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他跟着师父跨过茫茫荒野,抵达曾经的炎光极冰海,而今的炎宕血海边,炽热的风携着烟尘火星卷过。师父周身有罡风护体,他牵着师父的衣角,虽然不受炽风伤害,可总觉得头发都被灼焦。
岩浆在崎岖沟壑里奔流,火属的怪物恣意来回,他有些害怕,却拗不过师父拽着他的手。“怕什么,你是承愿而来,这世上的生灵都伤不到你。”
“……师父,可他们看着很凶恶。”说话间一尾巨大的火鲸从赤海里腾到半空,从他的头顶越过,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怕,静心,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
“……它,”十二岁的阅天机紧紧地抓着师父的手,望着那只火鲸的身影,“它好像在,唱歌……”
“是的,非常美妙的歌声。”师父拍了拍他的脑袋,“来,趴下来,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
他听到了什么呢?鹓龙岭上的阅天机想——
“师父,大地也在歌唱。”他兴奋地道,“他们是在互相说话吗?”
“是啊。”
“可为什么听起来像在哭。”
“人们都称大地是母亲,你看母亲变成了这样,依托她而生的生灵怎么会不哭呢?”
“那,师父带我来这里,是有办法让他们不再哭了么?”
“有,还记得,我教过你‘双神之战’的主力军是哪些么?”
“记得,是空域和沉域的灵族。空域灵族是至清之气所成,沉域灵族是至煞之气所成,看似两支,实则同源。但是在这场战争之中,他们两败俱伤了。”他一板一眼地背道。
“记得不错,那今天,为师就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他还记得,接下来的数月里,师父带着他徒步走向炎宕血海的中心,灼热的火海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是被无比残忍的力量撕裂的大地翻出狰狞的伤痕。师父指着那无法抵达的中心告诉他,火海之中,保存着一枚冰晶,冰晶不化,沉域地脉便不会崩毁。
这一路上师父给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灵族是如何从两败俱伤中发现被有意挑拨的端倪,又如何临阵倒戈共同对付挑起两方争端的罪魁祸首,然而实在人员凋零又失去了守护神的庇佑——若说是无法敌过圣灵,倒不如说是无法逆过当时四域分裂的大势。
绝望的两域灵族最终选出一百零八人作为使者,前往守护神曾经守护过的地方,发下“救世、靖难、正名”大愿,而后为此愿尽数献祭,是为“灵殉”。自此沉域纯灵族灭绝,只剩下混灵族之血的妖族,空域只剩下守护麟龙之栖的二三十六名纯灵族。
“那一百零八位灵族到底去了哪里呢?”他问。
“那里没有名字,我叫它‘裂隙’,对于四域来说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还记得吗?咱们这里的灵气就像一棵树,清升浊降。沉域是根,炎光极冰,水火济济,灵气始生,但浊气浓郁;经过中域七珑灵晶穴,第一次与清气融合;再经过迷域长荫木的第二次融合净化,麟龙之栖将清气延展至整个空域,而空域所生浊气则会沉入沉域,如此循环往复。”
“但是裂隙的产生会打破这个循环,清浊平衡一旦打破,此界便是灭顶之灾。”师父的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沉痛,“那一百零八灵族的‘灵殉’将裂隙暂时弥合……可是快一千年了啊,灵殉的力量估计早就不行了。”
那时他还不懂师父眼中的悲凉,师父也知道他不能理解,只是哼唱了一首灵族前往灵殉途中,留下的首歌谣。
“崖兮崖兮,望高月兮。云掩星稀,皎光灿兮。
璨兮璀兮,河流东去。鸾翼振振,去不回兮……”
“遥相迢递,鸿雁之羽。逐兮逐兮,心已至兮。”
阅天机抬手抹过眼角,长叹一声,冰冷的山风透过衣襟,冻得他咳嗽起来。但他却没有离开这偌大祭台的意思,所有的祭师都被遣散了,空无一人的山顶上,他轻轻哼着无人听的歌。
“顾游太息,零落哀悌。别兮别兮,莫悲莫泣……”
“顾游太息,零落哀悌。 别兮别兮,当归之期……”
“别兮别兮,当归之期……”
“怎么,心疼?还是后悔了?”一个陌生又霸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号令呼喝的语气十分令人不悦,若是葬魂皇听到,怕是会跳起来打人。
“灵族一百零八人继承师父意志举行灵殉的时候没有后悔。”阅天机没有回头,无视了来自背后的杀意,“师父将神格落入炎光极冰海的时候,散尽功体守住沉域地脉的时候,也都没有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阅天机缓缓起身,拉紧身上赤色的披风,山道上的灯火映着他苍白的脸,手指微微抖着,声音却很稳,“圣灵一旦降临中域,纪无双和白儒飘雪各持一半七窍玲珑心的事就会立刻被察觉,我需要去找纪无双。”
“那圣灵捯饬出来的小玩意儿?哼。”三古奇皇踱着步,枯瘦的脸上尽是不悦,“你和你师父一样喜欢折腾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把自己……”阅天机飞了这位大名鼎鼎弑杀暴躁的神一眼,奇皇生生把后半句给咽回去了。
白衣的谋师头也不回地下山,奇皇试了试手中的力量,发觉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阅天机为葬魂皇赋名,竟然应了需要法术才能使用的“言术”。他不会法术,那又是如何成功的?如今天地万灵已为之响应,葬魂皇不是一个有灵智的躯壳,而是一个与阅天机同担大愿的“人”了。
……“奇皇欲降世,他许诺很多条件,但我觉得都不可信,除非他愿意应你的召请而来。”葬魂皇主动交代自己的自作主张时对阅天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谋师,你说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召请,让他强行降世,他就会受到很多意想不到限制。”……
“但现在出了点意外。”阅天机皱眉,“桤庭族长提前把遥光镜取下来,奇皇的力量比想象中要强……”他会失控么?他会彻底侵占魂皇的身体吗?如果有这个可能……
阅天机猛地刹住脚,前所未有的杀意缓缓浮起,一瞬间仿佛周身时空凝滞,只有血液呼啸过身体的轰鸣声。不过一回头之间……
三古奇皇面前腾起的黑色雾气瞬间凝结成盾,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撞在上面,但下一息,那盾竟然碎了。
“呵……呵呵呵呵……”三古奇皇笑起来,“好厉害的杀意。你师父可对所有生灵都没有这样的怨气,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阅天机深深吸了口气,纷繁思绪一瞬抛,一边反思自己的情绪起伏太过,一边吐出一口恶气,不为葬魂皇,而是为自己的师父。
……他想起那些年,身上层层封印被师父亲手开启又重封,仿佛生死轮回无数次,反反复复的在每一丝意念上打打磨,生生磨平了少年的跳脱。
“我这么对你,你不怨我么?”师父问他。
他却问,“生生死死和抽筋剜骨,哪个更疼?”
“都疼,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那师父恨吗?”
“我不恨,我该还的。”……
“有什么要紧?”阅天机道,“生老病死,爱憎别离,求而不得,五阴炽盛……皆为人之苦。”阅天机隔着数级台阶仰望着负手而立的三古奇皇,“我不过是个人罢了。”
三古奇皇给他噎了一句,自从葬魂皇在阅天机回来之后静心平念大成,他就再也无法通过葬魂皇来窥探外界,直到枯焱上自己留下的灵识被触动,他才有机会逼迫葬魂皇同意了这个交易。但如他这样的古神祗竟然一直未曾察觉到阅天机有什么不对,还以为这个白衣青年不过是有些见地的凡人,是葬魂皇的软肋罢了。可这个青年竟然是他唯一的徒弟,被重重禁制包裹着,让人看不真切,还……那么像他……
三古奇皇正要说点什么,忽然二人都停住了脚步。
阅天机的目光凝向遥远的大河以南——“圣灵降世了。”
三古奇皇目光一凛,声音有些焦急,“他拿到了神曲星的躯壳?”
阅天机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传音灵石,那灵石一闪一闪,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轻轻勾起了嘴角,“圣灵用的躯壳是卑弥乎用的那具,至于七窍玲珑心,白儒飘雪身上只有一半。”
“哦?那另一半呢?”
朝阙山上,恶道人抱着袭玉,小姑娘吓得直往他怀里钻,憋着眼泪死死抓着他的衣领。
“闺女啊不怕了啊……”恶道人焦急道,“唉哟,这人啥时候来啊,再不来我可不等了!”
“道长不急,我这不来了。”
恶道人闻言一看,顿足:“唉哟裘公子啊,老道刚刚说的不是你,是姓周的两个祸害!”他指着远处的一线金光,“你看看,刚刚那阵地动还没稳,这光就要漫过来了。”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长吟,一条乌金龙就朝着这边冲过来,淡金色光芒海潮一样追在身后,周瑾在龙背上大喊:“快开结界!快开结界!”
恶道人见状抱着袭玉扭头就开始往山上跑:“跟着我走!”裘不悔一跃至空,召出六云琴,铮铮淙淙,绿色的风叶卷起,乌金龙得风助,身形迅速地朝着恶道人的方向游过去。
神护崖在朝阙山顶,有女神相护,因此哪怕有引路人也必须一步一步登上去,恶道人也别无他法,他运起全身功力飞奔在山道上,周瑾驾着大剑化的龙驮着纪无双和季问天紧紧跟在后面,周非辰和裘不悔在最后随时准备断后。
“那些是什么?”飞奔中,周非辰看到远处卷起的滚滚烟尘,甚至肉眼可见一棵棵树木被推倒。
“是生灵在逃命。”裘不悔道,“它们想到神护崖来寻求庇护。”他将六云琴一振,弦音顿发,十里风起,那些逃命的生灵也得到了协助。“我只能先做到这里,纪无双要紧。”
周非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化在了风里,“其实你不像裘不悔了,倒有点像阅天机。”
裘不悔闻言没做回答,只是抬手又拨出一段琴音。
“我不像裘不悔,也不像阅天机。”他心道,“而是我和阅天机,都很像,六云琴的主人,那位名字都无法说出的神明。”
不到半刻,一行人冲到了山顶,恶道人跪在神护崖前长跪而下:“朝阙山第一百七十二位引路人恭敬山神,万物有灵,请山神好生,恕失职之罪,请——开——山——门——”
应恶道人的唱诵叩首,整个神护崖忽而风静声息,片刻后,有嗡鸣声从山中传来。
周瑾在旁,微微睁大了眼睛,望向周非辰,“非辰哥哥,它好像在问,‘玲珑不见,龙魂何来?神女不归,六云何来?’”
裘不悔轻轻振弦,周瑾讶异地发现自己这个听不懂乐声的人竟然明白了弦声之意:“玲珑虽半,龙魂不暗。神女降责,六云承命。”
嗡鸣声渐渐远去,忽然疾风骤起,千万青叶卷向高空又簌簌而落,只在瞬息之间。
恶道人道:“山门开了,走!”
左龙索忍不住问,“神护崖是这样进的么?我以前来过,走上去就可以了。”
“那是神护崖结界之外,我们现在要进的是神护崖结界之内。”裘不悔道,“上次阅天机借了一半的七窍玲珑心出去,在外面布置了一个假的七珑灵晶穴,把章武韬义和圣教都骗了。”
左龙索差点骂出来,想着这里是神护崖,咽回去憋出来一句:“他怎么那么大本事?”
这里面缘由太多,裘不悔一时不知怎么说清楚,便捡了最容易懂的说,“你还记得‘六云不出,席萝不醒。席萝若醒,墨龙必出。’这句话吧。当初他打六云琴的主意不光是为三古奇皇解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唤醒席萝女神。只有女神清醒了,他才能凭借自己的特殊身份进入神护崖之内,与分割七窍玲珑心,与山神订立契约。”
“特殊身份?”左龙索一个激灵,语无伦次地追问,“那,那就是说他对六云琴出手的目的就是为了唤醒女神?那、那他知道后面的结果吗?他……”
“唤醒女神、揭穿圣教的目的,保住中域。分割七窍玲珑心,削弱圣灵降世实力。这就是他的目的。”裘不悔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左龙索,神情格外严肃,“圣灵降世是必然,他要用整个中域的生命来供养空域。所以在阻止圣教和对付圣灵这件事情上,我们,和阅天机,是同一个立场的。”
左龙索一时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他。
“恶道人,圣灵的湮灭之光过来了,立刻关闭结界!”
“那外面的那些生灵怎么办?”
“送纪无双进七珑灵晶穴,娲伯姬会来。周瑾你也来。”说罢卷袖向山巅而去。
“真凶。”周瑾吐吐舌头,也立刻跟上。周非辰看了一眼左龙索,“阅天机这个人的确心冷手狠,但……”左龙索看他,发现这个青年的眼角已生出了沧桑的细纹,“他做得没有错。”
湮灭之光很美,淡金色的,仿佛是被阳光蒸散的云霞,盛夏落在海面的波光,从天边一层一层地涌来,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所过之处的生命,若当真有人离得近了,会发现仿佛雁岭金甲战神的重演。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化成了细碎的金光,融进这吞噬一切的无声湮灭之中。
忽然,一声弦振,“上邪——”
神护崖顶忽而见青绿光芒,湮灭之光仿佛被拨动一般,竟停滞了。
再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无形的音浪在空中徐徐涌开,湮灭之光猛地往后退了一截。
继而弦音铮铮不停歇,并不紧逼淡金色的光浪,而是层层叠叠,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结界,奔跑的生灵,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是修者还是妖灵,趁着这个机会朝着朝阙山没命地奔跑。
山巅上的琴声越来越激越,比那日阅天机所奏都要再多几分悲怆铿锵。这时淡金色的光芒以退为进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轰然撞上了琴音所建立的结界,那结界一层一层地碎裂,却是碎一层便推进一层,像是前赴后继不屈不挠的意志在死死抵御,保护朝阙山方圆百里不受侵害。
那金光愈盛,结界越来越薄,忽而一声龙吟,一条乌金巨龙自山顶腾起,琴声自角三响急转,忽做变徵,又起三声,又再一转,沧海龙吟顿起!
得琴音之助,乌金长龙呼啸盘卷,吐气生云,浩浩而风,而山巅再生宝印之光,八道符印朝着结界的八处方向而去,牢牢地钉住了结界。
对抗的双方已经角力到了极致,风云变幻陡然静止,连声音都不能闻,仿佛绷紧的弦,下一刻不是做裂金石之声,便是崩山而断。
“铛!”
一声金石碰撞,激越无比,却不是弦起弦断,而是山巅云头,结界之外,一个银甲红发的少女,披着一条淡青色的长绦,手挽一张流火巨弓,箭簇所至之处,逐渐显出一个耀眼的身影来。
“圣灵你个王八羔子!看我今天不打穿你的头!”那银甲少女引弓,踩着悠悠而起的琴波甩出三箭,“还我姐姐命来!”
“……原来,娲伯姬,是这个风格的……”七珑灵晶穴里,几乎力竭的周瑾收了巨龙,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奇怪的是,此时的他仿佛不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了,眉目又舒展开了些,有成人的样子了。在旁的周非辰为他运气,看起来是在将周瑾身上的龙魂之力转移一部分到自己身上来,闻言瞪了他一眼,“闭嘴。”
周瑾也不生气,笑了笑,看向七珑灵晶穴的深处,那是一个布满晶莹剔透灵石的地方,不同的颜色一簇一簇,像是开在异界的花,形态各异地交织着,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众星捧月的位置上,是未曾清醒的纪无双。他趺坐在半空中,浊气自上而下环绕,清气自下而上环绕,通过他的一呼一吸,被分成两股,各自输向所属的域界龙脉。七珑灵晶穴中飘荡的光点让众人有种岁月静止的错觉,只有裘不悔的琴声在汩汩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