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夏以来,重庆的天气时雨时晴,翻覆不定,始终不像往年那样热得有连续性。
之前还艳阳当空,这会儿,整个城市像一副水墨画一样,又静静地笼罩在烟墨之中。
看上去,又有点山雨欲来了。
此刻是下午一点,我在银行取了四万现金,准备去答谢一位领导。
是这位领导替我上下奔波,安排好了儿子上重点高中的事情,而这四万块现金,就是给他的活动经费。
正要给领导联系,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说,今天下午就我那块翡翠原石交易的事情,最后再约谈一次,谈好了立马交易。
如果实在谈不拢,对方就放弃了。
挂断电话,我高兴得差点蹦了起来。
前阵子在云南腾冲淘了几块石头,其中一块我小心翼翼切开了一些,发现东西不错,不禁喜出望外,于是找人放出消息,四处寻找买家,终于搭到一位靠谱的福建老板。
期间你来我往谈判了好多次,我最后固守在六十八万寸步不让。
对方最初出价三十八万,再后来又出到了四十八万。
刚才电话里面的意思很明显,福建老板对我那块石头的兴趣不减,目前唯一的障碍就是价格问题。
我觉得吧,中间那二十万落差,在我预料之内,如果六十八万能成交当然最好,但即便是四十八万,我也赚嗨啦。
但提前给中间人佣金的事情,我却犯难了。
业内有一个规矩,必须先给成交金额的百分之十作为佣金给中间人,再进行交易。
而我包里这四万块,是我仅有的钱。
幸好给领导的费用可以缓一缓,否则我上哪儿去弄这五六万?
按对方出的四十八万算,百分之十,我也差八千块。
而我的心理底线是六十万,如此算来,差得更多——两万!
以我现在无业游民的身份,除了单位上每个月可怜巴巴的三千来块“慰安费”,我一分收入都没有。
一年前,我被局里优胜劣汰机制刷下来,又拒绝了领导的好意,不愿调去档案局养老,就一直赋闲在家。
本想找点事做,但总感觉各行各业经济都不怎么景气,我不是什么蹈锋饮血一往无前的弄潮儿,又不想被朝九晚五给限制了自由,对创业和打工都提不起兴趣,就先瞎晃悠着。
这样一来,坐吃山空,我很快穷得都快吃不起饭了。
所以,才四十岁不到的我,就提前进入老干部序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好在,老婆对此从不过问。
我开的是表弟的奔驰GLS450。
表弟经常出差,他每次出差,钥匙都扔我保管,所以我经常开着他的车四处优哉游哉。
开车行进到某十字路口,遇红灯缓行。
趁停车的空档,我打开手机上的樊登读书APP,竖起耳朵,正要继续听书,突然一个女人俯身疾拍副驾窗。
我摁下玻璃下行键,一张俏丽的脸庞顿时映入眼帘。
2
明眸两弯秋月,朱唇一点桃花,像极了某音某手里面的一个人气主播。
我的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哥,抱歉,方便捎带一段吗?我赶时间,来不及了,老半天打不到车。”
......
“就在前面不远,中山路路口。”未待我回应,女人又补充道,“前行几百米就到了,谢谢!”
我再次匆匆打量了一下女人,脑子里一时万马奔騰。
这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还是悄然掩埋在我人生路上的一颗暗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警世恒言言犹在耳。”我脑袋里有个小人儿在提醒。
“依老衲看,不像。”另一个小人儿则冒出来大声反对,两人意见完全相左,“何况现在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就算她是女鬼,你怕个啥?”
我下意识地探头望了望窗外的天,雾霭沉沉、灰不溜秋,黑云压城城欲摧啊。
昏惨惨似灯将尽,半路杀出个狐狸精?挺应景的!
应景又如何,我堂堂七尺男儿,怕她做甚?
于是我朝女人点了点头,解锁示意她上车。
来吧,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女人拉开门,抬腿坐上了副驾。
差不多二十六七岁吧,宝蓝色连衣裙,一串一串的白色英文字母Open your heart and hear my beauty,成45度角间隔着斜缀在裙子四周。
非常雅致有品,温婉得体,我的第一感觉。
女人坐正,系好安全带,将一只精致的手包捂在怀里。
恍惚中竟然有一种《罗马假日》里和奥黛丽·赫本坐在一起的感觉。
不过,这里是重庆,而不是罗马,坐在主驾的不是格利高里·派克,而是我,乞丐版最低配的平头老百姓!
一切收拾停当,女人不经意地乜了我一眼。
我赶紧收回视线,两眼平视前方,不动声色,做夷然自若状。
姿色上佳,气质卓越,综合得分目测九十分以上。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脑袋里又有个小人儿在不断默念。
“做梦吧,多半是骗子。”另外一个小人儿在唱反调,“你不记得《倚天屠龙记》里殷素素在临死之前对张无忌说什么了么?‘越是好看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天人交战,硝烟弥漫。
我轻点油门,车立即随波逐流。
防患未然,慎之在始,如果真的来者不善,那就悲哀了。
如果果真如此,我十有八九会被归类为色迷心窍的负面典型,贻笑天下,遗臭万年,永载史册......
“几百米远而已,很快就到了,一切相机行事。”我暗暗提醒自己,然后坐直了身子,噤口不言。
支起金钟罩,挂起免战牌,引而不发,以不变应万变。
3
“谢谢,这附近太难打车了。”女人主动开口了,“如果不是着急,我就步行过去了。”
这不是挖坑是什么,分明是要我接话问这么着急干嘛呢。
“这么着急干嘛呢?”我到底没憋住。
我觉得吧,即便是挖坑,就算是套路,我总不至于真的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绝不回应吧?
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个大男人,聊个天,她能把我聊死?
“我约了人,卖个二手的东西。我妈妈明天手术,还差点钱。医院让缴四万,我钱不够,沟通了很久,医院才让到三万五,但我只缴了三万二,还差三千,我......”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女人的手机铃声响起。
“你好,我马上到了,顶多两三分钟。拜托你再等一下。”女人一副很焦急的神色,“啊?什么......不要了吗?我到了你再看......”
女人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
“不是说好了吗,怎么不要了呢?那我怎么办啊?”女人在低声埋怨着,听声音开始有点哽咽。
我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好奇心真是个罪恶的东西。
说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与此同时,女人的目光迎了上来。
她交叉的双手在胸前紧张地来回搓着,红红的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于我而言,女人的眼泪足以让人类兵器史上任何令人闻风丧胆的各种冷血恐怖系列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所以,一见到她泪眼婆娑,我立即暗叫大事不好。
完了完了,月亮掉到井里了。
四个字:我见犹怜。
我整个人一下子有点化了。
前面的车又停了,但我的心却开始了忙碌。
后面响起几声急促的喇叭,我突然浑身一颤,急忙松掉刹车,继续往前龟行。
说好搭个车,但此女竟演员附体主动加戏,才几句台词,便一下子进入了角色,没有千百年修炼,何至于如此出神入化,其醉翁之意何在?
貌似很多骗局的开场白都这样,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这不就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美人计之悲情牌吗?
我的马其诺防线竟如此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鬼谷子》曰:己必自度材能知睿——想我纵横江湖多年,早就练就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的侦查与反侦查能力,女人这区区雕虫小技,在我眼皮子底下岂能瞒天过海?
貂蝉魅惑吕布于凤仪亭,演的不就是这一出么?
但我不是奉先,此女也不是貂蝉!
就算她是貂蝉,我也不愿做吕布这样的“三姓家奴”啊!
我必须保持镇静,细细思量。
最关键的是,我自己也正差钱呢,火烧眉毛中,望眼欲穿啊!
难道被她的伤感打动了,我善良得有点过分了吧?
还是被她的袅袅婷婷和楚楚可怜迷花了眼,色令智昏?
但是,真要是有个老人家等着钱做手术,我总不能漠然置之不屑一顾吧?
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包里的四万块钱现金。
老子曰:钱乃身外之物。
我怎能见溺不救、袖手旁观?
哇哦,动凡心了的节奏,这念头简直不要太危险。
停、停、停......冷静、冷静、冷静......
《金瓶梅》有语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若干古人的前车之鉴,他们这是用鲜活的生命给出的郑重提示啊!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诱之以色。
施主,凡事得窥之以要,提纲挈领,务须睁大眼睛看个明白,千万别重蹈覆辙。
和她初见乍逢,仅凭其寥寥数语,我就深信不疑了?
老人即将手术之际,性命攸关,在亲戚、朋友处难道借不到三千块?
而且她没开口问我借,我孔雀开屏做甚?
这可是三千块啊,三后面三个零呢,得买多少个鸡蛋?鸡蛋孵了得有多少只小鸡?小鸡长大又得给我下多少鸡蛋?我的损失岂不海了去?
我和她不过是茫茫大海里的两滴水滴,一面之交而已,下一秒就会各自逐浪奔流,湮没在洪水滔天里,断无重逢可能。
我自己一日三餐尚难以为继又自顾不暇,对弘扬大公无私先人后己等高风亮节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实在有心无力。
于是我决心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没羞没躁,乃厚黑首要。
4
“我从小就没了爸爸,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女人蹙着眉头继续自言自语,吐气如兰。
......
“妈妈含辛茹苦独自把我拉扯大,从来不肯吃好的、穿好的,什么东西都先留给我。”
......
“妈妈之前生病,家里的钱早已经花光了。”
......
“亲戚、朋友、邻里之间,能借的都借了。信用卡也刷没了。”
......
“马上要做手术,就差三千块,否则......”
......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我仿佛看到面前有无数颤巍巍的手伸过来向我求援......
女人说话间的每一处停顿,我的心就仿佛被人拎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万众拷问。
我什么时候这么心怀天下、兼济苍生了?
“......没意见,
我只想看看你怎么圆,
你难过的太表面,
像没天赋的演员,
观众一眼能看见。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我不由想起了薛之谦《演员》的歌词,嘴唇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女人见我形容怪异,遂一本正经地问。
“没有啊,我信。”我言不由衷。
事实上,我心里回答的是:是啊,我信你个鬼。
不见女人出声,我轻轻偏转过头。
女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焦虑和不安,似乎还有某种指向不明解读不清的复杂情愫。
若有若无的失望?还是隐隐约约的期待?
不,那是呼之欲出的诱惑,绝对是。
女人接下来的动作令我始料未及,让我的脸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她的一只纤弱无骨的手,缓缓向我的大腿伸过来。
女人放大招了,竟然一言不合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顷刻间,我的四肢顿时僵住了,大脑也僵住了,浑身上下都僵住了,唯有全身的毛孔通通张大了嘴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喘息。
“啪。”我立即松开方向盘,将她的手用力一拍拨在一边,声音清脆无比。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原本即将春光旖旎、草木葳蕤的车厢内,此时窘到了家。
我竟如此呆愣木讷和不解风情,全无怜香惜玉之心?
5
“嘎吱——”我踩了个老刹车。
后面的车顿时像是丧心病狂了一般,把喇叭摁得个阵仗翻天,紧接着还有侮辱性极强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我霎时便起火了,立即从脚垫一角摸出一根我常备的防身专用的钢管,降下车窗正要骂回去,突然转念一想车上这只狐狸精才是罪魁祸首,我和那些凡人较什么劲?
我暗暗审时度势,稍安勿躁,此刻可不能腹背受敌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攘外必先安内,处理内忧先。
“你干什么呀?”我朝女人嚷起来,“开车呢!别摸摸搞搞好不好?”
我放下钢管,嘴巴叽叽咕咕中踩动油门,继续往前。
前面就到了,把人扔下去完事,我愤愤地想。
“你说什么呢?”女人红着脸,又羞又急,看上去很有点委屈的样子,“我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个手镯,可以换三千块不?”
我低头一瞧,她的左手手腕上果真戴着一只手镯。
一只嵌有玫瑰白玉石的金手镯,H扣的,像是珐琅款的爱马仕。
“本来和人约好了,验货交钱,我才搭你车急着赶过去,结果她突然打电话说不要了。”
“哦哦哦,对不起,误会了误会了。”我脸红得像薄暮西山的夕阳,满怀歉意地解释着,“可我哪有钱换啊?”
听女人这么一说,我愈发坚信她是骗子了。
但她这骗术也太低级啦,准备用假货以次充好玩障眼法吗?为了丰满剧情还搞一个什么电话插曲?
这类伎俩我见多了,反正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被你忽悠了。
“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哥,你能帮帮我吗?”女人望着我无助地说,那模样何其柔弱可怜。
如果换我青春当年,我一定奋不顾身为其不避斧钺赴汤蹈火。
“有困难找警察啊!他们专为人排忧解难。”
“......”
“大妹子......小姐...姑奶奶,别这样,我也穷啊。”我清了清嗓子,万般无奈地说。
“哥,我不是找你要钱。”女人再次眼巴巴地望着我,眼里的忧愁交织着渴望,声音越发温柔,“可以借给我吗,过几天一发工资就还给你。”
“关键我也是一穷光蛋啊。”我堆出一脸愁容。
对天发誓,我说的是大实话。
我猜,她应该没看到我放在后排地板上的包。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是遇到妈妈生病我也不会这样低三下四啊,本来我是要把这个手镯变卖了的。”女人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幽怨地看着我,“你还是不相信我。”
看着她哀怨的眼神,我突然像触电般绷紧了双腿,不小心又踩了一个急刹。
后面又是穿云裂石的喇叭长嘶。
我的个宝宝霜啊,这样子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哥......”女人又幽怨的叫了一声。
这一声哥,再一次令我心旌一荡,我感觉我浑身上下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滞了。
但是,一个冗长的书名此刻从我脑海里缓缓飘过——《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有且只有冷静和克制才是避免温柔乡秒变英雄冢的不二法门》。
“叫爷也没用!”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咬紧了牙,坚决的口气不容分说。
“要不,你跟我去医院,我证明给你看,我妈真的正躺在病床上。”
“不去。”我斩钉截铁地拒绝,“第一,我穷得连裤CHA都穿不上了,第二,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办。”
6
终于到了中山路,前面红灯亮起。
“到了。”我解锁车门,提醒女人下车。
“哥,我不下车,你借我点钱吧。”女人连屁股都不抬一下,完全没有下车的打算,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哟哟......”我竟一时语噻,“我......我啥都不服,就服你,真的。”
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到束手无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绿灯很快亮了,女人不动,我不动,车也不动,空气中有很大一个尴尬在急速膨胀。
后面的喇叭又开始响了,整齐划一地,像为了纪念某个重大日子一样,金鼓齐鸣,响彻云霄。
我猜后面那人如果开的是一辆坦克,我已经被他撞进嘉陵江了。
过往行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向我们扔过来,我后背一阵阵发麻,甚至感到身后仿佛有人在磨刀和拔枪。
“我CAO!”我一瞬间变得怒不可遏,脏话冲口而出,“我TM是欠你惹你啦,赖上我了,吃定我了,是吗?”
女人安之若素,轻咬嘴唇,抬头望着头顶的化妆镜。
但此刻我显然拗不过她,只能踩上油门。
汽车徐徐向前。
“你真不准备下车了,是不?”我的语气一下子又温柔得不行。
女人还是一声不响。
“待会看到警察,我就停下来。”
我黔驴技穷,又独木难支,只能试试借助外部力量。
女人转头看看我,又回过头去,还是不说话。
“姑奶奶,到时候麻烦就大了。”我正色道,“别怪我啊,我也是迫不得已。”
女人神色坚毅,仍然无动于衷。
“看过《笑傲江湖》吗?”我问她。
女人一愣。
“知道采花大盗田伯光不咯?”
女人有点坐不住了,转头望着我,诧异地张开了小嘴,欲言又止。
“知道田伯光对付女人的拿手绝活是什么吗?”说话间,我扬起了右手,五指虚空不停抓挠,慢慢靠近女人丰满的胸部,一脸淫邪。
我想我应该为自己点赞——因为我觉得我那模样要多猥琐就多猥琐。
女人闻言,惊惧地望着我,手臂立即内曲,护着胸前的领地,紧张地向右靠了靠,但转瞬间又坐直了身体,咬紧牙关挺了挺胸,像是对我慢慢逼近的咸猪手视而不见,面露一种视死如归任我宰割的英勇。
居然无视我的猥亵恐吓!哇,哇,这妞儿可真胆大,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不由哑然失笑。
我自然是下不了手,于是缩回手,眯着眼不解地望着她,而她也执拗地望着我,目光坚硬如铁。
太有意思了,这妞个性十足啊!
我嘴角微微一扬,心里不由暗暗冷笑。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果断做了一个决定——既然你骗人都这么理直气壮有恃无恐,那我何不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我不骗你,至少可以利用你。道德层面你可以谴责我,法律层面你莫奈我何。
当然,前提是,必须瓦解她的心防,取得她的信任。
我的借口多了去了,我想,我也是迫不得已。
车流滚滚向前。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低了。
7
“不是我不借你,我也正差钱呢。”我的口气诚挚无比。
“我不信,看你就像个有钱人。”见我并没有什么下流的举动,女人戒备的神情立即放松下来,开始对我大肆恭维,“开这么好的车。”
“借的啦!我下岗好久了,穷得跟杨白劳似的。”我冷笑着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很多时候都会失之偏颇,因为你看到的现象可能是假象。”
“不会吧!你看上去气质文艺、举止谦和、沉着冷静、不怒自威。”
“爱信不信。”
这妞分明是给我上眼药了,虽然听起来非常受用,但我岂是猪八戒那样的耙耳朵和软脚虾,我可是有一双被六丁神火淬炼过洞察一切的火眼金睛的。
“哼,我相信你。”女人扭过头,先是玩味地看着我,然后轻轻一笑,很快又恢复了忧郁,接着说,“我就借三千,哥。”
“你看我身上哪个部位值三千,你自取就是,我绝不干涉。”我痞起来的样子连我自己都爱得死去活来,“感动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了是不,遇上我是你的造化。快下手吧,我全力配合!”
“你当然浑身金贵,但我现在要的是现钱。”
“不是我不给,现在我也缺钱,真的。如果......”我蓦然间又换作了很耐心的口吻,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
“如果什么?”女人果然摆过头来,好奇地追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时候给你一万两万都行。”我立即豪气干云。
我的想法是,只要能帮我弄到钱,我付出一点代价也绝无不可。
“你误会了,我不是做那个的。”女人微微一愣,然后飞快辩解。
“你也误会了,我也不是做那个的。要不,听我讲个小故事?”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好侃侃而谈。
“好啊。”女人急切地点着头,像一只即将离笼的小鸟。
“有个男人,本来在事业单位无忧无虑,但时逢单位体制改革搞优化组合,因为跟领导关系不好,充当其冲被挤了下来,闲在家里一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本想另谋出路发展其他行业,又缺少资金支持;家里有老人要赡养,还有个孩子嗷嗷待哺,每个月开销几大万,不得已只能剑走偏锋。
当然,剑走偏锋不代表违法犯罪,踩红线的事儿他不干。你知道赌石吗?赌石是合法的,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赌石,就是根据翡翠原石的地子,估计和预判里面翡翠多少。地子就是原石的质地。他发现内地赌石有市场,就从云南的瑞丽腾冲等地搞来石头,开窗转手炒卖。开窗就是切开石头看翡翠的多少。石头地子好或不好,开窗或不开窗,都可以转手。地子好,就值得一试,开窗见绿,就涨,就赌对了,反之就垮,垮就是赌输了。这东西玩的就是经验、运气、胆识。
之前几千块淘来的一小块,找地质界朋友评估过,可行性高,于是大胆开窗,见绿了,你猜出手多少?三万八!水头相当好。水头就是翡翠的透明度,透明度越高,价值也越高。后来他又去了一次腾冲,这次淘到八块石头,只有一块有价值。每一个赌石的人,都有押错的时候。”
8
“说的是你自己吗?”女人直接问。
“说的是故事。”我回应说。
事实上,我这段话没有一点儿作假成分。
“故事?”
“故事,是对人类历史的记忆落笔,不同的人,其社会认知的心理投射不同,就会听出不同的涵盖。”
我开始故弄玄虚,想让她时而云里雾里,时而又茅塞顿开。
“要不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女人回首一笑。
“洗耳恭听。”我点点头。
“七十年代初,有个女知青,下乡不久,爱上了村子里一个勤劳勇敢热爱学习的男青年,很快,两人情根深种。受困于时代和风气的约束,两人只是互相深爱,彼此关照,并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几年后,政策调整,女知青回城,男青年依旧守着绿水青山。
虽然人成各,今非昨,但是情已许,心已托,女知青因为爱得痴情、爱得坚定,所以一直单身。直到十年后,她忍不住对男青年的思念,回到当年下放的农村,这时,她才发现,男青年早已经婚娶。女知青悻悻而返,回到城里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殊不知,男青年对女知青也是爱得深沉,只是因为信息闭塞,误以为女知青回城后已经婚嫁,所以无奈之下才草草结婚。知道女知青负气而走之后,男青年什么都明白了,但他不能对现在的妻子始乱终弃,只能苦苦压抑对女知青一如既往的爱。
直到有一天,男青年因故来到女知青所在的城市,在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离奇相遇。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对彼此的爱恋,那一点星星之火重新爆燃。事后,女知青虽然勉力挽留,但男青年还是走了,因为他们中间毕竟隔着一个无辜的女人——男青年的妻子。两人毕竟于心有愧。
一年过去,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她和男青年的结晶。在那个时候,未婚生产不啻于在人群里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女知青的境况可想而知,父母亲也因此气得一病不起,然后相继离世。但她就是这样的固执和坚强,在那么一个困难的年代,她咬着牙,默默无言,独自承受了一切,不辞辛劳无怨无悔,养大了这个女儿,终生不嫁,直到现在疾病缠身。”
“等等,我捋一捋。莫非......你就是那个女儿?”
女人失神地望着正前方,并不回答。
“特殊的时代,伟大的母亲!”
“妈妈给她取了单名一个字:情,后来她自己改作了晴天的‘晴’。”女人忧心忡忡但又不无自豪地说,“妈妈这一生,非常孤独,非常坚韧,她承受了太多痛苦。但是她,真的非常伟大。”
“你能理解你妈妈,她这一生,也值了!”我缓缓地说,“如果你能理解我的话,我这一生,也值了!我真没钱。”
“你这人虽然神叨叨的,但很有意思。”女人若有所思。
“有意思并不是客观存在,有意思的也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你的精神内在。”我又开始胡说八道,“如果你没意思,就不会发现我有意思。”
“你是想说‘相由心生’,是吧?”女人浅浅一笑,接着说,“我发现你越来越有趣了。”
“有趣?是吗?可能我们在精神世界的共情、理解和认知能力比较接近。“我朝女人望了望,“我很荣幸!”
“哪里,我空有一身皮囊而已,毫无精神可言。”
“精神和皮囊是相对应的主体和客体,就像你和你拎的香奈儿包,特配!”
“嗯?”女人微微一怔,似乎很意外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手包的LOGO正对我,甚至没有露出来。
“换一个农村大嫂,她会认为还不如拎一个竹篮子。篮子既趁手,又皮实,还挺能装。”我忍不住又开始含沙射影。
“能装?”听到我这么一说,女人忍不住掩面而笑,“你说你相信我,事实上,并没有。”
9
我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这妞儿,委实不简单啊。
“我相信你啊。”
我突然觉得我可虚伪了,因为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正如你刚才所说,每一个赌石的人,都有押错的时候。你是想说,每个人,最终都困囿于自己的认知,对吧?”女人问我。
“是的。我就是想告诉你,选择搭我的车,你赌错了。”
“你刚才还说相信我——我说过,我只是想搭个便车。对了,我没理解到之前你说给我一万两万是......”
我发觉,女人对自己的目的超级坚持,而且,她的思维方式怎么和我这么相仿呢?我瞬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帮我把后地板上的包拿来。”我说。
女人扭身回头看了看,然后弯腰提我的包。
女人的脖颈光洁如玉,裙子领口上的标签赫然绣着“D&G”标志。
“啊?这么重?”
“打开看。”我接着命令。
女人慢慢拉开拉链。
包里是捆扎好的四万块现金,还有诸如卡包、笔记本、剃须刀、充电插头之类的日常用品。
看到现金的一瞬间,女人扭头望了望我,眯着双眼,并不说话。
“看见一个红布包裹没?解开。”我自顾自地指挥她。
女人一切照做,展开红布,一块灰白色的比拳头大了一倍还多的石头冒了出来。
石头的肚子上有一处像是去了壳的鸡蛋一样,露出一块半张扑克牌大小的翠绿的玉来。
“嘶......”女人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你说的原石?”
“你猜我淘它多少钱?”
“一万?两万?”女人漂亮的眼珠四下乱转。
我朝她伸出双手,张开所有指头,前后交错着晃了晃,然后继续扶好方向盘。
“五万五?”女人很吃惊的样子,“就这么一块破石头?”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仙女不会以貌取人呢,你让我失望了。”我对她一边恭维一边打击。
“当时能看见这些翡翠吗?”女人竟全然不顾我的揶揄。
“当然看不到,但是可以看到一些细小的绿色的线条,用高倍放大镜。”
“线条?”
“宁买一线,不买一片。”我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经验之谈,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你自己切?”女人问。
“对,用特种工具,金刚石切割机。但是特别费劲,稍不注意,就会功亏一篑。”
“你太强悍了。”
“你猜别人开价多少?”
“......”女人不敢出声,可能是怕猜得太离谱,也可能是在等着我酝酿情绪。
“第一次出了三十八万,后来四十八万。”
“四十八万?你没有出手吗?”饶是有一定思想准备,女人还是惊愕地张开了小嘴。
“没有。以我的估计,黑市价起码值七八十万,甚至更高。”
“啊?真值这个价吗?”女人的嘴张得更大了。
“我问你,你这个香奈儿包,真值两万多吗?”我眯眼望着她,“何谓奢侈品?奢侈品的意义,就是对情怀、故事、审美、财富、地位以及虚荣心的统一收纳和集中满足,珠宝也一样。”
女人愣住了。
如果说我一口说出她手包的价值只是令她微微一惊的话,那么我对奢侈品的意义和价值的这番评述,则完全令她刮目相看。
关于这些小学问,我都是跟表弟学的。
表弟是一个私企业主,他的公司之前运转良好,钱自然赚了不少。
他常常买些在我看来完全可望不可及的名牌包、手表、服饰等等,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就积累了关于奢侈品的一些皮毛知识。
这两年,在经济下挫的形势下,他的公司受到巨大冲击,直至举步维艰,濒临破产,本来一直试图甩手转让,或者进行债务融资和权益融资,可惜都无人接手。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表弟一直处于焦头烂额之中。
我家里的积蓄也都借他周转了,甚至私下贷了些钱给他,而且我每个月还得帮着他还贷。
为此,老婆和我闹得不可开交,直到现在对我不闻不问,浑一副让我自生自灭的架势。
其实我也挺郁闷的,但看到表弟那个惨状,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10
“包里有那个什么手电筒,你拿出来。”我继续指挥道,“你别呆着不动啊。”
女人闻言讪讪一笑,摸出手电筒。
“照照看。”我朝着石头努了努嘴。
那是一只强力手电筒,明亮又刺眼的光照射在翡翠上,翡翠立即澄亮无比,石头的肚子像是要被光穿透了一样,浑身上下泛着同样翠绿的光。
“啊呀......”女人不由得连声惊叫,“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漂亮的光!”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紧盯她的双眼,突然话锋一转。
“什么?”女人一阵错愕,然后眼神突然一亮,颇有点洋洋自得,“否则你根本不会让我搭车,是吗?”
“裙子是杜嘉/班纳的吧,很衬你肤色!你挺有品啊。”我没理会她的话,双手握住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你简直就是时尚界的索罗斯、比尔·盖茨。”
这话在她听来有没有恭维夸大的成分我不知道,反正我自认发自内心。
女人确实艳若桃李,裙子和她也非常搭,而且显然很知性。
“啊,你眼睛真毒!”女人再次吃惊不已,然后咧嘴笑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就一个目的,拍得她舒服,取得她信任。
以前,在局里特别不擅于和领导相处,本质原因就是不喜欢在一帮相处了十多年的再熟悉不过了的老同事面前公然溜须逢迎。
私底下我也不喜欢拍领导马屁,显得矮人一头的样子,而且那种环境我特别说不出口。
现在,只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貌似还真放得开。
或许我本身就有这种卑贱的潜质,在单位上只是被更卑贱的人比了下去。
这一笑,女人的美丽绽放得更加淋漓尽致。
明眸巧鼻、螓首蛾眉、朱唇皓齿,特别是嘴唇左角边上那一颗比芝麻还小一点的痣,显得非常迷人,真的是人间绝色。
“每个女孩都应该做到两点,有品位而且光芒四射!”我的嘴甜得貌似刹不住车了,极尽夸耀之能事。
“香奈儿的广告你都知道?”女人双眼一鼓,眉毛又是一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香奈儿的创始人,加布里埃·可可·香奈儿。”我尽可能多地调出自己脑子里的存储,“一个大美人,终身未婚,可惜了。”
“你对这些奢侈品牌这么了解,你一定买了不少送给你老婆,她一定很幸福。她很漂亮吧?”
“两个字,呵呵。”
“呵呵表示什么?”
“表示无可奉告。”我面无表情地说。
“切!”
女人把石头放回包里,然后又把包放到后排,再次扭头望向我,眼光呆呆地停滞在我脸上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路边停好车,掏出一支烟点上。
“停这里干什么?”女人不明就里。
“那你说往哪儿开?”我反问道,然后故意色迷迷地一笑,“跟我回家?”
“你说什么呢?我说了,我不是那种人。”女人蹙紧了眉头,愠怒着说。
“那你赶紧下车啊,我还得去交易石头呢。”我一下子勃然火起,冲着她厉声大吼,“你跟着我干嘛?”
女人立即耷拉下头,不吱声了。
“你下车吧。”我扭头转向窗外,伸出食指轻轻弹了弹烟灰,装着很平静地说道——其实我挺有点于心不忍。
“哥......就借三千。”隔了好一会儿,女人仰起头,幽幽的说。
我没理她,自顾自吞云吐雾。
“你担心我骗你,我理解。这是我的身份证。”
我惊了一下,不由回过头,看向她递上来的身份证。
舒晴,出生年月日:1990年3月29日。
11
“给我看这个干嘛?素颜照也挺漂亮嘛,完全可以打满分,绝对纯天然!”
“哥,不要取笑我了。我......”舒晴的脸上此刻只有担忧,“你就行行好吧,确实就差三千块,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呢。”
我看形势差不多了,于是不疾不徐地回答说:“是这样的,妹妹。刚才我的故事没讲完。你看见了,我包里确实有四万。但我接下来要去交易这块石头,就是之前说的,剩下的最后一块,估计今天是最后的机会。综合中间人给我的信息,预计最终成交在六十万的样子。”
她默默地望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交易之前,要预先支付佣金,成交金额的百分之十,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顿了顿,然后才又接着说,“明白了没?我要提前支付六万块给中间人。还差两万呢。”
“不能先交易,再支付佣金吗?”
“这是行规,understand?“我直视着她,皱了皱眉,带着嘲讽的口吻,“要不你去告诉医院,先做手术后付钱?”
“......”
“何况,这是地下市场呢,谁都是冲钱去的。中间人也怕被两边架空,所以要先缴佣金。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天真淳朴吗?人生如梦,不到尘埃落定,变数太多了。”我冷冷地说。
舒晴脸一红,怅然着垂下头。
天色越发昏暗,头顶的乌云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得喘不过气似的迅速往下坠,眼看就要被路旁的摩天大楼给刺穿了。
开始有小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前挡玻璃上,远处也逐渐有闷雷声阵阵传来。
“下家委托中间人已经催了我几次,我东拼西凑弄到四万块,还差两万。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石头只能捂在手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现。听中间人说,下家是一个福建老板,在莆田做珠宝生意,为这块石头飞来飞去已经好几趟了。我认定他一定会下叉,所以才咬着六十八万寸步不让。
当然了,最后我会假模假样的少几万,也算给他一个台阶。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做生意都是这样,可以坚持,但不能顽固不化。得识大体,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我把最后一句话的每一个字吐得清晰无比。
舒晴还是沉默不响。
“六万换六十万,四万换四十万,这个差价多大你可以算。”我扭头望着舒晴,“我也有困难,不是我不帮你。你知道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
“其实我和你一样,山穷水尽了。”我一脸惋惜和无奈,“现在亲戚朋友见了我,都绕着道儿走。”
“......”
“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否则拿去当铺典当了,先把石头交易了。”
“......”
“聊了这么久,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你,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但如果你能帮我想到办法,交易完成后,我第一时间分你五万。”我铿锵有力地说道。
舒晴一听,十分吃惊地抬头看着我。
“相比我现在能得到的四十万,我已经赚了。”我慢吞吞的说,“五万块就算你的投资回报。”
“有这么好的事?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骗我呢?”
“呼......呼......”一听此言,我居然笑出了猪叫,“不是看你可怜吗?你跟着我走咯,我保证你拿到钱就得啦。”
舒晴又不做声了,怔怔地若有所思。
“我虽然长得不帅,但我不骗人。”
“这什么逻辑?”舒晴抬头望了望我,郁郁地说。
“......”我朝着她摊了摊手。
“要不,把我这个包拿去先典当了。”她递上手包,冲我说,“你看看,能当多少钱?”
12
大地春回。
这妞儿终于开窍了,不枉我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费半天劲。
我的计划就是这样,极尽鼓动之能事,让她想办法借我两万,凑齐给中间人的六万块,然后去交易石头。
交易换回六十万,还她借款两万,即便再分她五万,我也还剩五十三万。
否则,按手上的现金,和我缺钱的现状,石头只能卖出四十万——这足足有十三万的差额。
“我也不太懂。”我接过她的香奈儿包,一边看一边问,“你这包什么时候买的?”
“才买两个月。”舒晴回答说,“一个朋友专程从法国带回来的。”
“嗯。按我的估计,大约能当六七成。”
“那就差不多有两万了。”舒晴的声音略略有点激动。
“有购买凭证吗,比如包卡明细卡之类的?”我问。
“有呢,在我卡包里。”
“那就这样!我们去找当铺。”
我把包递回给她,然后点燃汽车,往前驶去。
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得车顶哗哗作响,路旁的行人像躲炸弹似的四下奔逃,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但我此刻心情大好,不禁暗自感叹,一场意外的邂逅,甚至并不期待的相遇,竟然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完成了一个宏愿。
女人的眉目也不禁舒展开来,开心溢于言表。
“死当还是活当?”我问舒晴。
“什么?”她瞪大了双眼,显然对这行一窍不通。
“死当就是当出去以后即便超期也不再赎回了。活当相反,但是要给利息,好像利息还挺高的。死当收的钱高一些。”
我望了望她,心想这妞怎么啥都不懂啊。
“活当吧,交易完了收了钱就去取回来。”
“行。你是做什么的啊?“我心里突然冒起一股子好奇,“看你穿着,妥妥的富婆啊!”
“你猜。”
舒晴摸出手机打开导航,手指哔哔啵啵一阵比划,指着我四处乱窜,终于在附近某条小巷找到一家当铺。
但是,正当我们踌躇满志地准备计算当本的时候,当铺老板的一句话,犹如迎头倒下来的一盆冰水,给我们俩浇了一个透心凉。
13
“这包是假的。”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舒晴几乎给吓懵了,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在当铺本来就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她像一具呆愣的僵尸,杵在柜台前,完全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一时之间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不起啊,老板,我听说高仿的和正品非常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能告诉我这包哪里不对吗?”我沉声问道。
“回去自己研究吧。”当铺老板眼看来了个生意,不料却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此刻显然已是意兴阑珊。
“你会不会看错了?”舒晴带着质疑的语气问。
“看错?哈哈,你说笑话吧?我几十年道行,岂不是白修了?”当铺老板像是受到了侮辱,恼怒地看着舒晴,“难道我会傻不拉几的有钱不赚?”
“再帮我看一看吧,老板!”舒晴立即温柔娇媚起来。
“看了也白看。”当铺老板没好气地说。
“可我手上有购买凭证啊。”
“我懒得和你说。快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当铺老板对着门口凶悍地一甩手,示意我们走人。
“走吧。”我感觉他没必要骗我们,便悻悻地往门外走去。
舒晴万般不舍地跟了出来,脸上充满了焦灼、失望和愤怒。
“人生就是这样,它经常在你得意洋洋的时候,突然给你当头一棒。”站在当铺门口,望着街上的瓢泼大雨,我安慰她。
我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序列码防伪码都对,还有皮子的香味、质地、工艺等等都没问题,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舒晴还在纠结,“难道我被骗了?”
“别灰心,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有办法还会等到现在?
两个走投无路的人,绝望和绝望肩并肩。
回到车上,我拿出包,摸出一沓钱,抽出一半,递给舒晴。
“你干嘛?”舒晴意外地望着我。
“你拿去,先给阿姨缴手术费。”
“可是你也差钱啊。”到这个时候,舒晴反而推辞起来了,“你不是不相信我吗?”
“呃,这个......我有说过不相信你吗......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让我尴尬得要掘地三尺。”我故意吐着舌头不敢看她,做害羞状,“人心不能直视,你滴,明白?”
其实吧,一开始她显得很冒昧,我自然不怎么信得过,但后来看她一直忧心如焚的样子,就知道她不太可能骗我了。
穿着一身名牌,爱马仕、杜嘉/班纳等等,没必要为了三千块和我聒噪那么久,吃撑了没事干么?
而且,从她买了个高仿包被人骗这件事看,她更加不会是骗子了,因为骗子的警觉性那是相当的高。终日猎鹰的人,怎么可能反被鹰啄了眼睛?
“你怎么办呢?”
“我再想想办法。”
“都这个时候了,能有什么办法?”
“我以福大命硬著称,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是我生活的常态。”我突然哈哈笑起来,“看我这一生,就跟看电影似的。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你给我多少钱,你就少挣九倍。这钱我不能要。”舒晴把我的手推回来,坚决不收。
她的手柔滑无比,像触着幼猫的毛。
听到她的话,我的心像射进了一束暖阳。
“这样,你听我的,先把手术费缴足,起码我们先完成一件事。阿姨的手术更重要。”
“可是你怎么办啊?”舒晴皱着眉头说。
我再次发现,舒晴着急的样子可美了,她的眼睛总是神灵活现夺人魂魄,仿佛装满了整个宇宙,里面星河滚烫、海沸波翻。
“你权衡一下孰轻孰重,我的事儿现在还早呢。告诉我,阿姨在哪家医院?”
“三院。”
“得嘞!”我唱了一个肥诺。
14
从车库出来,雨已经停了,头顶的天空明亮如洗。
一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十分钟不到,便抵达医院。
我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
“你手机号码多少?”临下车,舒晴瞄了我一眼问。
“约我啊?”我嬉皮笑脸地说,“我已经结婚了啦。”
“我得还你钱啊。”
“对喔对喔,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1890839****。”我显然已经色迷心窍,竟然忘了这关键一茬,女人简直太真诚了,“我不着急,等着收利息。”
“我拨过来了。我的号码你也存一下。”
“岂止是号码,你整个人我也存了。”我继续油腔滑调。
舒晴推门走出几步,突然又折回来。
“怎么了?”我愕然道,“才多久啊,就这么舍不得?”
“要不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就下来,和你一起再想想办法。预计二十来分钟的样子。”
“好的。”
我目送她走远,然后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去哪里弄两万五呢?
再找人借是不可能了,之前在亲戚朋友处借了不少钱,能开口的我都已经借过了。
为了帮表弟,我贷了不少钱,以现在的负债也没办法再贷款了。
哎,钱这东西怎么这么难人呢?我真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15
半个小时过去了,舒晴没有下来。
可能要跟医生沟通她妈妈的病情,我想。
此刻,天又慢慢暗了下来。
乌云均匀地分布在天空的每一个角落,不剩一丝空隙,乍看之下像有人扯了一张黑纱罩在城市上空,入眼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仰头望着天,整整一片浓郁的压抑的乌青色,再看,感觉乌云正向我盖过来,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种清凉似乎触手可及——大约又要下雨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舒晴的人影。
可能有什么事给耽搁了吧。
然而我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没见到人来。
我突然一下子有点慌了神,说十分钟,都一个多小时了。
下车找吧,可我上哪儿找去?
她妈妈姓甚名谁,哪个科室哪张病床我一概不知。
刚才她让我在这里等,我就这么听话?这么傻缺?怎么不跟着她一起上去呢?
我拿起手机,按刚才她拨过来的号码拨回去。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手机里传来冰冷的语音,还跟着拽了一串英文。
不会真的受骗了吧?我突然浑身一震。
但她的神色,她的语言逻辑,她在车上的所有言辞和表现,还有她和我去典当香包的整个环节,明明都无懈可击啊!
难道她和我去当铺当包,就只是为了配合我演一出而已?为了呼应上车时候她接的那个电话?为了让我彻底掉到坑里?
是啊,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包是假的。
果真有备而来。
我嘞个去,今儿遇到一个影帝!
之前还暗暗下了决心,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被她忽悠了......
我他妈这智商!简直就一猪头。
正在此刻,天上像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道耀眼的强光刹那间喷薄而出,然后,随着“轰隆......”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头顶轰出一个惊雷,很快,磅礴的大雨澎湃着再一次呼啸而来。
我茫然地看着巨大的雨点络绎不绝地打在前挡玻璃上,脑子里混沌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