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


      相思鸟一来,就飞进我心里。

      它们小嘴乖巧,红红的、尖尖的,身子轻巧玲珑。群鸟绕着梨树、晾衣绳和柴垛浅飞轻落,啄食母亲撒在梨树下的米粒。相思鸟啄米,一小嘴一小嘴,啄不多,一啄一粒,文静得体。它们不怕人。胆大的飞到鸡笼外抓着槽邦啄鸡食,鸡也不撵它。母亲说,鸟是我喂的,极骄傲,仿佛喂养着一林子会叫会跳不怕人的绿色。

      晾衣绳一头拴在屋檐,一头绑着老梨树,梨树下,木柈子交叠堆垒。傍着柴垛的花,一丛是无尽夏,一树是谷雨花,立夏过后,一青一紫,开得明朗。不占面积的一角,把整个院子,把整个母亲,照得明明亮。

      这个春节假期稍微漫长了些。在母亲家,我坐在院子里的火盆前抛撒时间,就像抛撒谷粒给鸡。半山雪,静流的冬水,冬眠的植物,飞到院子里的鸟,都安静。

      树林传来密密匝匝的鸟叫,人心静了,鸟声铺天盖地。

      “贵贵阳,贵贵阳”“黄瓜黄没?咹~”“行不得也,哥哥”“秦家洋爸爸”“修沟沟懂水”……母亲翻译了好些鸟语,我却无法用汉字生动呈现。雎鸠的“关关”和鸣,黄鹂的“喈喈”鸣啭,黄鸟的“交交”吐声,以及大雁的“嗈嗈”引吭呼伴……百样人百样听法儿,但常驻我心底的是布谷声声。

      谷雨前后的某天,囿困喉咙的鸣声在今年初次得以舒展,它们沉寂了一冬。那鸣声好似中空,疏疏阔阔,高过灌木,越过乔木,递及白云,将好好儿的云朵,撞散成丝丝缕缕在灰天上挂着。

      “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空、旷、虚、静……布谷一叫,世界开始转新。春山静绿,布谷把风吞进嗉囊破势扩鸣,三声五声皆是悠远,如同春去春来的无穷尽。布谷一声一声,把春天喊深喊勤,那喊声只管脆泠泠地浸入远道,把春末夏初的清早和黄昏给拉出一种蒸腾的远意。远意里,乡人种瓜点豆,育苗犁田,一路水田放水声。

      声音好听,却难画难描,只一嗓,春水洇干土般,仿佛活跳跳的涧水搅起的山间潮气,茫茫化岚化雾。布谷一进山,春气浩荡,一听便觉耳目葱茏。依旧是青萍红蓼白蒿,仍是那山那水那花,却觉得新,如同八岁的自己从七岁中抽出新薹。

      布谷布谷,点豆播谷。外婆踮脚在檩梢处够干棕,黄瓜籽和南瓜籽在棕丝上燥了一冬,外婆搓下种子窸窸窣窣,给土地开嘴儿,塞进种子,又把小嘴掩好。

      青竹竿,顶簸箕,下面藏窝麻母鸡。外婆叫我猜。我猜不出。外婆指向一丛芋头。芋荷托着一兜夜雨,青水粼粼,一碰便泻出一绺练白。

      布谷在乔木上播撒鸣叫,一粒一粒虚虚地撒着,鼓圆清亮。我在泥格子上布排种子,一格两粒,二、四、六、八、十……我对“田”字的认知,最早源于土地,源于外婆在墩实的育秧陇上一刀一刀划出的方正格子。“田”的形态在读音之前已经播种在我的认知里。最后盖上地膜,地膜棚亮亮地,晨昏卧着,晴雨卧着,一直将胸膛下的泥土捂出温度,青气鼓胀欲喷。

      立夏、小满、芒种……这些节气真会给自己取名字,一个赛一个脆亮,一个胜一个响晴。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布谷声声催耕,催得麦穗一粒胜一粒饱满,秧剑一天见一天青直。布谷喊急,外婆却不急,鸟叫唤一声是一声,人做事也得一样一样来。外婆的腰,一天比一天弯得好,个头一年比一年矮。庄稼越是接近天空,外婆越是鞠向土地。外婆总说没有心的身子,土地不亲。

      布谷叫着,长声更短声。父子俩只是听着,各自把分蘖的秧苗一尾一尾往水田里插。儿子低头向水倒似抬头望天,怀里也端着白白的云朵,只是那云朵一碰就洇湿晕开化净了。每年布谷一催,总见老父亲尾着儿子走路,挖田,插秧,事农。家里没有女人,儿子四十来岁没成家,日子寡苦。

      父子俩便勤勤恳恳剥净一身力气,把一弯一弯的白水田铺绿,父亲越剥越瘦,日子却越过越薄。他们只听得布谷声声:

    “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外婆到田里扯胡豆,月色好大,青气瀼瀼。外婆连杆带叶一捆一捆往回背。一家人在屋檐下剥胡豆,头晚剥好,二天一早背到集市卖,外婆用嫩春换取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知如何裁细了当空月,从天上落到簸箕里,细细的,弯弯的不声不响贴在胡豆粒尖上。外婆说,轻巧些捏,不能把月牙碰落,没有月牙显老,失了卖相。因而我知道,嫩胡豆不能蹭落月牙,好似嫩黄瓜不能碰稀了青皮上的白霜,青豆米不可搓破裹身的裙瓤……

      亮月大地,布谷鸣叫。

      “剥胡豆,剥胡豆……”

      “剥胡豆,剥胡豆……”

      剥完胡豆皆睡去,只剩外婆敛杆喂牛,收豆扫地,拉线关灯,轻手轻脚推门摸到床沿。一簸箕胡豆跟一簸箕梦似的,被外婆安稳地放到桌上,满屋子的青光。小满好满。

      屋檐下,燕子并排挤在晾衣绳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它们一遍一遍教我数数。哆、来、咪、发、嗦、拉、西。它们一遍一遍教我识谱。一、二、三、四、五、六、七。它们一遍一遍告诉我,七天便凑够一个星期。

      芋荷叶擎在月光下,叶匹蓬蓬错错,捧着白白的霜华。叶子重了,叶面倾泻,一蓬绿光溅弹在禾田里,又一蓬绿光溅弹到禾田里。我想,每一株茎杆里都淌着一条河,叶子支流,澎湃无声,汹涌静默,冲撞着温柔而懵懂的梦想。

      亮月静照。

      “点灯捉虼蚤,点灯捉虼蚤……”

      “点灯捉虼蚤,点灯捉虼蚤……”

      母亲在身后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定定神,我说好。火盆里的柴火快要燃烬了。

      天,蕴着太阳意,迟迟朗不开。

      抬头看到落在椒树上的黄鸟,上蹿下跳,婉转舌头发出好听的声音。脆响。干净。明亮。一粒、一串,像韭菜叶子上排列的露水清亮地顺序滑落。“睍睕黄鸟,载好其音”。棘树有刺,花椒树也有。棘树结红色小果,花椒树亦结红色籽实。“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外婆的七个子女已是身处远远乡,只有母亲守着坟茔在故乡之土,深受寒泉浸冷。“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等凯风自南来,那七子若闻布谷,一定是: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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