点,旁边张顺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低着头偷偷拉了一下江初雪,但江初雪并为领会张顺的意思,她哪里知道,她的善良在很多人看来反而是令人难堪的讽刺。
“也算我一个!”,满山青看到后自然不甘落后。
“好,我老头子也没什么可怕的。”孔令善也举起了手。
“父亲,还是让我替您吧,青鱼镇的大局还得靠您来主持。”
孔昌一的话引来众人的呼应,孔令善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用颤抖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上天啊,若有任何惩罚都请让我孔令善一人承担吧”。
孔昌一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江初雪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