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节,第一口想吃的仍然是家里做好飘着葱香又淡淡充盈醋酸的陈炉酸汤饸饹。
离开家乡再远再久,总有一种味道可以穿越时间空间把你拉回到故乡去。
一碗酸汤饸饹具备这神奇魅力。
家乡的红白事里,两顿主餐中总有一顿要安排饸饹席面,从我有记忆到今天,习俗没有更改过,有个别好事的也尝试炸顿油条喝稀饭,事后觉得缺少了什么,一时半刻说不出来,到又吸溜了旁人家的两碗饸饹才回过神来。家乡有种特别的说辞,晚辈开得起玩笑的,对年事已高的老人早晚见面常吊在嘴边问候道,什么时候吃您的饸饹?直至招来几句笑骂才会满意散去。
我是极喜欢了吃这东西的,也常常向朋友聊,说到唾沫星子乱溅,勾起一堆肠胃分泌液体,掏腰包跑长路回到陈炉快意一顿,碎银子花出去,得到些许奉承,心里确实才舒坦了。逢大年,初一早饭,饺子吃不了几个,偏要加上一碗酸汤饸饹,肚子才瓷实。遇到酒喝得偏高,更离不得这口酸汤下去,酒意顿时也醒了大半。平日里周未返乡,谋划搜寻午饭时也空不过这乡味。
迎合了需求,乡里三村五舍,遍布了压制饸饹的人家。得知堂嫂会压饸饹时我觉得惊奇。我们村原来只有面房磨面的官窑里装过台机器床子,指定了专人负责,后来生产队解散,这营生周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太了解,但好像有户人家拥有自家的木制饸饹床子在村里传借,想吃饸饹的邻居,几家妇道人一合计,扛了床子回来,又从各家端了面盆,忙忙火火上灶台,烧火搭碳,添水入锅,烟气水雾里,饸饹晾了满木案,待凉透才四散回去各自熬汤炒葱自享美食去了。等笨重的木制饸饹床子消失,那些小型的搅压小铁床又流行了阵子,终归又回到了机制压的时代。
她从娘家带回的手艺,在做女子的时候就学会了,邻里闲谈中透露了堂嫂手艺的源头。她娘家在枣村,那些年的腊月,我们村的人都会背上半布袋子面去三里路外的枣村,回来肩膀上扛着蛇皮袋包好的饸饹以备年节招呼客人。
九二年,一场突发事故让堂哥失去半只手臂和一双眼睛,好端端的日子陷入泥潭。孩子们还小,失去了劳力,日子咋过哩?人人都为这个家捏把汗。当记忆还停留在堂嫂种菜挖地供孩子上学的阶段时,她已经开始着手经营饸饹生意了,不觉忽乎二十多年光景就过去了。
这几年,电视台的记者走进了农家小院,报社也派人来了,原本悄声没气的地方小吃有了商标,上了各级扶贫产品交易会,上了扶贫产品电商平台,甚至走到更远的南方,堂嫂也成为当地一强四好的典型,甚至还拍了村里第一部微电影,电影里的旧院落恰恰是老先前的面房,里面住过我叫她面房婆的一位老人。村里走出去的名人赵勃先生也帮忙修改些文字,我也动过许多次写写自家古井饸饹,写写这方水土养育的这方人的念头,憾于没有完全想好,放着放着就搁浅了。
轰轰烈烈的日子不可能一年过上三百六十五天,终究都是平淡占了多数。没节没气的夏日,城里热得喘不过气,邀吆三五好友到陈炉山上去吹吹风,顺道吃吃酸汤饸饹的人也不少。每每回去碰了熟人或在朋友圈看到三眼古井,看到饸饹,自己都要先咽几口口水下去。到了年节,这种热闹又重新展现。骑摩托车的,开蹦蹦车的,远道慕名驾车而来的,电话预约的,来陈炉游玩过路的,乡里乡亲筹划过节的,为亲朋好友代购的。。。。。。三眼井边上停满了车辆,流动着人群,院内排队的面袋子高低不一,相互依偎。忙碌的,抽烟的都候着自己的一份古井饸饹什么时候可以带走。静寂中的小村莫名多了份久违的气氛。
三眼井的源头在哪?我也无从得知。有的说是至元朝开始就有,有的说是清朝挖矿井才出现,我听得糊涂,也无从考究,但明自这井水养活了村里千十号人口,甚至周边村子的。雨水丰沛的时间,各自都有水吃,遇到旱年,周边都断了水,只有这三眼井水很旺,挑担的,赶牛车的,起早贪黑的担了水简或在架子车上蹲挂了铁水筒,麻明时分叮叮当当响着来这三眼井里取水,我常被这悦耳的响动从睡梦中叫醒。人来得多了,总要争个先后,鸡叫头遍时,满井口都洒湿了水渍,直至井水见底,仍络绎不绝。神奇的是水位下降,却不断流,来得早,放桶下去总能挑点一担。到不能汲水时,我被五花大绑送到井底,用半个破碗为邻里刮了很久的救命活水,亲眼看那泉眼汩汩流出,不曾间歇,碗底与碎石摩擦产生的割心声响,让人心痛,但看到泉眼不息流出的救命活水,心里顿然开释。井底凉爽,完全另一世界,呆在打卡间,看这口神泉,大旱大涝,它都不曾断流,陡增万般感慨。
住在井边的人家,屋里必备条井绳,来打水的邻里谁忘了带,就来借,借去忘了还,丢在井边石台上,便使唤孩子收拾回来,那人二次来,仍然给。这水养出的人的柔软似那股井绳,越久越顺溜。
我习惯说自己住在井上,这个位置名气大,不用解释,对方都会明了。
陈炉是瓷乡,陈炉的碗碗碟碟都有瓷韵,即便是碎了,在裂口上也显现着不屈的锋芒。陈炉的水土硬,三眼井的水更硬,可用这硬水压出的饸饹却软和柔韧,入汤不脓,爆炒不碎,凉拌滑溜,因了这些口碑,古井饸饹从线下交易也走上了电商平台。前几日,西安朋友打问买了几十斤,微信留言:这饸饹不错!
我是有口福的人,逢回家离开时,侄子总要拿上些送我,我买些送至好朋友,他还要打折优惠,我拧不过这实诚,只好作罢。
写完这些文字,朋友寄语速达,比顺风圆通都快,恰恰击中了心中柔软处,敬录附文后。
江心一叶舟,满载思与愁,走过多少秋,乡味萦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