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后,我仍捧着你的诗

第一章:盐粒星辰(2000-2002年)

锅炉房的霉斑在记忆里发潮时,我们搬进了道里区的老阁楼。木楼梯旋到顶楼,推开门能望见松花江的货轮拖着白烟。她踮脚擦玻璃上的陈年油渍,1990年那个雪夜的寒气突然从窗缝渗进来:"你看,裂缝像不像野菊花的脉络?"


我在建筑工地绑钢筋。安全帽里垫着她手抄的诗稿,扎丝在掌心勒出的红痕,傍晚会变成她校样稿上的批注符号。有天下工发现饭盒底藏着煎蛋,她背过身整理出版社的退稿信:"钢筋硌不坏牙齿吧?"


阁楼的月光是方形的。我们躺在拼起来的两张行军床上,听楼下裁缝铺的缝纫机声。她突然翻身摸我的老茧:"主编说下个月有校对奖金。"我数她新长出的白发,在汽笛声里盘算能买多少本稿纸。


开春她偷用出版社的油印机。我在工地捡的包装纸印满诗句,晾衣绳上的校样稿随风飘成白幡。某个暴雨夜,油墨顺着天花板滴在枕头上,她突然咯咯笑着把蓝斑点连成星座:"这是我们的银河系。"


2001年深秋,她的诗出现在晚报中缝。豆腐块被剪下来贴在铁盒内侧,野菊花的碎末落在铅字上。我蹲在早市用三份家教费换了条真丝头巾,她却系在漏风的窗框上:"等诗集出版,我要戴着它去签售。"


平安夜我们分吃烤红薯。她舔着焦黑的皮忽然僵住,从炭灰里扒出颗金牙齿——是工地挖地基时飞进来的。当铺老板吹掉金粉那刻,我攥着钱冲进百货公司,玻璃柜里的俄语打字机反射出她1994年抄诗的模样。


阁楼暖气片爆裂那晚,我们裹着出版社废弃的布封面取暖。她咳嗽着在校样背面写新诗,我忽然发现泛黄的纸张上印着十年前《北方文学》的刊头。月光挪到铁盒时,她正把野菊花标本夹进"陈朝阳诗集"的草稿,而江面传来新世纪货轮的汽笛,像声悠长的叹息。


第二章:妊娠纹日历(2003-2005年)

出版社的蓝色工牌染上墨香时,我们终于搬进了有暖气的公寓。她站在新漆的绿墙前量尺寸,卷尺缠住怀孕三个月的腰身:"要在这里摆个松木书架。"我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突然想起1995年那夜,她攥着诗集蜷在急诊室的长椅。


我的工程监理证别在西装内袋。酒桌上学会的敬烟姿势越来越熟练,却总在回家前摘掉沾着香水味的领带。她孕吐最厉害时,我蹲在百货公司洗手间外读《孕期指南》,霓虹灯映着"父亲必读"章节,恍惚看见自己九岁那年递出的馒头。


婴儿房刷成麦田的金黄。她执意要用野菊花标本做墙贴,出版社的边角料剪成云朵形状。深夜我常被窸窣声惊醒,发现她光脚坐在未组装的婴儿床边,往铁盒里放产检B超单。月光把单子上的小黑点照成跳动的音符,像那年她写在烟盒上的诗句。


2005年惊蛰雷声特别早。她突然在编辑部晕倒,羊水混着血渍染透校样稿。抢救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我盯着她指甲缝里的蓝墨水,那是今晨批注新人诗稿时沾的。护士递来病危通知书时,钢笔突然漏水,"陈朝阳"三个字在纸上洇成乌云。


她醒来时,窗外的丁香谢了满地。手背的输液管连着两个空药瓶,我攥着她冰凉的脚趾念《野火集》,发现最末页夹着胎心监测图纸。她忽然抽走诗集,撕碎的纸页飘向窗外,像我们1990年追过的断线风筝。


我辞了应酬在家煮药。砂锅腾起的热气里,她总盯着婴儿房未拆封的奶瓶发呆。某夜暴雨冲垮松花江堤,她忽然赤脚冲进暴雨,我追到江边发现她抱着铁盒,1990年的火车票和B超单泡在泥水里,字迹化开成蓝色的血管。


深秋我们领养了弃婴。派出所长桌上的暖水瓶结着茶垢,女婴突然抓住她褪色的蓝头绳。那一刻她瞳孔里腾起火光,像十五岁在麦垛上掷出钢笔帽的模样。回家路上经过旧书店,她突然把婴儿贴在我长疤的右臂:"叫她麦穗好不好?"


第三章:雏鸟的棱角(2006-2007年)

晨光爬上窗台的药瓶时,她仍保持着面朝外的蜷缩姿势。我数着床头柜的安定片,发现昨晚放的两颗还在锡箔板里发亮。麦穗在隔壁哭得撕心裂肺,她忽然抓起毛线团塞住耳朵,未织完的婴儿袜缠着1998年的病历单。

我带她去江边复健科诊所。公交颠簸中她突然抠开车窗,寒风卷走围巾时露出颈侧的抓痕。老军医的听诊器悬在半空:"这不是生理问题。"诊室鱼缸映着我们的倒影,两条苍白的影子正被热带鱼撕成碎片。

麦穗周岁那天,出版社寄来退稿信。她蹲在碎纸机前喂信封,忽然把手指伸进锯齿。我抢下时已晚了半寸,血珠溅在碎纸堆上,像那年她校样稿里的标点符号。急救车鸣笛声里,麦穗突然含糊地喊"妈妈",她浑身一震,纱布下的血渗得更快。

我在儿童福利院档案室泡了三个月。某个雪夜推开家门,发现她正对着麦穗的睡脸发呆,手指悬在婴儿睫毛上方画圈。月光漏进未关严的铁盒,里面躺着张泛黄照片——我们1990年逃出县城时,她藏在贴身口袋的母亲遗照。

领养手续办妥那日,松花江开始解冻。麦穗突然伸手抓她胸前的蓝头绳,她本能地后仰,后脑勺撞上窗框的野菊花标本。玻璃碎裂声中,麦穗放声大哭,她怔怔望着掌心被划破的血痕,突然把婴儿搂进怀里轻晃。

阁楼的缝纫机重新响起。她改着同事送的旧童装,忽然哼起东北小调。我在工地摔伤腿那晚,回家看见她蹲在灶台前熬骨头汤,麦穗趴在她背上啃诗集书角。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妊娠纹挂历,铁盒里新添了颗乳牙。

立夏暴雨冲垮阳台花架时,她正教麦穗认字。浸烂的诗稿在积水里漂浮,忽然有只麻雀撞进窗台。她捧着受伤的雏鸟包扎,麦穗突然指着翅膀喊:"妈妈,它在学飞!"雨停时我们放生麻雀,她望着振翅的黑点,睫毛沾着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深秋的落叶铺满江堤。她推着婴儿车经过旧书店,忽然停驻在《野火集》的残本前。麦穗伸手抓书页时,老板娘惊呼着夺过,她却掏出钢笔在扉页签名:"送你了。"夕阳把三个影子拉得很长,铁盒在婴儿车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里面躺着片麻雀羽毛和新的诗稿。


第四章:钢钉入诗(2008年)

麦穗五岁生日那天,松花江的冰灯展亮起紫色光晕。她裹着用出版社样书封皮改的棉袄,在冰滑梯上尖叫大笑。我摸出准备半年的金锁片,却发现她脖颈已挂着串野菊花吊坠——是妻子偷偷熔了当年的婚戒打的。


事故发生在腊月二十三。我骑车去接麦穗舞蹈班下课,轮胎在冰面上划出弧线。卡车远光灯刺破雪幕时,我本能地护住怀中的新舞鞋。钢筋穿透右腿的剧痛中,恍惚看见妻子1990年递来的馒头在雪地里滚远。


妻子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手印沾着校对红墨。我盯着她鬓角新生白发,突然翻身拔掉输液管:"回老家养养就好。"麦穗的舞蹈服押金在床头柜发皱,那笔钱刚够买十盒止痛膏药。


春分时我瘸着腿去工地讨薪。包工头办公室的玉泉白酒瓶底压着泛黄合同,我抓起拐杖砸碎玻璃,碎碴在当年摔伤的右臂划出新痕。妻子赶来时,我正蜷在警车后座数她跑丢的棉鞋,1998年的误诊通知书从她口袋滑落,被雨水泡成纸浆。


麦穗开始害怕我的义肢。有回她打翻汤碗,我下意识举起拐杖,她躲进衣柜整夜不出。妻子蹲在门外念《野火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野火掠过麦田时,金黄的伤口会长出翅膀。"


出版社的裁员名单贴在立秋那天。妻子深夜伏案校对的侧影投在霉墙上,我拖着残腿偷接翻译活,老式打字机震得钢钉发烫。某夜麦穗忽然抱着铁盒钻进被窝,里面装满她捡的钢镚:"给爸爸买真腿。"


初雪那晚我摸到义肢接缝渗血。妻子用当年包扎诗稿的蓝布条给我止血,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出版社的油墨。麦穗突然在梦中哭喊,我们冲进卧室,看见她正对着月亮比划舞蹈动作,石膏固定的右腿悬在床边摇晃。


第五章:药渣银河(2009年)

灶台上的药罐永远冒着苦气。我扶着义肢挪到厨房时,正撞见她把咳血的纸巾塞进诗集扉页。麦穗的奥数题摊在油渍斑斑的餐桌,她批改校样的红钢笔突然在"野火"二字洇开墨花——是打盹时额头磕到了笔尖。


夜班编辑的兼职从霜降开始。她总在凌晨三点摸回家,大衣沾着印刷厂油墨,发梢结满冰碴。有次我发现她蹲在楼道吞止痛片,1998年的铁盒里码着不同颜色的药板,最底下压着麦穗的满月照。


平安夜妻子昏倒在厨房。打翻的饺子馅染红校对稿,我爬着撞开邻居家门。背她下楼的颠簸中,钢钉刺穿皮肉,在台阶留下断续血点,像她诗里未写完的省略号。急救车驶过中央大街时,橱窗里的真丝围巾换成电子屏,新世纪的光污染淹没了1990年的星光。


急诊室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我盯着她指甲缝里的蓝墨水,恍惚回到九岁那年柴房的清晨。


"只是贫血。"她拔掉输液针头时,血珠溅上我义肢的钢钉。回家的公交上,麦穗忽然指着她衣领后的血渍:"妈妈这里开花了。"她慌忙用围巾遮掩,那抹暗红却像极了铁盒里的野菊花标本。


我开始在工地看大门。轮椅卡在砂石堆里那夜,她举着手电筒寻来,胶鞋陷进泥沼,校样稿散成白蝶。背我回家的路上,她脊梁骨硌得我胸口发疼,让我想起九岁那年背她翻过的矮墙。


小满那日暴雨冲垮阁楼窗台。她踩着摇晃的椅子补玻璃,我在地面扶椅腿,看见她小腿浮肿得像发酵的面团。麦穗的哭喊突然传来——打翻的铁盒里,野菊花碎末混着药片撒了满地。她滑倒时抓住窗帘,整面墙的诗稿如雪崩般坠落。


最后一次晕厥在冬至前夕。锅里的中药熬成焦炭,她蜷在厨房瓷砖上,手里攥着麦穗不及格的试卷。我爬行时义肢刮掉地砖缝隙的泥,露出1990年我们搬来时刻的"家"字。救护车鸣笛划过冰封的江面,她忽然睁眼摸我跛腿:"该给麦穗买新舞鞋了……"


第六章:骨瓷情话(2010年)

医院的冷白灯光像把手术刀,剖开新世纪第一个黎明。我数着点滴管坠落的水珠,第七百二十一滴时,医生在诊断书上敲下红章。她忽然清醒,伸手摸我鬓角:"白头发又多了。"氧气面罩的雾气里,她的微笑像那年逃婚时沾的雪沫。


麦穗蜷在走廊长椅折纸鹤。我认出那些彩纸是《野火集》的校样稿,她折到第七只时突然问:"妈妈会变成星星吗?"病房传来心电监护仪的尖啸,我冲进去看见她指尖伸向窗台,那里摆着从家带来的野菊花。


最后七日她总在凌晨惊醒。我伏在床沿假寐,听她哼唱东北小调给点滴瓶听。有回她突然拔掉针头,在校对稿背面写诗,血珠渗进钢笔水,字迹蓝得发黑:"请把骨灰撒在松花江的冰裂里。"


立春那日阳光特别好。她央我偷运铁盒进病房,枯槁的手指抚过每件信物:1990年的火车票,误诊时的X光片,麦穗的乳牙。突然攥紧我的义肢:"记得添张全家福。"我转身取相机时,监护仪拉成笔直的线。


出版社寄来诗集样书时,太平间的冰柜正嗡嗡作响。我抱着精装本摔在雪地里,封面烫金的《野火集》映着1995年的读者见面会照片。麦穗突然趴上来呵气,冰花在她指尖融化:"妈妈的名字在发光。"


守灵夜我撬开她锁着的抽屉。未寄出的信里夹着千禧年写的诗:"请把春天别在麦穗辫梢。"


出殡那日松花江开始解冻。我跛着腿撒骨灰,麦穗忽然指着冰面裂缝:"妈妈在游向大海!"阳光刺破云层时,冰裂里腾起水雾,恍惚是她十五岁在麦田奔跑的残影。怀里的诗集被风掀开,最后页粘着根白发,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银光。


第七章:雪酿的来生(2010年)

殡仪馆的野菊花谢在诗集扉页时,我抱着精装本摔进新世纪第一场雪。出版社的烫金封面太滑,寒风掀开内页,露出她临终前夹的便签:"给麦穗的春天。"松花江的冰凌在远处炸响,我忽然听见女儿在身后踩雪,吱嘎声像极了她当年在麦田奔跑的节奏。


阁楼的铁盒开始生锈。麦穗拆礼物时拽断了锁扣,泛黄的车票与X光片瀑布般泻出。她忽然举起1990年的火车票对着灯管:"妈妈是从这里飞走的吗?"我摸到票根背面新添的蜡笔画——彩虹色的铁轨伸向太阳,署名是歪扭的"林麦穗"。


深冬的校稿费到账那夜,我在她墓前烧诗集。火舌舔舐封面的瞬间,积雪突然塌陷,露出底下嫩绿的冰凌花。麦穗突然尖叫着扑灭火苗,烧焦的页角粘在她冻红的掌心。


平安夜我带麦穗看冰灯。她忽然挣脱我的手,奔向最大的冰雕。淡蓝光影里,她踮脚触摸冰层中的野菊花标本,围巾滑落露出后颈的胎记。


新世纪钟声敲响时,我们站在江桥废墟。麦穗忽然对着封冻的江面大喊,回声惊起夜鹭。我摸到口袋里未寄出的信,她临终诗稿的折痕在月光下清晰如新:"请把骨灰撒在/陈朝阳的皱纹里/等麦穗长成麦浪/我们就变成风中的野火"


最后一页纸被吹向江心时,麦穗忽然指着头顶:"妈妈在给星星扎小辫!"我抬头望见北斗七星缠着光晕,像极了那年她编的蓝头绳。雪花落进铁盒的瞬间,江面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恍惚是她十五岁在涵洞里的轻笑。


恍惚间,江风送来她十五岁的声音,念着烧穿的诗句:"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麦穗踮脚替我拂去肩头的白,指尖的温度像极了她最后一次化疗时的手。我们身后,新世纪的大厦正吞噬最后一片老城区,而我们的影子被霓虹拉得很长,长过二十年前那列绿皮火车未驶完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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