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这一章,老子另起炉灶,又提出一个名称叫做“太上”。“太上”等于《易经·系传》上的:“形而上者谓之道。”现在我们讲中国哲学,有“形而上”三个字,是译自西方名词,但采用《易经》中的观念。“形而上者谓之道”,是说万物尚未生长以前,名之为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说有形象的万般事物生长起来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不可胜数,就叫“器世界”——物理世界。形成物理世界之前,名之为“道”, 《易经》称为“形而上”。
因情受苦,忘情更难。然而“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大慈大悲,无偏无私的大情,譬如天地生育万物,平等无差,不求回报。
老子所讲“太上”,是太过多情又似忘情之道,只有“下知有之”。所谓“下知有之”的意义,是说有一种下等人,我们认为他很笨,其实他倒是真智慧,早已领悟到“道”的人。
像我们有些人,自认是第一等读书人,其实并不如乡愚的智慧。他们才是宗教家、哲学家。尤其有些年轻人学佛学道,刚看了一点佛学,就自以为只差那么一点点,好像同佛差不多了,很可悲。而那种表面看似下愚的人,却倒知道有一个东西,不管是叫“佛”、叫“天”、叫“上帝”,或者以中国古代的代号叫“命”,他就认定那个东西,至死不渝,比别人都看得开,都豁达。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的道理。
如此,等而下之的,“其次,侮之。”又下一等的人,偏不信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真高明的人一闻道就悟了,并且百分之百地奉行。“中士闻道,若存若亡”,这种人听尽管听,说是不信吗?却又每个礼拜天一定上教堂祈祷礼拜。一到初一、十五,便一本正经跑庙子,上香拜佛。平常庸庸碌碌、随随便便,好像只有那一天才有菩萨、神明显灵,其他时间,胡作非为都可以,这便是若存若亡。还有些人,听人传道说法,自认为最高明,认为别人都是神经病,一笑,就走开不理了,这就是“其次,侮之”的典型。“下士闻道,大笑而走之”,便是如此。后人又补上一句:“不笑不足以为道”,那是说,如果不这样不屑地嘲笑一下,那还算有道吗?彼此顽固托大,都自以为是,看来多么可笑。
小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这一章,老子最后下一结论,形容这个道说:“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等于说,道是天地的公道。学道并没有什么秘密的,只要你程度够,诚心向学,一定便可得道。道为天下所共有,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若你懂得的话,方知本来属于你,也属于大家,不是某一个人享受的禁脔。
小结:道为天下所共有,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若你懂得的话,方知本来属于你,也属于大家,不是某一个人享受的禁脔。
道不藏私,但却“悠兮其贵言”。“悠兮”是悠然自得,所谓“其贵言”的意思,却很难说得清楚。“贵言”,不是说应该很宝贵地告诉你这个意思,而是再怎样高明的语言文字,都很难形容出道的境界。那么,道在何处见?——在行为上、现象上见。道的本体,无形无相,“说似一物即不是”,不能用世间名相来界定它。“有生于无”,宇宙万物就从这“清虚空灵”的“无”中建立起来,故曰“功成事遂”。
一个修道人真通达了道,才能看透道的表达作用,才能认识道的本来面目,和如何创造千变万化的宇宙事物。道体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其第二重的影子而已。我们要认识它的根本,只好在这第二重的投影上,在这道体所创造出来的事功上去了解。这个事功尚分二重意义。
如此,学道,学世间各种知识,都是一层一层地进到内部的核心,也都一层一层由内部核心,表现出具体的功用来。这之间层次深浅的不同,事功的大小也就有别。这是“功成事遂”。等到事情有所成就,“百姓皆谓我自然”。等你的事功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大家习惯成自然,就说这本来就合于自然之道,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道是自然而有的,可是我们一般人要回转到这道的本来境界上,那是有得修的,这之间还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历史哲学问题。
小结:道体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其第二重的影子而已。我们要认识它的根本,只好在这第二重的投影上,在这道体所创造出来的事功上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