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 海眼幻形之序曲
墨翠珠自脱离太玄山“玄池”贝母，如龙顿金锁，于路曲折蜿蜒，披星以戴月，栉风而沐雨，历险阻，跌宕起伏，于月圆之夜止于茫茫大海之浅滩。方此之际，星辉闪烁，风色鲜美，浪涛筝鸣。如千鼓交喧，似万马奔腾。
此时之墨翠珠已由龙眼大小被打磨成绿豆形状。其潜隐于沙粒，微微射出熠熠星光。倦惫已甚，遂抱沙而眠。翌日，红日浮于苍茫，光华瑰丽，水为之赤。移时，二童子未着寸缕，逐浪嬉戏。墨翠珠正自赏那霞光瑞彩，忽觉光彩骤失，黑云罩顶，却又绵软微温。童子忽觉脚下异样，一颗晶莹魅惑的珠子托于童子掌心。细沙润润，光华闪闪。另一童子疾奔而来，双手张舞，直扑“光华”。执珠童子灵巧一避，童子扑空，略一趔趄，几欲着地。先是一惊，继之而哭。
“啧啧！何其漂亮的珠子！”执珠童子连连赞叹。其将附着些许细沙的珠子高高擎起，大拇指和食指紧紧相捏，唯恐珠子从指缝间滑落。珠子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璀璨夺目。
“予吾！予吾！吾视之，吾视之。”其后童子嚷追而欲夺珠。“何予汝！何予汝！此珠吾所首见。”手捏珠之童遽攥珠于手心，拔腿向海而奔，且奔且笑，一童随其后紧追不舍。
二童扭作一团，互相纠缠却难分胜负。正其时一女子至，“楚儿，欣儿，且住！”
“吾所捡拾，不予而抢。”初擎珠之童以一指点另一童曰。其周身布细沙，愠怒非常。不意另一童似甚委屈，竟“哇哇”以泣，不能遽止。
“何珠？拿来吾视！”女人震怒。
“咦，珠失矣！”持珠童子复绕原地三匝，手脚并用翻沙无数，终未见灵珠踪迹。
哭声复起，此为珠得而复失童子之哭，甚是哀切。其早哭泣之童哭声顿止，竟似幸灾乐祸以致破涕为笑。
“二孽障，速与吾滚来！”女子气急而吼。彼时风浪骤起，波翻如山，浪线似茫茫白雪滚滚向前，随即后卷，犹如溃败之军，稍后复重结有生之力，较前次之冲锋更为猛烈。母子三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被激荡的海水浸湿的沙滩之上。
墨翠珠兀自发呆，忽一浪，涌立如山，旋即回卷，珠为流沙裹挟入于深海。
深海的味道和“玄池”差不甚多，墨翠珠似乎有一种回归母亲怀抱的感觉。只是暗流涌动，它不自觉的下坠，复下坠。直至到达一个眩迷的所在—海眼。旋转似乎是永恒的主题，无边无际，动荡难安。墨翠珠被裹挟着，上下左右，涡漩不休，身不由己。
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绕着，盘吸着，透不过一丝气来。想到“玄池”，想到贝母，想到……珠子竟浸满了细密的霰珠，刹那之间，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墨翠珠立在旋转的水体上，犹如一枚青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此有九百年，珠长贝生，珠复如龙眼大小，贝大如城堡。浮于海眼之上，仍旧一动不动。
又千年，忽一日，海眼上方，海面之上，一巨龟浮起，方圆若百里，四肢丘陵相仿，壳如墨而泛翠色毫芒。其首缩于腔，一束金光直冲斗牛。其静若磐石，纹丝不动，惟随海波颠上颠下。
又千年，巨龟化为龙，旋而起于半空，摇头摆尾，穿云破雾。双眼晶莹散五彩霞光，光收则一黑一白。黑如墨而翠，白似雪而寒。其终日于海眼上空盘旋飞舞，时而潜于海眼内悠游，时而离水腾空，追云逐雾。
九百年后，龙生双翼，其飞弥高，直与玄天争高论低。飞则裹云挟雨，能吐气幻形，神通非常。
一日，潜海底，于海眼一侧幻一宫，宫似水晶，晶莹剔透，内里多水母，如云如絮，姿态万千，妖娆多姿，且能幻七彩色，似云霞而闪耀。宫曰“天水宫”。
复出海面，距海眼三万里之遥，吐白气结一楼，名曰“蜃楼”；于“蜃楼”三百里外，复吐一清气，散一市，名曰“海市”。
之后回归“天水宫”，息三日。一日，意有所动，心血潮起，忆昔日初逢海潮及朦胧孩童旧影。有俊游人间之意。
遂变化人形，神采俊逸。执仗背篓，若渔翁打扮。自号“海蜃子”。
大海茫茫，海潮汹涌，惊涛拍岸，其卷起的岂止是“千堆雪”！
贰叠 人间俊游之秋水雁翎阁
海蜃子夜饮，醉。梦化为鱼，悠游于天之银河，意甚畅。忽闻歌吹之声，不绝如缕，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海蜃子感而鱼跃，挺而起。望之绝色，实天仙也。明眸善睐如星辉，妖娆妩媚泰山催。以致浮想翩翩，似絮飞蝶舞。岂料天河波飞，巨浪如山，遽而堕。
横于市心。眨眼，鼓腹，翘尾。世人围而奇之，个中胆大者，捉而归，烹之。入鼎镬际，忽而醒。自言云：“吾其谁也？此何所也？”
“天水宫”，水母悠游，时聚忽散，如云如霞。“人间如此凶险，适游乎？止行乎？”海蜃子心下暗思，踌躇再三。忽决而起曰：“昔神仙思凡，或怨或缘，精灵鬼怪，人间流窜，一微珠岂怯惧如斯乎？！”遂化一渔翁，竹仗芒鞋，背篓而行。
行不多时，眼前一山。但见：雄峻起蒸烟，灵秀布群岩。福地孕仙胎，修真有洞天。“好个所在！”海蜃子不由叫出声来。微闻山脚禽起兽奔，一行白鹭群鸣而上，青天一线，浮动连绵。
复前行，一水如带，曲折回旋。水面多酒瓮，绵延数百里。山半腰一阁，高可百丈，八角飞檐，犹如雁翎。阁悬一剑，瑞彩透鞘，寒芒闪耀。海蜃子正自狐疑，忽闻一人大喝曰：“来者何人！”声如洪钟，穿岩裂石。
俄见对岸一袭白衣飘飘，一精壮男子，玉树临风，不怒自威正向海蜃子走来，至岸而止。海蜃子拱手，“兄台勿疑，吾乃行路之人。一时口渴，敢叨扰一杯水喝？”不卑不亢而淡定自若。不想对面白衣人竟爽朗而笑。
“水倒无，酒却有，能饮乎？”
海蜃子心下暗惊，“未出海眼，倏忽一梦，初至一山，却又饮耶？”正自思忖，忽闻白衣人又言。
“观君气质非凡，当大丈夫，岂惧杯酒乎？”
海蜃子一时语塞，心下一横。曰：“杯酒焉足，必瓮饮耳！”或珠子心性，一时放出豪芒来。
“甚合吾意，请！”白衣人跃而起，如大鹏展翅飘落海蜃子面前，携其手，脚点水内一瓮，瞬至对岸。二人遂揽腕向阁而行。
阁顶。痛饮。瓮叠如山。各怀瓮，瓮酒尽则掷于长流，日薄西山，流瓮蜿蜒，酒味弥天。清风回旋，山为之染。
“兄能诗否？”白衣人忽然问到。
“亦闻太白斗酒而有诗百篇，余微才，未敢亵渎尊听。”
“兄何谦耳！诗者，明心而达意，何拘也。若酒者，当快意，焉论杯之雅陋大小哉！？试为君一吟”遂尽瓮半而云：
“繁花竟灵秀，风振意若何？玉英逐清流，浅怀承零落。”
“好诗！”海蜃子脱口而出。当其时，晚霞正浓，一水清明。不由吟道：
“晚水浸残阳，高阁映穹苍。寂寂生息绝，明波耀酒香。”
“兄高才！此逍遥之境，逢俊雅之士，幸之甚也！”复饮，各尽三瓮。山果时鲜，不食。饮至夜，明月行于东。
“日下璧以沉彩，日上轩而飞光。甚妙！”白衣人吟罢赞道。“然人心变异，无复旧光”。白衣人边说边吟道：
“柳着旧年装，人改新岁裳。花色未轻易，物心起仿徨。”吟罢并不复饮酒，于阁之牖微微叹息，目内晶莹，犹若清泪。移时复言：“向日，东郭直树，西门炊夫，诸兄弟时常宴饮，今各缚于时务，欢会无期，且凋零有日，念于此，未免兴尽悲来。所饮者时竭而寂寞者无穷耳。虽酒而药者，疗心而已矣。”言已，行数武，复吟一阙曰：
“梦乡逢鬼语，皆作家常言。丰都千里归，阳城一泣棺。未知身已死，犹如世上观。惊出梦中梦，尚在梦中眠。”
海蜃子心中凄恻，饮半瓮而和之曰：
“犹忆梨花带雨时，懵懂少年不惑迟。豆蔻弱冠方七载，日月梭就慕如思。”
东方既白，一水清泠。即别，白衣人赠一剑与海蜃子。“此剑名曰不平，赠君前途坦顺。此阁名曰雁翎。剑乃秋水化之，他日复见，剑掷秋水可也。”
海蜃子持剑于手，但见毫芒清翠，剑鞘几欲浸染。一时心泉潮涌，遂侧首它顾。
一日，正行之际，忽闻唢呐之声，其音清奇，直插云霄。此际正是春花媚好，鸣禽频啭之节。但见远柳浅浅以黄，流风淡淡而香。
人间俊游之春明堂论道
生死剑一丛，谁能撄其锋？时至破空来，气尽散杳暝。”
—横塘羽客于春明堂
海蜃子正行之际，忽闻唢呐之声，其音清越，直刺苍穹。方其时也，远柳浅浅黄，流风淡淡香。
前有一村，绿杨环绕。村头一八仙桌，五六人围坐，或号或磬，或板或笙。其中一人白布罩头，执一长号，腮鼓如蛋。号音冲破云霄，和于诸笙板，犹见清越。
却是村中老妪新丧，鼓吹正劲也。白首者，为至戚，悲于中而宣至外者。其门厅噪杂，进出往来，皆戚戚焉。复近之，院内竹扎草编，房舍人物，车马分伺，舆从别立，俨然世家。
海蜃子奇焉，遂趁隙入院，人未留意之。正堂户敞，居中一床，一人仰卧，身覆锦缎，脸覆黄钱一页。首下有碗，碗油半盏，盏内一棉芯，芯火明灭；侧复一碗稍大，盛只鸡。鸡毛尽腿，歪脖垂首，皮质蜡黄。下积纸灰，人形往来，灰火熏蒸，气噎神伤。悲悲啼啼，凄凄惨惨。
海蜃子兀自诧异，忽人影扰动，数人舁卧人入一棺，盖合。一人执铁锤，以方钉于盖合之上下钉之。白衣素首，抢天呼地，哀恸欲绝。
海蜃子心下黯然，遽出。道逢二人，一牛首以人身，一人身而马面，俱奔而疾，正撞满怀。牛吼曰：“何畜挡道！坏老爷大事？”海蜃子甚惊。马面拱手云：“不意贝子金身，勿怪，勿怪！”遂携牛手疾驰。
宿于野之高树，梦一人周身缟素，扛枷戴锁来见，以头抢地。且泣且曰：“微贱缺心少肝，饿毙高堂，牛马来拘，乞高仙垂怜。必赴汤蹈火，结草衔环以报！”细审之，白日盖棺白衣而素首者。海蜃子怪之曰：“君何言也？吾曾识君也？”
“非它，梦牛首言，遽奔村之林杪谒仙人，或祸而免。迟而变生，遽而天祸者。以是来奔，望仙尊稍宥。”
海蜃子明心见性。遂云：“父母在日缺米粮，嗷嗷待哺跪乳羊。求神拜佛若比邻，痴母针线缝天良。至亲焉弱神仙贵，始知人心庇私仓。未逢黑白无常日，岂遽寅夜奔竞忙？”
“高堂在日，子不肖。刻薄寡恩，生养十余载，庶几无愆过。为人子岂人心而兽行哉！何言拯一命而就水火者，尊堂恩大于天，未尝少报。得人细惠则起心发愿以牛马为偿，何愚且谬之极耶？！”
白首无言，惟泣血以告。海蜃子怜而悯。遂太息曰：“知心不必定为至亲，知音不必定是瑶琴；千里之外知冷暖，阴阳两隔夜谈心。记之慎之，或保无虞。”
太液灵珠，人事周天，岂能无察。其人亡至亲，梦而惊魂。于梦中贿牛首马面，金玉山积，以哀乞于高人。灵珠而泪精，焉能无感？念于此，吟一绝云：
“佛坐给孤园，黄金耀喧天。盂兰鬼夜哭，囊中多无钱。”
翌日复行。
行于市，望一人丛，喧嚷不已，近视之。一人立于中，言语滔滔，信誓旦旦。舌绽莲花，言散烟霞。云其言若钉，唾地为坑；信誉卓著，远近闻名。正自喧喧，陡放一屁，下陷一坑。演说慷慨激昂之际，稍一趔趄，遽堕于中。甚合其体，遂昏迷。围者粲然。
忽闻人从之外曰：“唾出为钉，屁砸深坑。轻诺寡信，言不由衷。浪言慢行，不知其可也。”海蜃子甚奇之，言者谁何？市井虽小，其言大也！
一人布袍葛巾，早立于道侧而哂之。面前两木容器，圆而氤氲，器悬木勺，素气蒸腾。一木车置于身后。为引车卖浆之属，人言“东郭担浆”者是也。
“君高识！敢辱尊听？”海蜃子拱手言于东郭。“君何谦，乡野村夫，何劳下视？”
“君非凡品，讨浆以论正听，何如？”
“敢不从命！”
二人遂沿街席地而坐，神色自若。窃闻：“一轮红日升，同轮红日坠。今朝乐相乐，明朝他日泪。其确欤？其否欤？”海蜃子问道。
东郭担浆坦然而笑曰：“日出人所共知也，轮落人所同见也。悲喜非可预知也。吾所乐视者，夤夜开炉灶，欣而喜者，笑看豆花沸而已矣。”海蜃子敬服。遂邀之饮。
人间俊游之宴饮脍炙楼
饮于街曲之脍炙楼。
脍炙楼，紫泥街之西。楼不甚高，大而敞。后厨掌勺，厨艺精湛，煎炒烹炸，各占一绝；四季时鲜，别有滋味；远近闻名，财源茂盛。掌勺亦掌柜，前堂后厨而“出将入相”。时人皆戏呼其为“西门炊夫”，其不以为意而怡然自得。
“此地虽名不见经传，然家雀虽小，五脏俱全。本境孤悬海外，民多愚氓，麟凤龟龙不栖，皆属虾民。”东郭担浆悠悠而言。
“何为虾民？”海蜃子问道。
“未审何时，有一洲，名大荒洲。洲上有岛，曰无稽岛。岛上一县，云太虚县。县境一乡，是为大佳乡。乡之一村，唤作紫泥村。此处即为紫泥村紫泥街是也。村民以捕虾为务不复他想。虾亦肥美，饲之紫泥，虾身耀五彩，人食之欲寡心清，身比鸿羽；凌空驭风，为逍遥游。以是民……”东郭担浆正自演说，布幔高挑，后厨一人径出，且出且言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不早言”。
视之，西门炊夫。先是，于后厨操作，忽闻人言语，耳熟，谛听之，东郭兄也。只是不知与谁言论。
西门炊夫五旬上下，面白无须，微胖。腰系蓝裙。擎一盘，盘虾六七尾，五彩斑斓，鲜香氤氲。
东郭，西门，故交。一喜走街串巷，俯仰自如，且行且止；一乐守株待兔，煎炒烹炸，且琢且磨，协理滋味。
“穷乡僻壤，无甚好物。今奉本色鲜尾，外益丑酒一瓮，聊表寸心。”西门言说之际，一小童怀瓮而来，颇不胜力。
瓮高及人腰，敞口圆腹。丑酒者，以酸苦胜，散异香。人饮之神清，愈饮愈明，久饮心竭而死。饮一日绝月余，若续饮三朝，必亡。
“此处多虾，肥美异常，焉无鱼耶？”海蜃子怪而问之。西门微笑曰：
“无它，试为君言之。东山樵，极爱鱼。其不钓，不食，亦未忍视鱼之被宰杀。若见鱼鳞，其身隐约如刃剐之。尝养一尾，待之甚笃。饮同食共，眠而不离之须臾。春饲之以花，夏食之而萍；秋餐之供菊，冬喂之奉梅。朝映之以红霞，夕照之以晚云。然鱼者，憔悴日甚，初悠游迟钝，终奄奄而平身。”西门言毕，痛饮一觥。叹息不止。
“人之用心，一何痴也！其后若何？”海蜃子情慨意慷，复问道。西门双睛炯炯，意气风发，竟壮怀激烈而言曰：
“东山樵痛甚，怀抱鱼而流涕于长流之侧。鱼似有感，有所颤动。甚异之，止泪，缓纵之于水，竟趔趄以翻身，悠游于流之深处。樵忽大恸，厥而倒。散道氏云：其爱鱼也，爱欲耶？鱼欲于水，人欲于欲。成鱼之欲斯难，绝己之欲益难矣！鱼者，欲也。”
“散道氏何许人也？”海蜃子问曰。
“太玄山长生观主。未见其人，但闻其声者也。”海蜃子似有所感，遂不复言。
“以是，大佳乡，紫泥村人皆绝于鱼。且本水域多紫泥，适于虾而阻于鱼。虾肥美以多，鱼稀而几绝矣。”东郭于其侧言之，亦饮一觥。
正饮之间，一女子散发徒跣，破门以入。泪痕交织而神情呆滞。
人间俊游之壮行三爵酒
英娘者，大佳乡紫泥村人。夫王生早丧，遗一女曰宝儿，方垂髫之龄。甚是乖巧可爱。人每见之，既爱且怜。英娘视如美珠，相依为命，倒也相安无事。不意风酝云酿，祸福无定；闭门家中，变自内生。
曩日，英娘与邻之老妪相善。或有闲暇，辄过与谈，甚欢。宝儿随侧，妪与瓜果，欢喜非常。渐愈熟，独自往来，殊无异焉。一日，英娘寻宝儿不见，意在邻妪。遂自忙作，不以为意。不觉薄暮，宝儿犹未归，急甚。遽奔妪所。“宝儿在此否？”音色惶惧，忐忑不安。老妪答曰：“无有。未家也？”英娘恍惚，顿踣于地，移时方苏。苏而以泣。妪无奈何，惟善慰之。
夜茫茫寒星闪烁，心煎煎清泪涟涟。英娘食难下咽，寝不安席。终夜长思，间或短叹。心有所动，意有所思。浸晓，启门有书，白纸而黑字。拆视模糊不辨，遂入内挑灯细审之。书曰：“英娘上下，吾欲与汝结至戚以联姻，叙秦晋而同好。昨掳千金以表挚诚，且万金银票一张，以致区区。吾奉汝女如吾所出，勿念勿怀！若必欲来视，汝一人可矣，如见他人，则宝儿必身首异处，勿怪不预也！支离豪谨拜上”。
英娘且惊且喜亦惧。忽而又哭，惊惧交加，手足无措，方寸大乱。惶惑之际想起西门炊夫，若沉沦而捉稻草，遂向脍炙楼而去，且走且泣，六神无主，虽免冠徒跣而不觉矣。西门大惊曰：“英娘何来？竟如斯憔悴！”东郭甚异之，竟哑然，未能置一词；海蜃子不明所以，只觉心扉隐痛。
“英娘来矣，速来与言”西门唤娘子，西门娘子引英娘入内室。东郭担浆曰：“兄有所非知，大佳虽一乡，户不过百余，紫泥为村，家仅数十耳。英娘与人为善，不期有何痛心，以至此也。”西门惟是叹息。移时，英娘出，意稍平，见众人言如此者云云。出书众人观之。
“何欺人太甚也？”东郭立而言，愤愤难平。“英娘意若何？”西门问道。“吾欲当下即独上无稽岛，见支离而救宝儿”，英娘答曰。
“岂弱女子亦可独登无稽岛也？”蜃子疑而问之。“虽万死不敢独活，必上无稽无疑！”英娘言罢，意甚坚。“若必去，吾与汝一物，或许助汝一臂之力。”海蜃子言罢取剑予英娘。“此不平剑也！”英娘惊叫曰。
“汝识此剑乎？”蜃子疑而问之。
“此吾师兄之雁翎阁所悬也。师兄昔日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此剑名曰不平，想吾小女子与世无争，焉用此，以是却师兄美意，不意赠阁下，想必良有以也。”
英娘，实隐娘，红线之流也。因不愿终老山林，下山至大佳而居紫泥，何期变生肘腋之间。“如此，英娘宽心，暂栖脍炙，明早为汝壮行！”西门欲使英娘养精蓄锐，待明朝登岛解宝儿之倒悬。海蜃子随东郭回“豆房”暂息。
却说英娘恍惚之间如坠深渊，耳畔隐约有宝儿呼声，或高或低，时断时续；如诉如泣。如丝缠藤绕，愈束愈紧。其坠于渊底，足下犹如乱麻裹足，不能行动分毫，有一蛇直立，蛇信张狂，婉转欲舔舐人面；惊惧之间，又见一蝶，触角赤红，似动非动；忽嗅异香，望之有细株似花而苍白，氤氲迷离。细审之，密密匝匝，如花蕾，似玉珠，迷离臻幻。英娘望之亲切，欲双手环抱之，却两臂僵硬，不能遽转。正自惊疑，蛇信嘶嘶，足下愈紧，蝶之触角赤红如光束疾射而来。当此千钧一发，异香之花蕾玉珠竟刹那而崩，缤纷迷离，犹如烟花，遽然而灭；英娘足下如双手托举，绵软温柔。英娘如疾射之箭跃出深渊。骤然而醒，醒而怅然若失。自觉衣襟微香淡淡，一如梦中渊下之香。不自觉竟又泪湿衣衫。
翌日，海蜃子，东郭担浆早至脍炙楼。西门供肴馔一席。却观那英娘，峨髻高挽，形容虽憔悴，却英气逼人；蚕眉凤目，睛如秋水而寒，面似霜雪而艳；素衣白裳，赛广寒青娥，手执不平剑，俨然世外剑仙。神情气质与昨昔有云泥之别。
“拿丑酒来！”英娘曰。意甚慷慨，气亦悲壮。大爵杯，爵杯三足而圆腹。英娘单手执爵耳曰：“谢诸位厚谊！”随后一饮而尽。
第一爵酒，英娘心眼清明，双颊微红；
第二爵酒，英娘心海滔滔，泪眼婆娑；
第三爵酒，英娘血灌瞳仁，豪气干云！
三爵酒入其腹而穿于心。虽滋味酸苦却壮怀激烈。“西门兄，秋水寒烟能否借妹一试。”英娘向西门炊夫问道。西门慷慨激昂，“但妹所需，尽可一试！”遂双手奉上“秋水寒烟。
“秋水寒烟”者，亦一剑。只是此剑较不平犹长。不平三尺，秋水寒烟五尺，此剑素如白雪，寒似冰霜；穿铁透石，犹如无物。
“三爵既尽，当登前途。诸位，告辞！”英娘言讫，背负双剑，大步流星，冲门而去。
俊游人间之支离游魂涧
出紫泥街即是太虚县。英娘背负双剑，面色冷峻，内心煎熬。于县城门见一老翁，芒鞋竹杖，杖头悬对鱼，未知死活。翁似盲者，双眼望天。英娘奇之，太虚大佳之地，但有虾未有鱼，翁鱼何所来也？
“欲上无稽岛乎？此一去海风荡荡，生死茫茫，珠泪空抛；无稽为方外，焉知太虚为方外之方外，大佳紫泥又为方外之方外矣！方外等差，岂可等量而齐观哉？”
“尊翁安。英娘虽女流，然母女连心，且怀剑技，未敢苟且而忘情也。老丈美意心领。”英娘并不多言，只欲赶赴无稽岛。
“吾海外野叟也。可否听吾一言？”英娘早已不甚耐烦，只是未知其是何道理，于是暂耐心焦。野叟言道：“海外有方，皮肉小伤，三五日时光自愈；心伤，伤一时，三杯淡酒可疗，心伤过月，非心药不能医；心伤三月者，至死无痊愈之望，饮忘情水，可稍缓之。吾有忘情，汝有意乎？”翁神色淡然，依然望天。
“止！吾未能遽修太上忘情之良方也！”英娘拱手一揖，遂施“流星赶月”之功，心神合一，直奔无稽岛。
紫泥街脍炙楼。未审何时海蜃子竟不知何往，东郭，西门困坐愁城。忽闻楼外做歌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东郭出而视，无它，趋于街，无所见。心下疑虑，复回脍炙。
过太虚，远望一岛时隐时现于大水中央。犹如世外仙山，迷离臻幻，水天茫茫。英娘一个“燕子三抄水”，之后施展“凌波微步”绝技，踏浪而行。移时，置身云雾飘渺之无稽岛。果然好岛：但见鲜花遍岛，异果飘香；怪潭逆流而上，悬瀑直达佳梦峰巅；巅顶一隅，殷红灿然，赤焰四溢。秀卉若毯，踏之绵软。英娘无心赏景，又使一绝技“燕子钻云”，直掠佳梦峰。
佳梦峰，蝶池畔。支离豪昂首而立。“来者可是英娘？”头如斗，首生九枚肉球者问道。“汝是何人？”
“支离豪是也。”
“吾儿何在？！”
“何必急于见儿？吾有一言说与汝听。吾支离家乃方外之族，本不宜涉方外之外。奈何支离其形，不甚雅美。欲通姻方外之外，以期洗心革面之功。着意尊女，汝当万幸；无稽奇珍异宝无所不包。且不必虑女幼弱，吾支离有海外妙方，可于三载内成熟其身心；只是美中不足者，忘却记忆，不复旧想矣。吾支离一族虽支离其形，然非支离其德者也。吾言确而信，必不诓汝也。”
英娘哂笑曰：“何言方内方外？吾所未知也。但要吾儿而已！汝所言，非但支离其形，且支离其心者，遑论德乎？！无需赘言，但还吾儿来！”
支离面色陡变，如斗之首所布九枚鸡子大小之肉球竟气鼓翕张，通红尽赤。“良言难劝即死之人，岂不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言未已，双手向腰间一探，两柄八棱天王锤，锤头西瓜大小。锤头竟如簧，直弹英娘面门；未至面门而中分，折弯双击英娘太阳穴。英娘于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五六丈高。同时拔出秋水寒烟剑，一记“穿云裂石”，直刺支离豪。
支离豪一击未中，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侧身一偏，躲过凌厉一剑。支离豪暗思，不意人间有如斯人物也。思之未了，英娘一招“月涌大江流”，秋水寒烟剑向支离平扫而来。剑光如波翻浪涌，浩浩荡荡，似霜雪冰凌裹挟着透彻骨髓之寒气涌向支离豪。支离豪未敢怠慢，双锤并而上举，其意欲磕飞英娘之剑。英娘未敢硬接，以是二人抽招换式，斗在一处。
争斗正酣，惟见一黑影自蝶池飞出，一道白光直奔英娘。事出突然，英娘未及躲避，急切间缩颈藏头；饶是如此，白光过处，青丝纷飞；发簪已然斩断。英娘错愕以至惶惧，一个趔趄，险扑于地。支离豪所执天王锤风驰电掣而来，一道白光流溢苍白之色当胸刺来。英娘暗叫不好，心为之沉；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忽觉一只强有力之巨手犹如吸盘将其带出十丈之外。英娘立定稍拢乱发，心下甫平，忽觉脑后金风骤起。英娘身形一偏，但见支离豪与一弱冠少年同现于面前。
弱冠少年面色黝黑，手执一剑，弯曲而苍白，上布大小骷髅若干。身衣白纱，腹内五脏六腑依稀可见。少年曰：“支离魄见过岳母，小婿有礼。因汝爱女不省天道，已为吾杀死而抛之于海。无稽岛方外之地，非是来去自如之境；若欲生，可从于吾叔为妻，欲死，吾之骷髅剑欲噬人血久矣！”其言淡淡，其色暗暗；而其人左飘右荡，如杨柳之态。
英娘闻言既惊且震，继之以哭，忽而狂笑。欲跌非跌，若虚若实。遽然之间，蚕眉欲飞，凤目圆翻，眦为之裂，殷殷婉转于颊；一缕青丝紧咬于口，面目狰狞，血色全无。漠然之间探臂膀抽出“不平剑”，但见此剑：“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英娘左手秋水寒烟，右手不平宝刃，一个凤凰双展翅，一飞冲天；之后一个空翻，左手剑一记“疑是银河落九天”，秋水寒烟直如银河倒泄，劈头盖脸直劈支离豪；右手不平剑青芒陡增，一记“飞流直下三千尺”，犹如千军万马，直刺支离魄。支离叔侄暗暗叫苦。支离魄舞动骷髅剑紧急相格，耳闻叮当金属之声，支离魄骷髅剑剑身一颗小骷髅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支离魄肚腹之素纱犹如血染，殷红一片。惊得支离魄撤剑跳出圈外，不平剑一威至此！支离豪架天王双锤上迎，岂料“银河之水”势大威猛，剑光斜飞，直掏支离豪左耳，豪首微偏亦欲跳出剑光之外，只是动作稍迟，距左耳一枚肉球被秋水寒烟凭空削去。只见红光迸现，血湍如箭，支离豪大号，抱头鼠窜。
英娘似凶神附体，如恶煞随身。舞动双剑直扑支离魄。支离魄惊魂未定，但见双剑如两条神龙向其拢来，一时仓皇失措，忍痛举骷髅迎击，岂料双剑合璧，大展神威。耳闻金属撞击之声，骷髅剑之大小骷髅纷纷落地，苍白之光遽然泯灭。支离魄一声惨叫，肚腹血流如注，转身弃剑而逃。英娘使出平身所学之绝技：“磨损胸中万古刀”！不平霜刃一分为二，剑中藏刀，刀中裹剑；似天罗如地网，青芒暴长犹如蛇信。这一剑若千兵万刃，洞穿支离魄！后心入，前胸出。此际支离魄正处游魂涧侧，剑气催动，加之英娘不平回撤之力，其身形如被被伐之树，又似一枚落叶直坠游魂涧。
此说为迟，彼时如电。支离豪兀自狂奔，英娘却未追赶，但见其将双剑脱手掷起，双剑如二龙出水，一上一下直向支离豪。上剑秋水寒烟剑锋若利口，啮平支离之首，不平宝刃贯穿其胸。与此同时，几条魅影飞出，英娘心竭气散，委然于地………
英娘朦胧之际依稀似闻人言语，却时断时续。惟闻一人曰：“英娘杀吾一子一孙，此仇不可同日共月，岂有放其离岛之理？且贝子乃方外之人，方外之事？”欲言又止。另一人曰：“支离其外，当守静默之心。忽生异想，则必有天开奇祸，复言方外，方外岂如是也？”
“如此，却如何交代子孙？父子永隔，深涧游魂，吾心何安？非杀英娘不足以平家族之遗恨！”
“尊老何谬至此也？君言父子，则母女若何？支离游魂，宝儿安在？家族遗恨，岂英娘所累？方外不过天理，天理游于三界，家国岂有等差？其致为一，何强梁而诡辩也？必如斯，蜃子不才，愿奉陪之……”
移时无言语。英娘渐苏而起，贝子者，脍炙所见之人也。英娘欲下拜，蜃子止之。忽闻有人声唤英娘，远望二人前来，竟东郭西门也。初，二人闻“君王城上竖降旗”，遂治装出太虚，同舟而共济，历艰辛而上无稽岛。
英娘见东郭西门，忽念及宝儿，又大恸。悲泣之声随海风飘荡。海浪涛涛，似和似鸣，如噎如痛；直似悲与风齐，泪和浪滚。东郭西门惟嗟惟叹。哭移时，英娘曰：“时至今时，未见宝儿。支离言杀，不能为确。望贝子发慈悲，助吾寻儿。”悲悲切切，不忍卒闻。
海蜃子慨然而叹：“人世情根，一何盘盘！”遂运元功，视周天。但见茫茫海心，一物浮沉，左漾右荡，直似无根；人言陆行随风荡，谁知浮流两茫茫。此为昨昔子夜之相；又，浮沉随波起伏，上下蜿蜒曲折而行，波荡似秋千，高低难平川，风吹如陀螺，婉转游魂涧。此今朝之相。海蜃子收元功而清泪溢，神色平静言于英娘曰：“宝儿已游魂，佳梦峰下涧，精魂化幽卉，蛛蛛结香兰”。
英娘闻言，心有所动，忆昨夜梦境。忽而大放悲声，继而狂笑不止。蓦然而立，如疯似狂直扑游魂涧。且奔且唤：“宝儿……宝儿……娘来也……宝儿……娘来也……”
东郭、西门惊惧而追，四只大手捉定英娘双足。英娘匍匐涧侧，散发狼藉，嚎天啕地；双臂前张而满手虚空。游魂涧，涧无可见，生死两隔，游魂茫茫；氤氲浮荡，似有异香；一点苍白，飘忽不定……
俊游人间之盗泉莫逆亭
海蜃子别东郭、西门、英娘，出无稽岛复前行。于路口渴思饮，山脚一泉，细水汩汩。蜃子掬水欲饮，忽见泉侧一青石，掩映翠丛之间，石依稀镂刻有字。拨草细辨之，曰“盗泉”。
蜃子微哂，掬水而饮，清冽甘美；遂慨而叹曰：“人名水以为盗泉，盗名而已矣。于泉何有哉？”忽闻有人作歌曰：
“日以沉彩，月而飞光；
隐现轮接，四季洪荒；
天笼以慨，地载以慷；
悠悠蒸民，运命驰张；
春意媚人，荷风致爽；
秋月曜菊 ，朔雪茫茫；
昔我妍骨，风柳絮扬。”
海蜃子甚异之。举首视之，距泉数武有一亭，六角飞檐，亭楣书曰：“莫逆亭”。两侧亭柱之下由木板相接，而前后贯通。柱间端坐一老叟，芒鞋竹杖，杖悬对鱼，非死非活，侧首望天。蜃子正欲移步入亭拜会，忽闻老叟曰：“贝子做得好功德。虽然，方外之士不宜多涉方内之事，只为贝子乃太液玄精。人事周天，心泉之珠，良有以也。”
蜃子入亭对坐曰：“敢问仙翁尊讳？既知贝子来历当有以告，愿聆教诲。”老叟爽然一笑曰：“贝子过谦，此番相遇实属机缘巧合，岂有他哉？吾乃海外野叟，方外方之朽骨耳。”
老叟又曰：“适闻贝子言盗泉乃人欺世以盗名也。此论切中肯綮，是为正论，然正论不能服人心；譬如人言嗟来之食，若盗泉为别有用心者之盗名，嗟来之食岂非窃骨者也？非但窃骨，亦绝气矣！杀人以刃，弑命或言，或闻清议名言亦可主宰生死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千古诛心之浪言也！”
老叟言说激昂，花白胡须有如风掠，颤动不已。“伯夷叔齐，人以之为千古高士，宜乎？”蜃子问道。“二人冥顽，未识天道。且二人而已，若率千万之众则何如？阻而言杀也？率而倶死哉？田横者，不失血气，或有其事，然五百精魂，未尝死于刃，或亡于诛心之论，亦未可知也。虽如斯，犹讴歌而缅怀，于当下言，父母妻子不能论及财货，况生死哉？！由是观之，富贵于我如浮云，浮云而已矣。所谓不义者，如风吹过耳矣。追云逐浮为要务，遑顾义哉？以是道德沦丧，清议、骨气反为枷锁矣。”
“高哉妙论，蜃子未尝闻也。虽不能一生死，齐是非。然如饮佳酿，滋味绵爽，亦觉快意耳。君乃高士，岂非隐哉？”叟笑曰：
“或言大隐小隐。小隐于野，大隐于堂；吾或为隐，然为隐外之隐也。所谓隐者，有隐其形而外其心者；有隐其形而别有用心者；有隐其心而放浪形骸之外者。太乙者，天下第一福地，自古多隐者，有隐以之为终南捷径者，古既有之，今岂免乎？今上有道，不以隐者为务，实圣明之至者。所谓滥隐如渔也。渔者，渔于鱼而务于欲，虽清风作门，明月为烛亦未能除残去秽而明心见性也。虽外其衣冠不能为至道，岂光头点香而成佛子哉？”
“君竹杖对鱼何意也？”蜃子问道。叟曰：“此对鱼者，生自太古，历经洪荒。麻姑言见沧海桑田数遭，此言非虚也。今日之山陆乃昔日之海底，今时之海底为旧陆之山川。山海反转，海底生尘，陆上行船，时也。方外一隅，山海一角有二峰。或其至高，洪荒未能没之，有一舟，夹于两峰之间。太古洪荒之际有对鱼入于舟，洪退而鱼遗于舟；舟有洼水，终年无增减，鱼亦无盈缩，以致于今。所谓天理，此不同常理，天外有天，此或为天外之理也。舟不甚巨，外如腐材，内自静洁，为吾之居所也。人言吾海外野叟，吾实铄金于众口之盗跖也。盗跖已矣！若庄周之梦蝶，非蝶非周，非盗非叟。实乘物而游其心也者。”
蜃子闻所未闻，益奇之。曰：“太古“洪荒之舟”，君之雅居可否一观？”叟复笑曰：“今之逢君，意甚畅。贝子临视，蓬舟生辉矣！南华老仙曰，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今日之谓也。”蜃子与老叟一对鱼，两竹杖。芒鞋双双径向“洪荒之舟”而去。
俊游人间之洪舟天外天
“山，离天三尺三；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两座大山。一座如剑直立，一座似戟稍倾。剑戟之间有一舟，悬于空。其上藤绕蘿缠，浮荡旋转，无有宁时。叟指而笑曰：“此即吾别野也。”
蜃子曰：“视无门径，如何出入？”叟亦不言，微抖竹杖，刹那之间，杖首对鱼忽化为梯，光华灿然。登梯以上，至舟有门，轰然中开。二人入舟，梯隐无迹。舟内甚雅致，舟之一端有水盈钵，石质。盈盈碧翠，对鱼在焉。举目四望，略无遮掩。云蒸雾腾，彩溢霞飞；云漫漫风卷如潮，雾荡荡氤氲迷离；或见鹤影，唳而冲天，或闻虎啸，震肃空虚；翩翩兮花飞，瑞芳浮荡，流风兮丘壑，万籁齐鸣。
“君有所思乎？”叟问曰。
“亦无所思，惟觉心旌摇荡，形神倶失，寂寞难当耳。”
“诗仙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其料孟夫子留别王维却曰：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其谁潇洒，其谁寂寞耶？”叟吟罢而问。且自问自答又曰：
“诗仙艳羡孟夫子风流天下，白首而卧松云，以致高山仰止，忘尘莫追。然弃轩冕之人竟甚是寂寞，以是生出寻芳草，假路径之想，只是高山寂寞，千载谁赏。江山胜迹，空登临而泪沾巾而已。贝子岂如是乎？”
“吾玄池一珠而已。虽太液玄精，脱贝母而蜿蜒于地海之眼，复幻形散结。忆初至海而感人之温热，虽然踏于人足之下，又听聒噪之言；二童争竟，毕竟赤子，原无胜心，天真烂漫，悲泣喜泣飘忽难定，本心而已。后复历生死，睹丑观怪，支离破碎，未尝不痛于心者。向者于玄池浸于泪而未知所以然，今虽名俊游，亦实心酸者。既知其然，焉能不悲，又如何不寂寞哉？诗仙，孟夫子其人世小寂寞也！天地者，虚空之大寂寞也。”
“与君初会，肝胆相映。岂人之所谓一见如故者也？南华真人曰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其果真如斯也？人初与言，姑妄听之；日久与语，犹狐疑之；何则？岂不闻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乎？或曰：初见三分言，未抛一片心；良言三冬暖，恶语六月寒。其人间世言语以为桎梏，戒心是为枷锁矣！虽然，此千古不易之方，虽桎梏亦温情也。或有高论，人微言轻故，不见于经传。然轻薄而逐流风以致泛滥者，非但自嘲，亦嘴尖皮厚腹中空之故耳。至若交浅而言深者，虽曰性情，亦是浅薄，名曰素朴，实则不自量耳；若闻者忠厚当不失礼，危坐而俯视，于言者徒增耻辱耳！虽未明言，鄙夷之情氤氲其外矣。此方内人事周天，方外者，相识微哂，机心泯灭，诚放浪形骸，赤子悠游，信可乐也。今处方外之舟，贝子复何惆怅，莫非乐极而悲生者乎？”叟侃侃而谈，甚是悠然。
蜃子默然良久。隐约之间，心绪浮沉。似有回还“天水宫”之意。
俊游人间之秋波致爽斋
海蜃子思回“天水宫”，叟亦不留。对鱼跃水而下，复化为梯。至山腰，对鱼又悬于杖首，复不死不活之状。山腰有一洞，望之幽深。叟曰：“贝子初至僻壤，无所款待，既别，且饮一杯，以作怀思。”
言未已，叟杯酒在手。杯不甚大，石质，其色苍白，暗哑而古朴；酒液盈杯溢于外，犹如泪流；酒色昏冥，望之无底。氤氲迷离，幽幽寂寂。海蜃子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甚豪。叟忽大笑，继而怆然泪下，以杖鱼予蜃子曰：“君且行，吾往矣。”言讫入洞。移时叟未出，蜃子疑之，遂入洞。
洞不甚敞，幽暗昏惑。居中一台，台上一骷髅，盘膝坐立，四周皆空，无它异焉。蜃子出，洞口一石，其上刻字，模糊可辨。书曰：“大荒山，清虚洞。清虚洞内骷髅台，骷髅台上布尘埃，一点元婴自往来。”其下四字：“云逸可风”。忽有声隐约自洞传出：“贝子所饮者，幽意别绪耳。“别虽一绪，事乃万族”，江淹之谓也。吾非鬼非人亦非神，游心而已矣。世人以皮囊为衣，君之所见骷髅，吾之衣也。既为游心，则万物无不可衣之。以是生死亦衣，岂拘于形也？所谓名者，若衣之微毫，婆娑尘埃矣。对鱼赠君，或有他用；宜行，勿念！”蜃子立而拜者三，遂执鱼杖前行。
山路曲曲折折，蜃子蜿蜒盘旋而下。至山脚有长川明秀，曲水多情，回还往复。蜃子遂逐水而行。曲水静流，静水流深；水质莹澈，犹如翠玉流泄；海之水亦涌荡无休，不似山水之明澈。两岸青芜丛杂，灌乔相间，赤红浅青，明黄暗绿，随风低昂；碎花烂漫犹如散星，点缀其间；时有蝶舞，兼飞蠓蜓，或有蜂唱，近微可辨；蝶舞上下以逐花影，蠓蜓列阵而掠玉流。蜃子观之，甚是欢喜。
或言：“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今有长川，移步换景，心随景动，妩媚曼妙，难以言表。蜃子正自快意，忽一鹤由远及近，其色洁素，惟首赤红。弧线凌波，继而展翼，唳而冲天，循流而翔。
迎面一山，略不甚高。长流汇于山下一湾，碧水成池，氤氲浮荡，时有风吹，清凉爽惬。抬首远望，长流聚而不滞，绕山远去，邈邈无际。山脚多菊，姚黄魏紫，兼有异种，蝶飞蜂唱，甚是喧嚷。青松如林，姿态万千；其上有石屋一间，门楣书曰：“秋波致爽斋”。屋顶葱茏，四檐花垂，五彩荧惑。石屋周遭，翠竹四合；屋前之左，一松颇雅，独展一枝，蜿蜒下探，匍匐湾池，松顶一鹤，静若处子；松下多卉，品类繁盛，暗香浮动，色彩迷离。
蜃子正自赏怀，见一人自斋中出。一袭白衣，俊雅流风。“兄台何来？”白衣人讶然问曰。蜃子笑曰：“远行之客，过此间，观之甚雅，不觉缘阶而上，冲冒之处，还望海涵。”白衣人曰：“既如此，何言冲冒。既至此间，想必有缘，可少憩之，”言甚诚恳。
松下一石桌，松覆如华盖。蜃子曰：“此间颇幽雅，面朝翠波，居于福地，怀抱胜境，信可乐也。李义山菊花诗曰：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君宅艺菊甚多，此之谓乎？”
“义山诗无题者多，隐喻晦涩，此首直抒胸臆。只是鹦鹉入笼，自戕本源耳。名隐而心仕也。若淡紫冶黄之后，接以白篱碧波岸，无风自在香，亦佳。君意若何？”白衣问曰。
“敢问兄台贵姓高名？”蜃子问道。“未敢言贵，石中虚是也。”白衣人答曰。“石而中虚，甚是清雅。君居福地，明波清心，以美之为何也？”蜃子复问道。
“所谓美者，有内外之别，骨表之分。方内之美，见美景以荡其心，继之思美酒，未适其意，又思美人，乐以开怀无复加矣。方外之美，景之无论远近，必融于心，融于心犹似微醺；所谓美人者，譬如眼前碧波如美人之眼，所谓秋波横也。秋波含情，清澈明净；吾望之而生情，远山近水，眉目纵横，合于幽意而心平气静，他想不思，致虚守静，以生至白也。以是方内之美虽入心为心之表，方外之美入之目而镂于骨，为美之神也。”蜃子赞曰：“善！得美之质也。美之入骨也必真，真而始善，无有不美之善，却少有真善双修之美也。”
虚曰：“一人至真而巧，擅于美器。尝造一木塔，高不盈尺，甚是精工。一人见之，赞而美之，塔增一星，若存若亡；百人誉之，塔身星芒密布，光彩黯黯；万人羡而慕之，以为壮美。塔之星光闪耀，明灭隐现。忽一日，菩萨行经此处，于云头望之，亦觉精巧。遂灵犀一指，但见木塔星辉灿然，光芒暴长，居然金矣！菩萨嫣然，飘然而去。作塔之人倒身下拜，诵佛不已。以是金塔归藏，于僻处把玩不时焉。”“君以之何如？”虚问曰。
蜃子初闻欲笑，隐而忍曰：“此造塔之人巧则巧矣，颇不耐菩萨一指也。众人美誉未见出视，菩萨遥指，轰然而拜，膝骨酸软矣。其所拜者亦非菩萨，俨然点木成金指也。一指之力，力盖至此乎？昔闻有点石成金绝技，不意亦有指木换金之术。换者，幻也；于僻处把玩者，其梦也。岂有他哉？塔技工巧，焉有木制而金器哉？菩萨者，喜恶于心而浮指快意也。五行生克者实有，于电光火石之际互置者无也。人心明于珠贝之光，而情志惑于雕虫小技者，无它，陶于己而复醉于人也。盈缩其心，虽至真而自绝矣！岂无警乎？”
虚抚掌称善曰：“得遇君，其乃天乎？请君随吾入瓮一饮！”
俊游人间之畅饮瓮中天
虚之邀蜃子所入瓮者，“秋波致爽斋”也。斋以石成，顶悬奇卉。入之为酒瓮，美酒不绝，鲜果四时，无所不备。出则为器，一无所有。虚之出入无间，得养生妙诀。年逾耄耋，望之如弱冠，流风秀骨，当世无匹。
入斋酒气氤氲，迷离臻幻，熏熏陶陶。八仙桌，如意壶，称心杯，一碟豆。时鲜罗列，殷红橙黄，异香醉心。“君非凡品，能饮乎？”虚问。“何言能也？宜乎擅矣！多情莫过于痴，快意莫胜于饮，清浊有别耳。”
“饮亦有清浊乎？”虚问道。“试为君言之。酒者，至清，无色以蕴之有精，有味而乱之以情；人言“色媒”之谓也。非是“色媒”，动心起念也。以是初清而终浊，此浪饮耳。至若不堪者，白酒红面，涌血动气，纠缠不休者，乃昔日幽意，无所以出，藉清酒激荡郁浊，虽有前因，然所面者有异，岂放浪而引清议耶？亲近诟厉不能止者，必有“河东狮”出，方震落胆魄而后已矣。或有虎，名“胭脂”者，然不足为外人道，实心中之鬼也！以清始而终于白，饮之醺醺，一波三折终于低徊者，啜之茗而清明，心以有节，雅正而平。此饮之清也。虽然，情随事迁，景以它移，清以浊，浊而清，未有限也。二者皆本于中情而散之于外也。独饮而嚎啕大哭者，孤坐以醺醺然至呕吐肺腑者，不为鲜矣。此无别清浊，但问本心而已矣。”
蜃子又曰：“有清饮而浊笑者，非浊笑也，散忧郁也；有浪饮以痛哭者，非痛哭也，实伤心耳！或闲情幽意者，饮之别调，增之音色，迷离臻幻。则其非以自陶，亦欲醉人也；只影单杯，邀月柬花，此幽情雅意，饮于天地，怀花抱月也。如斯亦寂寂空空如如者也。至若慷慨悲歌，壮怀激烈，饮尽江海，鲸吸天河者，此必任侠义气，托生寄死者，然此属如流星，偶闪耀于冥空，不多见也。或杯酒霓虹，笙歌摇曳，目幻五彩，醉生梦死者，亦多矣。虽饮之一族，时有千古，别亦万绪，成败之机，微妙玄通。虽天上人间，名目繁杂，斗转星移，然实系一心，明暗闪烁而已矣。”
虚曰：“君饮有清浊之辨，意绪之别。是为精议妙论，饮之一族，犹如花放，瑞芳氤氲，为之陶然。吾意欲为之增色别类，君意若何？”蜃子曰：“君何谦也？愿闻高论。”
虚曰：“饮于众者，亦别于貌，是为貌饮。貌饮者，喧嚷噪杂，或默或昏，杯盘罗列，心绪纷纷；或睹杯酒以生别绪，或见人面骤有异想；杯酒草草，穷于尬对，默昏梦寐，似苏非醒；饮于表浅，鼓唇对吹，言语叱咤，合席雄飞，以是有貌饮，此为卉之浅表也。饮于尺寸之间，相与一室之内。三五数十之人，狼烟四起，杯酒穿花，言山语海，纵横浮沉。或有暗渠，以通财货，或居一路，行禁随心；或增之以合衷曲，或减之而就他想；翻云覆雨手，拈花微笑脸，穷形尽相，山河表里。擎羽觞而穷碧落，执铁箸以压黄泉。此为鬼饮，卉之递层也。或聚一屋，烟火蒸腾，欢声笑语；或会中庭，满院春风，童趣缭绕，高堂兴茂；酒薄以意厚，言浅而情深；其境淡，其色浓，其地虽僻，其情亦幽。此为素饮，卉之精深也。三五相约，杯酒两豆。欢叙衷曲，略无滞碍；言笑有节，旁涉有矩。山川风物为饮绪，喜怒哀乐作酒媒，日月以明心，青灯而映志。此为心饮，亦是雅醺，饮之于酒而散清芬者也。此卉之蕊也。”
“至蕊，亦饮之极也，宜乎备矣。”蜃子叹曰。“虽至蕊，犹未也。蕊为三心之叠，叠而未成曲也，试为君成曲，以通幽而得境之妙。”虚言曰。
“酒以聚众，亦有独酌。然众饮或为寂寞，孤酌而得清欢。宋之程颢云：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此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之语也。万物者，为吾宾客，四时佳兴，吾肺腑之友也；天地有形之外，吾之意绪，或作通途；为物则落于风云之杯，饮白云而尽清风；作途则往古来今，上下四方倶会于造化，羽觞流霞，咏啸寰宇。或接之秦汉，或承之唐宋。饮之诸子，醉于百家，醺然于唐诗，陶陶于宋雅；或栖于竹林，参玄七子，或止于翰墨，求教于大方；醉里挑灯看剑者，飞一羽觞，灯火阑珊处，纵之绣帕。持不平之剑者，赠之神骏，怒发冲冠者，饮之巨觥！虽风云万里者，饮白云而回望，四时佳兴者，畅幽意以乘花；天之涯，对饮一心，地之角，致意成双；不以往古为限，纵横飞觞，岂因时空成制，忤逆清欢？此为神饮，蕊之三叠曲也。个中幽意，一以贯之，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海蜃子抚掌笑曰：“盖妙至此乎！听君高谈，酷香浓烈！秋波致爽，入之为瓮，吾明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