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祖父总是坐在他的藤椅里,好像我一出生他就坐在那一样,安静而神秘的坐在那里。从有记忆时开始,我一直跟祖父和祖母睡在一起,祖父的身体不好,有时夜里哮喘发作的厉害,我就会跑到房子的另一头把妈妈喊醒,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让祖父平静下来的,只知道在那个年代祖父就用上了非常高级的喷剂,祖父床头的柜子里有一堆的空药瓶,精致有趣,所以有时就会偷偷的拿出来在伙伴中炫耀 。因为哮喘祖父总是很少活动,我觉得他总是静静的坐在椅子里,看着我们疯。祖父是个严肃的人,坐在那里好像也没有什么笑脸,但总觉得他是带着幸福的笑看着我们。
祖父在村里的威望极高,大家都叫他四爹。
祖父做过乡长,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做共产党的乡长,后来鬼子来了,要他做日伪乡长,他不干,总躲着。终于有一天,天刚上黑,长备队(日伪军,都是附近村里的人,其实相互都知根底)带了一队人马来他家里,要强行掳他去谈这事。长备队到村头的时候,早有祖父的知己给他报信,待要进院子时,他已经一纵到了屋顶,伏在上面看那些人将家人扣留起来满院子的找他,他手里只有一把随身的手枪,三颗子弹,不敢强来,只等机会。那伙五六个人,没有找着他,也不愿意把事情弄得太僵,就将祖母带到一边要求祖母告诉祖父一回来必须到他们那里去报到。就在院子里闹腾的时候,祖父早从屋后下来,快速的头也不回的跑到的村东张家取来一杆长枪,一枚手榴弹,再折返的时候,长备队已经从院子里撤离,向村边走去,他迅速的跟上,一把就将手榴弹甩出去,哪知是个哑弹,竟没响。好在天黑,长备队走得也急,并没注意。他看了看,祖母并未被带走,于是撤了回来。接下来与长备队就这样斗智斗勇的几次拉锯,长备队终没有占到什么上风,这事也就这样拖的不了了之。
祖父做乡长,有生杀大权。但他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他晕血,见别人杀猪,也能晕过去,但我却确切的知道,他心里有善,知道很多时候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相反他帮助过的人却很多,有一个姓袁的汉子,在那样的年代里,年青气盛,做过很多过火的事,按当时的规定,是个可杀可不杀的人,在别人手里,他早就没命了。但这个人为人正直,在乡里有侠名,事实上罪也不至到死。祖父那时待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照常来往,他就跟在祖父身后做个小鬼(警卫),祖父说这个人以后一生都在做善事。祖父去世后,父亲见过他几面,他还在一直掂记着祖父对他的好,总说没有四爹,哪有他们现在的一家子。
祖父后来也背时过,与另一个人跑到了上海去躲着自己的仇家,一去就是两三年。祖母在家持家,日子可不好过,并且他们还没有孩子,不是不要孩子,是因为当时的条件太差,生下来的孩子都存不了。祖母就去找他,祖母一个人去找他,祖母也不识几个字,裹着小脚,又到一个生的地方,一个人也认不识,但祖母最终还是把他找回来了。现在父亲还说,如果不是祖母去找,他会有二种可能,一是留在了上海,也成就了一番事业,一是留在上海,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会有父亲,有我们。
祖父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他过去的事,这些都是父亲和大爷那里拼凑起来的片段,我还知道他后来回来做了个教书先生,因为一乡里只有他读过书,是个有文化的人。县里是请着他去做一个小学的校长的,他在外做校长,家里全顾不上,父亲说那时他最盼祖父回来,其实就希望看到他带回来的烧饼,那能改善一下一周的伙食。
祖父喜欢我,把我当作他精神的寄托,他在世时,父亲要将我带到身边读书,他坚决不许,说除非我死了你再把我的孙子带走,否则什么也不要想。他身体不好,所有加餐(所谓加餐在当时又能有什么呢,无非是油条烧饼之类的,偶尔有特别要好的亲戚从外地带个捆蹄——我的印像中只有一次)都会留一份给我。父亲在外教书,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回家也会在镇上带点东西回来,我总是第一个拿着给祖父,祖父坐在他的椅子里,也不说什么,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不记得祖父抱过我,却总听母亲说小时候他带我和妹妹去队里看驴子打滚,用手牵着妹妹,却把我架在脖子里。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一发热就会惊厥,一次祖父在庄子的前排打牌,突然听到父亲喊他说我发热惊厥了,他竟然吓得一屁股坐在起不来了。这些我都没有印象,只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后来,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却很安详,我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他从不盼什么,从不要什么,总觉得一天就这样的过去,祖母的话就更少,他们都很安静,这就是风雨过后的从容吗?
祖父的从容也许从他很小时就练成了。太祖父去世时,祖父尚年幼,世道不很太平,因为家境尚可,太祖父下葬就成了太祖母特别担心的事,因为方圆几十里的土匪都盯着这不算太大的家业,一个平常的妇道人家还真不知怎么好,太祖母是个极干练的人,大家都说,这点家业都是她能干一手操持起来的,她是有想法的人,知道下葬的风险不在家产,最担心是祖父尚年幼,是被抬(被土匪绑架,这在当时是极常见的事情)的对象,表面上她照常做手头的事,私下里她却动了大脑筋,她联系家里的长辈和各种关系,花了十个一摞摆起来整整一桌子的洋钱,把当时乡内外的有头脸的人都请过。出殡那天在前领路左边的是一个张麻子,身作干练武服,手拿两柄短枪,身上背着两把大刀,另一个人在右手边,同样身着练武的服饰,一杆长枪,这是一个当地有名的神枪手。麻子在前对围观的人说道,老太爷出殡,在场的兄弟请给个面子,有什么想法可以与我们家当家的吱呼一声,如果不给面子也就不要怪我手里的短枪刀子不认人了。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过田边,围观的人无数,还好一点岔子都没出。然而这次出殡后家里日子也渐渐沉重起来,太祖母支撑着家里日子,最后竟然在担心加饥饿中离世了。祖父在这样的时局里长大,很小时就独当一面了。
祖父病重的时候,母亲一步不离的护理着,因为母亲学过一点医学知识,能打针吊水,祖父最后连针都打不进的时候,母亲在边上叹气,说针都打不进了,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也猜出了七八分,一个人在门口看见祖父的椅子空在那,竟然也心一紧,担心他就这样离开我们。不久祖父就平静的离开了我们,那椅子就空在那,大约过了十几天,椅子有了新的主人,祖母坐了进去,一直到祖母离世很久,那椅子都还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没有了。没敢去问母亲,父亲在外教书,母亲也是独自一人在家里支撑着,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