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午后

今天上午,我家要去拜访一位我爸的朋友,老乔。老乔是我爸的同学,毕业后又分到一个厂,年轻的时候好一块玩,比如打扑克,或者炒股。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爸,因此对他有很深的印象。因此当我爸说要去看看老乔时,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他的样子。

我爸问我还记得老乔叔叔吗,我说记得,矮矮的,眼睛眯眯,平头,总是笑,手软软的,喜欢把我举起来扔到天上,或者像转金箍棒一样转我。每次转完,他都捧着我,问我是不是孙悟空,我本来还害怕,他一说,我心里反倒不服气了,我就说是,他就赞赏地摇摇我。我每次见他,都想让他扔扔我,后来他就不扔我了,可能我长大了吧。

“我还记得他闺女。”

“乐乐,和你一样大,也上班了。”

我记得乐乐,胖胖的,也是眼眯眯的,像男孩一样活泼,我经常和她玩。因为我爸和老乔以及他们的同伙打扑克,或者去一个挂满屏幕的小店看股票,我就和乐乐在周边逛来逛去地玩(现在想想,没被拐卖也是幸运)。那段时间我爸和老乔都没工作,他们厂子有一年忽然关门了。我妈在诊所当护士,支撑着收入,平时让我爸看我。似乎老乔家也是这个情况,他妻子是公交车的售票员,他带着乐乐。这也解释了为何我总是和乐乐在一块玩。

“在哪上班?”

“上海,干金融什么的。”

过去的时候,我偶尔也听我爸提起过乐乐的消息,比如在午饭时候,三口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也许我爸会说,他最近和老乔联系了,老乔家乐乐也要中考,或者高考,也或者考上了什么学校云云,伴随着饭菜咀嚼声就这么讲过去了。以这样曲折而模糊的方式,我间断地了解着乐乐的状态。她家搬到深圳后,她在那上的小学中学,后来又考到哪个名牌大学,又出国读了研究生。一个与我幼童时期朝夕相伴的伙伴的生长轨迹,在我们分开之后,听起来渐渐如同皮影戏般模糊抽象,似乎是一个陌生人的履历,只是套用了乐乐的名字。

我和我爸在客厅无目的地踱着步,踩对方的脚,等我妈化完妆围好围巾后一同出门。

世界一片纯白静谧,空气清甜,这是这个冬天下的第二场雪。雪以一种闲散的姿态飘落地面,雪的高度还没不到脚尖,应该是凌晨下起来的。行车的路湿漉漉的,雪一降就化了。我把礼物放后备厢,一件奶,一提保健品,两张茶饼,两壶白酒。我妈还打了三条围巾随手拎着。我爸用袖子揩了揩玻璃上的雪,把钥匙给我。

“现在的冬天和咱小时候可不一样,那会多冷,一场雪从年前堆到年后都不化,哪像个这,地上连点雪都存不住。”我妈说。

“鄂尼尔...鄂尔多斯!”我爸看向我。

“厄尔尼诺!”

“厄尔尼诺,厄尔尼诺......现在整个世界都变了,这才初几?你瞧这像过年?咱那会,别说十五,过了二十还到处串门,颤不开劲呢。”

“你那是闲的。”我妈说。

去老乔家需要一小时车程,他在县城老区,那也是我们过去住的地方。老乔去深圳后,我爸凭我姑父在职高当老师的关系,找到一份修理工的工作,换灯泡、修桌椅一类事。后来慢慢的,随着姑父的升迁,我爸在学校开起小超市,近年又承包了后勤,我们便从老区搬了出来。老乔去年搬回来,又住回了老房子。他们把旧家装了装,年前联系我爸说过年聚聚。我爸昨天给他打了个电话,定在了今天。老乔要订饭店,我爸说,就去你家吧,你家这么多年没人,给你聚聚气。

我爸给老乔打电话:“一会就到了啊。”他挂电话对我说,乐乐也在,你童年最好的好朋友。

我心里稍觉惊讶,脑海中浮现出乐乐的样子。她胖乎乎的脸,眼睛眯眯的,笑起来就露出牙龈,跌倒也不哭。过去,我家常去老乔家聚会,我便和乐乐在每个房间追逐奔走,大人烦了就叫我们出去玩,我们就在小区里流浪,绕着每一栋建筑转,钻进小房或爬进地窖。地窖里有白菜和苹果,我们便拿着回去,被大人骂一顿。还有一次,我俩捡到一只死老鼠,我妈知道后痛骂我俩一顿,打了我屁股,把我和乐乐放在桶里用消毒液洗了一遍。

雪势似乎比刚出来小一些。路上车子很多,大概都是走亲戚回来的。路面像粥一般泥泞,车子身上都溅着泥点,我不得不放下速度。我爸妈谈着老乔家的事。他们谈论着诸如老乔怎回来啦、要回来多久、回来后要干嘛之类的问题,我妈提问,我爸也答不怎清楚。对我而言,这些事我一点也不关心。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应酬,如同过年来见到的任何半生不熟的人和场合一样。当然,我也完全可凭心情的好坏选择参加或推掉,推掉的理由想必也是自然的,例如当我爸见到老乔,而他询问我的去向,我爸可说我去上班或出差了。然而我却选择参加,这是因为我心中留着对老乔家亲切的回忆。

越长大后,我对世界的不安全与不信任感就越增。越是晚认识的人,我越不愿深交。童年遇见的人和事物,则相反的,总令我卸下防备、如泡在温泉中倍感温暖。我留恋旧物和故人,不扔衣服,不愿离开家乡,也不交新的朋友。我每月都找几个发小吃饭,看到他们饭桌上汗涔涔怀着笑意的面容,不禁使我想起他们儿时的面孔、他们面容变化的轨迹、一起玩过的日夜。在故人面前,所有伪装都是滑稽可笑的,见过彼此的懦弱、狼狈和贪婪,便见过灵魂的底色,成年后的伪饰便一眼看穿,因此便也放弃伪饰,以最大的真诚——甚至是不自知的真诚相待。

因此想起老乔一家人,我心中便浅浅浮现出一些温暖。我感到一阵恍惚,我将要见到的人,是我作为孩童所熟悉的,与他们的见面,如同过去埋下的时间胶囊将在今天打开。然而他们,可能已是我认不出外貌的陌生人。对于他们,我何不也一样?即使对于我父母,也未必十分熟悉他们青年时期的旧友。于是使两家人在今天得以相见的缘由,或者说推动力,便只有回忆。

回忆无声无相,无色无形,以非物质的形态残存于人脑。据说记忆存在于大脑中一个叫海马体的地方,这个东西坏掉,人就没了记忆。我还听过一种说法,说记忆就是脑神经彼此交接的形状,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形状会不断变形消解,于是我们不断遗忘,直至生命终了。

不论从哪种角度看,记忆都显得相当虚无,不像是现世中的实体。但它却对世界运行具有着巨大影响,对人的行为具有着巨大影响,从小来看,我当下所做的事,我父母当下所做的事,就都是因为脑海中留有对老乔家的记忆而发生的。虚无的记忆推动了现实的改变,便是这世界神奇的又一个佐证。

“生命存在于记忆的范围。”我喃喃道。

我被自己讲的这句话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再想,是这样的,若没有记忆,我们便没有过去的概念,便永远活在现在,没有昨天,没有前天,没有去年。这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们处在这世上的安全感,难道不正是全建立在记忆上的吗?我们对自己的生命有实实在在的感觉,感觉到它厚重而悠长,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确实活了这么久,即使时间流逝过去了,即使我们不论以什么过激地方式抱怨时间是怎样太快地流逝,由于记忆还存在,我们至少还能像留有购物小票一样,知道自己确实经历过那段时间呐。

临近中午,我们进了县里。雪势渐小,天光逐渐明亮起来。毕竟还在过年,路灯上的灯笼在太阳下闪着金灿的光,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横跨路面悬挂的彩灯,颇是喜庆。我看看窗外,眼前突然闪现一道炫目的春日景象,这一景象是过去时常在我脑海中盘旋的、一段我大脑中所留存的孩童时期的回忆。

这段回忆平平无奇、毫无特别,但却离奇地清晰完整、触手可及。在过去的许多年许多梦里,我都会反复想起、经历这一场景。这是件奇怪的事,似乎人的记忆并不全是像冰糖一样会在时间的水中次第消解,而是偶尔地、会随机掺杂一些玻璃,这些玻璃泡在水中一直化不掉。

这段回忆是我和一个孩子玩耍的场景。那是一个中午,我和那个孩子给一条狗喂了一些骨头,并随后在草地里挖了一下午洞,就是这么简单。我离奇地详细地记得当时的景象,甚至当时的阳光和空气。而之所以在此刻想起这段回忆,是因为我意识到,那个孩子即是乐乐,而我们玩耍的地方,便是乐乐家房后,也就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

“我记得小时候有天中午和乐乐玩了,那天我记得特别清。”

我爸妈停下讲话,“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呢?”我妈问我。

“那天是中午,咱在老乔家吃完饭,你们大人就开始打牌了,我就和乐乐跑出来玩,我俩跑到房后,房后是草坪,种的有树,树底下拴了条狗,不知道谁家的,应该是出门就拴那了。我和乐乐就回家拿了几块排骨喂它,当时也胆大,不怕它咬。我俩喂完以后就在草坪上挖洞,我们挖着挖着发现一个宝贝,实际是一段管道的法兰,我们以为是什么古代的宝贝,觉得挖出来能发财,那段时间喜欢看《封神榜》嘛。我俩挖了一下午,用木棍、用铁丝,挖了好久。我们挖的很深呢,都快把那铁疙瘩刨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天突然阴了,整个天就黑下来,然后你们出来叫我们,就回家了。然后下大雨了。”

“能记得这么多事,有意思啊。”

“我记得那天中午,阳光特别好,就像在树上撒了蜜一样。是个春天,中午还有一丝丝凉。”

我们进了老乔家的小区。建筑与人一样,也会垂垂衰老。房子的外漆都已脱落,混杂着皲裂的鳞片和水泥本体。小区中央的小花园白皑皑的,小铁亭子的檐上还系着风铃,悠扬地轻轻摇摆着。我对这里熟悉而陌生,自从老乔家搬走,我就再没来过。我缓缓前行,像是穿入童年现场,唯一不同的是,童年这里的景色是明亮、多彩的。

我爸也记不清了老乔家在哪,他打电话示意已到,并顺便问了一下。

我们拎着礼物进了楼道,楼道黑漆漆,发散一股陈年旧味,我看着台阶,每层台阶都埋着一条防滑的钢筋,我确信这是我童年玩闹的地方,我曾和乐乐坐在这些台阶上,用手捂住对方的嘴,比赛谁憋气时间最久。我们的手都黑皴皴的,捂在嘴上,都吃进了嘴里。走入楼道这一行为,似乎是来自时间的提醒,它提醒我们,经过由这一楼道引起的回忆的重现,我们的精神得以过渡到更适合面见故人的状态。

老乔家敞着门,我们随之进去,他们一家人便怀着笑涌上来。老乔的样子还是熟悉的,只是胖些老些且成了光头,阿姨则有些面生了,乐乐站在父母后面,我则难以辨认了,她已成了苗条精干的大人,脸上没了婴儿肥,唯一使我熟悉的,则是一笑起来就眯眯的眼睛。

老乔勾搂着我的肩膀惊叹道,“这帅小伙!这大个!”我爸说:“目标就是超过你!”老乔说:“可得超过,我这么高哪行呢。”我爸妈则向阿姨夸赞着乐乐的美丽、大方与优秀。我妈和阿姨又相互称赞对方没变样、保养得好,我妈随即拿出亲手打的围巾,给阿姨和老乔,并把乐乐那条围在了她肩上,并和阿姨共同赞叹围巾与乐乐的相得益彰。老乔给我爸递烟,我爸说好几年不抽了,老乔问酒喝不喝,我爸说喝,老乔笑了。我爸问老乔为啥剃了头,老乔说以前秃了,干脆剃光了。

老乔仍勾搂着我,笑着问我是不是孙悟空,“你不记得涛涛小时候,系上床单,拿个木棍,戴上面具从床上跳到地下,又跳到床上,天天当孙悟空?”他笑着和我爸妈讲。“那时候太淘气了,现在成了闷头驴。”我妈说。“哎!这文质彬彬,这多好!”老乔拍拍我肩膀。

我们随即被引到沙发,乐乐给我们倒茶,老乔则和阿姨回到厨房,老乔对我爸说:“你不是想吃深圳菜?我昨天专门去市里买的海鲜,给你们做炸生蚝、海鲜粥,深圳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就会这两样啊。”我爸妈起身要去厨房帮忙,老乔推回来,说快做好了,坐那看电视吧。

我爸随即在家里四处转悠,一面回顾这间久未造访的房子,一面欣赏老乔的装修成果。走到一处,我爸就大喊他们是否重装了地板、或者重新刷了墙这类问题,并随之称赞装修成果的显著。我对这一房子已失去了熟悉,感到这一狭小崭新的房子并非童年追逐打闹的地方。

我看着乐乐,乐乐也看着我,我感觉到,我们都想与对方亲近,但两人却像排斥的磁极,相互靠近不得。童年玩伴重新回到旧地,却因长久的分别形成了实质的生疏,在这生疏面前,唯一联系两人的回忆如烟雾般缥缈无力。

“你在上海上班是吧。做什么的?”

“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因为我专业是学金融的嘛。你呢?”

“我,我就在市里教小孩画画。在一家画室。”

“哇,真好。”乐乐奉承似的点点头。

“怎么好了?”我疑惑地笑了。

“离家近呀,而且每天和小朋友在一块也挺快乐的。”

我便只能点点头,“我也羡慕你呀,去大城市工作,创造人生价值。”

“哎,没有什么价值,我觉得你这样挺好,就在家附近,每天还能回家吃饭。”

我妈过来坐下,她刚才在厨房聊天。我爸则又去厨房聊天了。我妈握着乐乐的手,又夸赞乐乐一番,讲她从过去调皮的胖妞变成了如今温柔漂亮的姑娘,并称赞她从小就有股不服输的韧劲,随后又讲了一些我俩小时候的趣事,比如那个死老鼠的事。乐乐随之也讲,“我小时候就是和涛涛玩过来的,涛涛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我随之讲。

我感到一阵伤感。我们都在为回忆的美好尽力辩护着,而这反而凸显出过去的一切已经消逝。

菜依次端出,老乔大喊上桌上桌,我和乐乐坐一起,等菜上齐,老乔也坐我旁边,笑着问我能不能喝。他备着白酒和红酒,我爸把门口带来的酒拎过来示意喝他的。我们干杯,我爸说:“咱这叫‘亲人团聚喜相逢’,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俩便干了。老乔说:“我们回来就想你们,回来除了见亲戚,都还没见。”

“咋搬回来了?”我爸问。

“这几年行情不行,几个电器店都卖了,正好我也不想干了。这么多年,每到过年就是出货旺季,我们一次都没回来,一眨眼,俩孩子都大了。”

“我俩不喜欢深圳那个地方,没亲戚,气候也不习惯。我俩一直感觉是在那飘着。倒是乐乐在那长大,对那有感情。现在年龄大了,想回来,我妈也想我,她近几年身体也不好,老梦见我。”

“这几年确实经济不行。”

“有时候乐乐妈不是开玩笑,我们在深圳这么多年,幸亏买了套房。”老乔笑道,“那个房我们也准备卖掉,回来看看做点什么。”

大家又聊一会各自近况以及社会形势。我看窗外,一片白茫茫,雪又下大了。老乔和阿姨做的菜清淡多汤,从工艺看,已与本地的风格有了区别。我和乐乐默默吃着,显然已想不出什么聊天的谈资。老乔问了我找对象没,我爸说年前刚订婚,准备今年春天结。老乔便说到时候要去帮忙,并对乐乐说要向涛涛学习。我赶忙说这没啥好学习的,我妈也说,现在年轻人都奋斗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谈恋爱结婚都是随缘的事。哪像咱们那会,早早上班,早早结婚。我们干一杯,老乔又讲起我和乐乐小时候的事。谈到回忆,气氛便逐渐温暖起来,似乎褪掉一层层外壳,每个人的面目都变得熟悉起来。

我问老乔:“乔叔,你那会为啥去深圳?”

老乔大笑说:“这还真和你爹有关!这可说来话长。”

“那会我和你爹都爱炒股票。有年我俩认识个人,说能帮我们炒,我们把钱给他,他拿去做大的交易,帮我们创造收益。那会那个人挺出名,我俩就给了点钱,他也帮我们赚了。”

我爸便接着讲:“后来你乔叔和我商量着多给他点钱,你乔叔背着阿姨拿了家里一万块钱,我胆小,拿了两千。”

“结果那个人拿着钱跑了。我和你爸就商量着去逮他。你妈妈骂了你爸一顿,没去,我一人去了,因为钱确实太多了。追那个人追到深圳,没找着。我就在深圳待着,想着拿不回来钱不好交代。那会在深圳正好认识个当过兵的老乡,他当时卖电视,都是从香港偷渡进来的,我就跟着他干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挣了钱,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就说服你阿姨也来了。”

“我们卖电视,后来卖家电,慢慢发展,开了三家店,十几号员工呢。”

“你乔叔厉害,敢闯,我不敢。”我爸说。

老乔摇摇头:“我现在想明白了,什么都不如孩子健康成长重要。我这也不是回来了,我看涛涛、乐乐都这么好,回来也高兴。”

老乔又和我爸绘声绘色讲他们上学时候的趣事,比如两人找人收保护费反被揍了一顿、拿着饭盒和勺子去别人宿舍打饭、翘课去防空洞喝酒等等。两人讲的张牙舞爪,其他人听得捧腹大笑。我从心底感到了放松,和乐乐询问着对方的事。乐乐问我对象哪的,我说也是县里的,我问她有对象没,她说以前有,分手了。我和她说,你从小就聪明,知道地窖里有吃的,还知道怎么爬下去,咱俩在有一次在地窖里看见一床被子,我吓哭了,你告我说没事,这不是鬼,是流浪汉在住。你从小就聪明勇敢。乐乐说,你从小就有艺术细胞,你不记得小时候你家墙上都是你画的画,用你妈妈的眉笔?咱俩出去玩,用石头在地上摆造型,我只能摆个太阳,你能摆个小狗、奥特曼。乐乐说话的时候,眼睛笑眯眯的,声音的音调也因愉悦拔高,我似乎感到她又成了我熟悉的乐乐,那个胖乎乎、眯眯眼、笑起来露出牙龈、跌倒也不哭的乐乐。

吃完饭,我们回客厅喝茶,继续闲聊叙旧。我走到厨房窗前,雪势未减,灌木如棉。热闹的客厅忽然寂静,只留电视喧哗,我不禁回头,似乎所有人都一时没了讲话的契机。这是个学生时代常出现的现象,喧嚷的教室会突然寂静片刻,不知缘由,如一阵禁语的风吹过。记得那时候我同桌曾和我严肃地解释这一现象,他说这是因为有鬼魂穿过教室。

寂静由打火机声打破,老乔点根烟,问起我爸干的事,“你这会在学校管后勤呢?”

“闲差,没啥事。”

“你那是不是要新盖个食堂?”

“你咋知道呢。”我爸笑着问,“你这消息比我还灵呢。”

“我姐夫他哥不是也在学校嘛。”

“你换厨具有下家没?”

我爸面露难色,“说是招标吧,我有个河北朋友打招呼了呀,我和他也是合作好几年了。你这有货?咱随后看看呗,看看怎么办。”

“是,是,钱这没问题,我就是回来也想做点事。”

“不是钱的事,因为涉及到各种关系嘛,毕竟我在这待着。这个我想想。”

我妈和阿姨看春晚回放,一块议论着春晚内容的无趣,怀念着九十年代春晚的相声演员和歌唱家,我爸和老乔也随即加入讨论。

乐乐玩着手机,我没什么事做,刚才泛起的亲热感情如潮水退却,我觉得处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面对着陌生的一家人,我们残留着前世的记忆,但却身处新的躯壳。我感到身处热土,唯有回忆的凉风使我舒适。那个春天下午的景象映入眼帘,那个下午的我、乐乐,我父母以及乐乐父母似乎才是真实鲜活的,而面前的人们、玩手机的乐乐、以及我自己,都不过行尸走肉罢了。我感到只有把这段回忆与乐乐分享,并看到她对这段回忆具有默认的态度,我才能确定她真的是乐乐,我也才能稍微从不安中挣脱。

“我记得有天中午,咱俩在房后玩,我记得特别清。”

乐乐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看我。

“我还记得是个春天,那天中午阳光特别好,但有点冷,吃完中午饭咱父母打牌了,咱俩就去房后玩了。”

“你记得这么清啊。玩啥了?”

“房后草坪不是种的有树嘛,当时拴着条狗,咱俩就从家里拿了点排骨喂它。当时阳光特别好,照在树上,照在狗身上。”

“然后呢?”

“然后咱俩开始在草坪上挖洞,咱俩看见一块管道的法兰露出来一点,以为是个宝贝,咱俩刨了一下午,都快把整个法兰都刨出来了。咱俩用木棍,你又捡来根铁丝挖。”

“这么有意思啊。然后呢?”乐乐笑着问,她的手机响起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她便去卧室了。

然后天就突然黑了,一朵晦暗的乌云迅速遮蔽阳光,我和乐乐都吓呆了,以为是自己的行为惹怒了上苍。我们的父母跑出来大声呼唤我们的名字,我们丢掉木棍和铁丝,丢下了尚未出土的宝贝。我俩再三地回头看着那块法兰,心里感到依依不舍。

“咱们走吧?再下大回不了了。”我爸说。彼时雪势依旧,天色已从纯白成为朦胧的灰。

穿衣穿鞋,两家人聚在门口,又相互寒暄问候一阵,老乔问我爸我结婚的日期,说到时去帮忙,我爸则对老乔说你那个事他看看怎么办,过两天再吃顿饭看看。阿姨称赞我已长大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我爸则询问乐乐何时回上海,希望回之前再请她吃顿饭。老乔又勾搂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我就是一家之主了,以前是我听父母的话,以后就是父母听我的话了。

我们出门,老乔一家也随着下楼。到了门口,我爸让他们别出来着凉了回去吧,我们便道别离去。

日色昏晦,雪如星点,积雪已没过鞋帮。我们一家人都因这雪景感到欢喜,因此故意走的很慢。

我爸去擦车窗了,我妈嫌冷,也跟我爸去了车里。我和爸妈说等等我,便快步绕到老乔家房后。

是的,是有树的,也有草坪,奶油蛋糕一般。我踏进蛋糕,湿软的草混合树叶树枝嘎吱作响。走不多久,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小片绿,便走过去,枯黄的草夹着新绿,应该地下有供热管道的缘故。我伫立凝视,可见地面微微升腾着游丝般的蒸汽。

我忽然看到了那片法兰。它只露出一角,隐在一片湿润的枯枝败叶中。

我蹲下,把树叶扒拉开,法兰便又多露出一点。它原先的漆早已剥落,呈现铸铁的暗红色,我摸一摸,触感如橘子皮。我再扒拉两下,清出一些碎屑,我惊讶地发现,它所处的土地微微凹陷。

“走啦!涛涛!”我爸向我喊到。

我爸妈在远处伫立着,我望向他们,两人身影朦胧,雪如层层纱帐。

“哦!”

我挖一捧法兰的土挥掉,起身向他俩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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