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得知四子缺仔因车祸没了的死讯时,杨老太枯槁沉寂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悲痛涌上来,只是一阵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做饭时,手被柴火刮破,不怎么能感觉到疼痛,这把老骨头早就变得迟钝麻木了。

五十三岁那年,嫁到草桥镇的大女儿被他男人打了一顿,想不开,喝敌敌畏死了,才三十一岁。那种悲痛肝肠寸断,万箭攒心,眼泪流干,嗓子哭哑。有几年时间,每逢想起来,心脏便不停地抽搐,痛不欲生。

杨老太扶着墙慢慢起身,十一月的日头偏西之后软软的,蔫蔫的,就像人上了岁数,精气神明显不够了。她佝偻着腰站着,茫然地望了望空寂的巷子,阳光白花花的晃眼,一时间,她想不起来要去做什么。秋风吹得屋后的枫树飒飒作响,她感到了一丝寒意,老了,身体缩成一团了,天一凉就得一层一层裹得像只老母鸡。

她仰着古树皮一般褶皱丛生的脸望了望天际,浑浊的,不透亮,死了也好,省得在世上拖累别人!她喃喃说着。扶着墙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天一转凉,肺气肿就犯,肺像个破风箱抽不进气来。

活这么久做什么呢?死了,干净了,什么都不想了。

死了……死了倒也干净,他这一身病,也是等死,能熬几年?想起这个仔,她自怨自叹,怨鬼托世,怨鬼托世,老天爷,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血压慢慢上来了,眼前模糊起来,地面摇摇晃晃,她脑袋有些发懵,身体靠着墙出溜到地面。

他再怎么不走正路,不成器,忤逆,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才四十几岁呀!昨天都还好好的……

2

医院的病房和楼道总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病床上被褥潮乎乎的,有些发霉。杨老太对此一点也不陌生。她依稀记得七十岁上,医院检查得了冠心病。那时老汉还在世,患着严重的肺气肿,氧气机离不得半刻。两个病病歪歪的老人住在村里,七个子女没一个在身边,老二义生在县城工作,算是离得最近的,隔三差五开车回来看看。赶上天寒,老汉境况不好,托人喊邻村的赤脚医生来吊盐水不能好转时,她便托同村的外侄给义生打电话,赶紧开车来拉老汉去医院。

年纪轻一点的时候,最不愿上医院,花钱不说,还得有人服侍,小病小灾的就强捱着。

老了,六个仔女每年给的钱七八成都用在吃药和看病上面了。老汉为此常常哀叹自己没福。

老二在医院跑上跑下,又得回家做饭送过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上学,动不动又要下乡,一天到晚像上了发条的表不停地转,三四天便吃不消了。二女儿从广东赶回来轮班,七八天还行,再长就吃不消了,不能埋怨他们不孝顺,各家有各家的事情,久了,就像田地撂荒长满杂草一般,往下就该大儿子仁生、小女儿秋莲轮换了。有一年,住得久了,五仔关了东莞的小卖部,断了一家的生计,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三仔在北京成家立业,回来不方便,一天一个电话,很是挂念。凭心而论,仔女心里是装着父母的。老汉出院不免怅怨,死了倒干净,省得拖累仔女。

老汉过世后,就轮到她一年几次住院。

当时,仔女们打商量,要送她去养老院,她死活不愿意,自己还能动弹,就在这间屋子里,能活就活,要死就死,去养老院做什么!多花这份钱,再说,还能指望别人照顾你?

老二说要不去县城跟他家一起生活,老四说要不跟去东莞,哪儿不去。去了,你们哪个有闲工夫在家服侍我呢?

把短命的缺仔埋了之后,屋子里又空空寂寂的,清冷得像座孤坟。老缺回来养病的那些时日,看他浮肿的身体在眼前晃悠,听他每夜从小卖部看牌局回来弄得屋里叮铃哐地响,说他几句,他便发起呆狠来,只顾翻着牛眼瞪你,买个瓜切开了只顾自己吃,吃剩的丢掉,故意气你。

每天跟他怄气,心里堵得慌。这人,一下子没了,唉!

到老汉周年祭日,去公墓烧香烧纸是不能了,想着在家里神龛上插上电香炉,颤颤悠悠踩椅子上要够时,突然一下往后跌下来……

义生委他堂哥早晚过来看看,不然就得烂在屋里。

人老了,骨头像枯了的树木,碰下撞下不断也得折。手术做完之后,医生少说半年才能见好,杨老太听了,有些绝望,还不如死了干脆。

义生凶了她一句:老娘啊老娘,这回你可不要拧着来,要不我们几个更麻烦。

她望着儿子,几日下来,满脸疲惫,眼睛一圈黑肿,两鬓斑白,满脸堆着笑听着医生说话。

病房同住着另外一位老太太,是个退休干部,住院这些日,不见仔女来,请了一个护工服侍,护工冷慢,动不动就跑到门外去看手机去了,喊几声才慢吞吞转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见她仔女一个一个轮流伺候,羡慕得不得了,说:老嫂子,还是你有福气,仔女们一个一个轮流来服侍,不像我,一个仔在德国,一个女在上海,老伴走后,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有病有灾的,他们也回不来,只会出钱请护工,护工为赚钱的,管你是死是活?说起来人家都夸你家仔女有出息,出国的出国,当老板的当老板,哪里晓得你心里有苦说不出来,仔女有出息怎么样,老了,一点都指望不上了……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四女儿秋莲昨日赶来,手里提了五六种点心水果,拆开一块酥饼让她吃,她不吃,望着风尘仆仆的女儿说:出院吧,回家呆着!

她耳朵还不背,听得老二义生送饭来,趁她吃饭的时候,给兄弟们打电话商量,要把自己安置在养老院,请个护工来护理。

秋莲给义生打电话,他火急火燎地赶来,问她:你回去再跌了怎么办?

她执拗地重复,回去,就是要回去。她心想,若去了养老院就难回去了。

兄妹两个面面相觑,一时犯起难来!

3

杨老太回到村里,没有住到老宅。伍仔打电话来让她住他前几年新盖的小楼,地面铺了瓷砖,平整,没有门槛,进出方便些,门前一块大场坪,好晒太阳。老太依言住进来,秋莲自然跟着服侍,就在她房间里加了一张竹床,铺上被褥,几乎一刻不离在跟前,伺候吃喝拉撒睡。外面阳光暖和时,扶老太下床,推着助行器出门到场坪溜几圈,晒晒太阳。秋莲一面看着她锻炼,一面坐在檐下织毛衣。老太溜回来,停下,望着女儿,四女儿虚岁才四十二岁,头发灰白,额头密布皱纹,样子很是苍老,心里不禁叹息一声。秋莲两个仔,一个在去年考到山西一个什么大学,每年学费生活费加起来要三四万,毕了业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小仔小时公公婆婆带着,三岁时发烧烧坏了脑子,得了癫痫,南昌、北京、上海,带着各处去治,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医生,也没医好,如今十五六岁了,还不能自理,只能带在身边照顾。

老太想起这些孙男娣女来,不免有替儿女忧心起来。

她望着秋莲问:毛仔还没找到么?毛仔是二女儿夏莲的小仔。前年被人骗到贵州做传销去了,两年多,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夏莲为此伤透了心。

秋莲停下针,脆亮地回道:你操心这个有什么用!顿了顿,又说;被人洗脑了,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就当没这个仔了。

老太听了默然不响,阳光暖暖的,晒得身上有几分热,她慢慢退到檐下阴影里,看女儿熟练地打着毛线。唉,大孙子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在深州晃悠了一年多,他自己倒不着急。他老子每回想起来就急得跳脚,恨不得一天干三份活给仔攒钱......二仔……三仔、伍仔家里没一个过得顺当!

老太想自己这一辈子女多,有一两个不成器的,一辈子就有操不完的心,下一辈的,两三个子女,有一个不成器,老了可如何是好!

在村里将养六七日,秋莲呆不住了,她男人带不了小仔,每天夜里哭得嗷嗷的,喊着嚷着要妈妈。义生也开车回来劝,养老院是找关系才找到床位的,晚了人家就不留了;护工也是问了七八个再找到的。

老太心想,何苦为自己的子女呢?回来也算了了心愿,再回不来就回不来,反正死了也是埋在公墓(现在禁止再葬在祖坟山了)。上车之前,她特意让秋莲扶着到老宅看了看,神龛上放着老汉的半身黑白画像,布满灰尘;她往缺仔住过的房间望了望,他用过的床、被褥、衣服都烧掉了,房间空荡荡。老太看了半晌,依稀看着一个光着黑黢黢脊背、满脚泥污的顽童闪着亮晶晶的眼眸跑进跑出,心里一阵酸楚:不学好的缺仔,小时候几聪明伶俐!

4

杨老太很快习惯养老院的生活,甚至有点喜欢上这里了。每天有专人将房间打扫干净,被褥整洁干燥,夜里空调开暖风,一点也不冷,肺气肿不犯了。一日三餐在食堂吃,到点就吃,早餐;鸡蛋包子油条泡粉;正餐,两三个肉菜,三四个青菜,做得烂,好入口;比起独居在老屋,每日早上炒一两个菜吃一天,强太多了。吃完饭,院内走走溜溜,院子里不少健身器械,桌椅,三五成群的凑一起聊天、下棋、玩牌、打麻将,热热闹闹,不像村里冷冷清清,巷子里半天见不上一个人。

护工六十来岁,姓张,一直杨婶地喊她。

这天夜里两个在房间看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护工圆滚滚的脸上堆出笑容:杨婶,你真是好福气,仔女真孝顺,对你真舍得花钱。我老了要能像你这样,这辈子也就知足了!看看村里那些做不动的老人,真可怜,仔女丢家里自生自灭。仔女也不是不想管,是没钱没精力管,管了父母这头,自己一家子就得喝西北风去。说着,脸上露出几丝忧虑:老天,鬼晓得将来我们老了该怎么办?像我,一个仔一个女过得结结赖赖,还在啃我跟老汉这两把老骨头?!将来拿啥送你来养老院?一个月两千块!病了动弹不得,还得请护工,一月四千五千的!

老太太坐着眼皮发沉,鸡啄米点着头,打起盹来。朦胧中,梦见缺仔立在一边冲她赌气似的说道:老娘,你总是嫌弃我,这回享到我福了吧!

5

缺仔车祸官司判下来,肇事司机赔偿七十五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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