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出逃后,麻子夫妇先是互相指责,谩骂,最后摔东西,打架。麻子把老黄瓜打得鼻青眼肿,那婆娘不禁心灰意冷,思前想后,感到:烟馆的生意难做,百灵已是废物,雪莲太小又不肯就范,一时也买不到漂亮的姑娘,单靠卖烟泡,能赚几个钱?何况烟土的价格日涨,到外地买私烟风险又太大,倒不如找个买主把雪莲和百灵早点脱手,捞些现钱,关了鸦片馆,享点清福再说。注意打定,就找麻子商量。那麻子现在也是个过气人物,百事要求人,眼见最近一连串的失败,认为时运不济,“七煞”临门,还是乘早收摊为上策。就同意婆娘意见,两人私底下四处托人找买主,表面上不露声色,馆内每天仍是客来客往,吞云吐雾。
百灵最近的心情也十分烦躁,都是梅毒病菌惹的祸。前一阵子两次住院,用抗菌素治疗肺炎和创伤,对杀灭梅毒菌也起到一定作用,所以身体好了一个时期。现在病菌又活跃起来,晚上加剧,常常出现剧烈的头痛,全身的骨头痛,弄得彻夜难眠,全靠止痛片和安眠药来救急。她是个爱美的姑娘,长期以来靠出卖青春和美丽为生,认为有了美丽,自己才有信心,才有力量,才有一切。所以她把拥有美丽看做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但现在出现一个无形的魔鬼,正在摧毁她的美丽,如每天大把大把掉头发,还有在两个小腿上,长出许多指甲大小,朱红色或是灰白色的脓疮来,收口结痂脱去痂皮,留下来是一个个黑红色的疤。如果到了春、夏、秋三季,穿着开叉很高的长旗袍,外行人看了觉得恶心,内行人一见就知道这女人“生过杨梅疮”。如果吉大为看到,他会怎样想?更使她焦急的是,最近两天,在口腔上下颚,头颈下巴和私处也发出这样的脓疮,因此心急如焚,脾气变得更暴躁,连最关心她的福妈和雪莲都会无缘无故受到她抢白。
这天上午,福妈和雪莲在灶间里包馄饨,两人谈谈说说就谈到海兰的病。雪莲问:“阿妈,这杨梅疮是啥东西呀?怎么会要了海兰的命呢?”
福妈一听就流泪,她哭着说:“雪莲呀,我只要一想起海兰,心痛得就像万箭钻心。当年海兰15岁出门,是多漂亮的一个姑娘。这次接回来的是一具骷髅:她头上没几根头发,浑身没一块好肉,鼻梁塌陷成两个洞,嘴巴的上颚已烂穿和鼻孔相通,一嘴巴都是毒疮,根本无法吃东西。在妙香院多亏一位好心的老阿姨,用管子一点点的喂她,回家后,我烧了薄粥,加上鸡蛋调成糊,用麦管滴进她嘴里,作孽呀,海兰竟会受这样的罪……嗬嗬……”福妈把头搁在桌上痛哭起来。雪莲听得心惊肉跳,只听“乒乓!”一声响,一只瓷杯落地碎成几片,两人都抬头来看,只见百灵脸色灰白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她来灶间倒水听到了福妈的诉说。
这件事,使百灵深受刺激,当天夜里哭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下午,她冒着刺骨的寒风去了医院,找到原来为她治疗肺炎的朱医师,详细询问自己的病情。朱医师这次也不再隐瞒,告诉她已患了3期梅毒,而且进展迅速,当时与她养母谈话等情况。希望百灵回去与家长好好商量,争取尽快治疗,或许还有希望。
百灵这次到医院,又一次受到很大的打击。她想不到老黄瓜如此恶毒和绝情,竟然一句都没有谈起为她治梅毒的事。她神志迷乱,梦游似的回到大烟馆,当晚11点钟,烟客散去后就上了楼。老黄瓜和麻子两人面对面蜷缩着身子正在床上抽鸦片,见百灵进来,只当没看见。
百灵静静地坐在大理石桌子的一角,低眉顺眼等老黄瓜把一筒烟抽完才开口:“姆妈,阿爸,我想同你们商量一下治病的事。”她轻声细语地说。老黄瓜闭着眼没有吭声。吕麻子瞪出眼珠子吼叫:“刚出院又要治啥病?”
“我是说治梅毒。今朝我去医院,朱医生说,在我出院的当天,他已经同姆妈谈起我的梅毒已经到第3期,而且进展很快,现在马上治疗还能控制。我现在天天晚上全身痛得睡不着,这样下去……”百灵说到这里就流下眼泪。
老黄瓜见百灵点了自己的名,混不过去,只能来接腔:“朱医生是说过,但医生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他为了拉生意就故意说得严重点,狮子大开口,要我2000元!我到啥地方去弄这2000元呀?这次过大年我还缺几千元钱的节礼开销呢,刚才还和你爷说,想翻箱子找点皮货跑典当呐。再说,我给过你2000元,是你送给别人了,要看病只好去找这两位教书先生。追回来,你就拿去看病,追不回来,我没钞票。”
百灵这时的怒气从胸口往上涌,还是强压住了,平心静气地说:“姆妈这样说话也太难为我了,现在警察都拿骗子、扒手没有办法,叫我到哪里去找人?当初,我是不肯接客,就怕得脏病。是姆妈拍着胸脯担保说‘生了杨梅疮,一切治疗费用由我来付’。这话我想姆妈一定还记得,是吗?”
老黄瓜见百灵不知趣坐着不肯走,现在又抬出自己当年的承诺来‘将军’,不由大怒。她‘呼!’地坐起身子,吊着两只老猫眼,铁青着脸厉声说:“这话我是讲过,但有个前提,你接这里的客,出了事我会负责。因为经过我手的客人,我个个都详细问过,观察过的,都没发现啥性病。你自己在外面私做野鸡,乱轧姘头,得了杨梅疮,难道亦要我负责医治?”
百灵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那样,一下子愣住了,两只丹凤眼因愤怒睁大至极限,脸色顿时煞白,不到一分钟又变得通红,她抖索着苍白的嘴唇要说,但又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从百灵眼里看过去,床上坐着的不是养父母,而是盘踞着的两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它们眼里闪着碧绿的凶光,露着长长的獠牙狞笑着,蔑视着面前为它们忠心服役十多年,现在受伤垂死的小狐狸。百灵这时怒不可抑,从心肺里燃烧起一股热力,冲破喉管出来,变成一种凄厉的狼嚎声。这一声嚎叫,使这幢空荡荡的楼里每个角落都能听到。雪莲在小间,福妈在灶间也听到了。床上两个恶贼都吓得直立起来,以防这头小狐狸垂死挣扎,扑过来把他们的眼珠挖掉。
百灵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你们两个贼,良心墨墨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两只老虎!我真傻,为啥到现在才看穿?我不许你侮辱我和吉大为的感情!直到现在,我和他还是清清白白。我也从来没有在外面做私门头,做野鸡,这桶大粪扣不到我头上来!你叫我上床的客人中,就有人生过杨梅疮,像顾三麻子,陆少爷身上杨梅疮伤疤有多少?这些我都对你讲过,你骗我说‘结了疤就不传染,没关系的。’这话说过吗?现在居然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如果是条狗,忠心跟了主人20多年,有了病,主人也不舍得拿它一脚踢开呀?何况我15岁开始为你接客,就算去掉一半的开销,还能净到手几万大洋呢。你一直骗我,家里的财产将来都是我的,为啥现在连拿2000元钱治病都不肯?现在我年纪大了,又生了病,就拿我一脚踢,我问问你是不是人?”
老黄瓜被百灵骂得哑口无言,急得拼命在眨巴两只眼睛想应对之词,终于想出一句“贱货色!你说我这10年净到手几万元,为啥我现在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呢?说明这几万元钱根本不存在!还有你只算15岁到28岁赚钱的帐,为啥不算你5岁进门,一直养到14岁,这10年的养育之恩呢?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草包吕麻子被百灵骂得面红耳赤,笨嘴拙舌不知说什么好?听到婆娘这几句话,顿时“理直气壮”起来,马上出来帮腔:“对,对!贱货,啥辰光看见你赚过几万元?今朝你要忘记养育之恩就要天打杀,所以老天爷要罚你生这种恶病!”
百灵一听两人提起“养育之恩”这四个字,好比火上浇油,气得直跳起。她猛地把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的茶盘往地下一撸,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玻璃杯的碎裂声。由于愤怒,加上口腔溃疡,缺少唾液,喉咙里发出来一种嘶哑的哭叫声:
“听你说,从拐子手里用10块钱买下我,从我记事起,从小一直吃着剩菜剩饭,夏天要为你打扇,冬天要为你焐脚。9岁开始洗衣,烧饭,收拾房间把我当小丫头使唤,一个不称心就又骂又打。你两人打过我多少耳光?戳过我多少次烟钎?我13岁那年,麻子就强奸我,15岁逼我接客,来月经逼我坐冷水盆,害得我痛经痛得在床上滚!怀孕了又逼我几次吃药打胎,两次大出血差点送命……桩桩件件摆在这里,你两人对我有啥爱?有啥恩?
还有,你说没看见这几万元钱,这要问自己呀?你们两人每天吃的油,穿的绸,娘姨大姐伺候,进出汽车,每人一天6只烟泡,狗肉朋友呼五喝六,这些开销从哪里来?还不是喝我和其它几个姐妹的血!当年凤珍发高烧,你还逼她接客,她怒气冲天就上了吊。你对杜鹃不是打,便是骂,寒冬腊月动不动就把她绑在晒台上过夜,为寻活路,她只有逃。你们现在这样对待我,最后也不会有啥好结果!”百灵说完,牙齿咬得格格响,萌生了与两人同归于尽的念头。
这次百灵和老黄瓜争吵,双方都撕破脸皮。百灵心中多少年的怨恨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泻千里,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百灵把话说完,心里觉得痛快极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而老贼夫妻俩恨得咬牙切齿,决定要加快步伐,拔掉百灵这只眼中钉,既可以捞到一笔钱,又可泄了心头之恨。老黄瓜说:“一定要把她卖到下三滥的野鸡窝去,要不了10天就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