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金线缀莲心
晨露还凝在艾草叶尖时,沈嘉萤已经坐在修表铺的案前,手里捏着那半朵莲花的绣帕。金线在她指间绕出细碎的弧光,像极了杜恒砚修表时捻转的游丝,轻得怕碰碎了时光。
“针脚再松半分。”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磨好的铜屑气息。他手里捧着那只铜壳怀表,表盖内侧的半朵莲花被晨光映得发亮,与绣帕上的图案隐隐呼应。
沈嘉萤低头看绣帕,果然见自己缝得太紧,金线在布面上勒出细痕,像道绷紧的弦。“总怕缝歪了。”她轻轻拽了拽线头,金线弹回时扫过指尖,留下点痒意。
他把怀表放在案上,表链上的红绳垂下来,刚好搭在绣帕边缘。那红绳是她昨天编的,学着他打同心结的手法,却总在最后一步出错,拆了又编,编了又拆,最后还是他捏着她的指尖,才把绳结系得圆润饱满。
“师娘学绣活时,比你还笨。”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晨光,“第一针就扎在指尖,血珠滴在布上,她倒说‘这样莲花才有灵气’。”
绣帕的角落果然有个暗红的小点,像颗凝固的血珠。沈嘉萤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忽然想起他案台上的铁皮盒,里面除了刻刀,还有片压干的枫叶,叶脉里藏着点暗红——是师娘最后一次采薄荷时,落在她发间的,他捡起来压了许多年。
巷口传来磨剪子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把铺子里的寂静撕开道小口。杜恒砚起身去开门,门框上的艾草被风掀起,叶片扫过他的肩头,像师娘当年拍掉他身上的铜屑。
“王大爷说,端午前要晒被褥,”沈嘉萤望着他的背影,金线在绣帕上慢慢游走,“你那床蓝布被面,要不要拆下来洗洗?我看边角都磨毛了。”
他的脚步顿了顿。那床被面是师娘缝的,针脚细密,却在左下角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像个没长开的花苞。他每年都晒,晒完就铺回床上,说“盖着踏实”。
“等你把莲花绣完,”他回头时,晨光落在他的侧脸,“我们一起拆。”
金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沈嘉萤忽然发现,自己绣的莲花,不知不觉间竟和怀表上的刻痕重合了——花瓣的弧度、纹路的走向,像照着同一个模子描的。她想起他总说“物件有灵”,此刻倒真觉得,这半朵莲花在催着另一半快点长出来。
案台上的砚台里,墨汁被风吹得结了层薄皮。她伸手去搅,却碰倒了旁边的画笔,笔尖在绣帕上蹭出个墨点,正好落在莲花的中心,像颗小小的莲子。
“糟了!”她慌忙去擦,墨点却越晕越大。
杜恒砚按住她的手,指尖沾着的铜屑落在墨点旁,像撒了把金粉。“这样正好,”他看着那朵被墨点染的莲花,“师娘说过,好的绣活,得有点不完美才像样,就像人,总得有点小毛病才真实。”
他转身从里屋拿来支金漆笔,蘸了点金粉,在墨点边缘描了圈细边。那墨点顿时像颗嵌在莲心的黑珍珠,倒比原先的空白更添了几分生动。
“你看,”他把绣帕举到晨光里,“缺陷也能变成风景。”
沈嘉萤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些夜景,总爱留块空白,说“要给光留点地方”。原来有些留白,不是为了空着,是在等对的人,用对的温度,填满它。
巷子里的阳光越来越暖,艾草的清香混着樟木盒的味道,在空气里酿出种踏实的甜。沈嘉萤把最后一针穿过布面,剪断金线时,针尖不小心扎了下指尖,血珠冒出来,滴在莲花的缺角处,像许多年前师娘留下的那点暗红。
“你看,”她举着绣帕笑,眼角的泪却落了下来,“它也认我呢。”
杜恒砚的指腹轻轻抚过那点血珠,忽然拿起怀表,把表盖内侧的半朵莲花凑到绣帕旁。两朵莲花在晨光里合二为一,刻痕的冷与丝线的暖,像两个拥抱的影子,终于找到了彼此。
“师娘说,”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异常清晰,“莲花并蒂,岁岁相依。”
修表铺的木门在风里轻轻晃,艾草的叶片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应和。案台上的老怀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表盖内侧的“萤”字与绣帕上的墨点,在晨光里泛着同样的光。沈嘉萤忽然明白,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不是为了忘记,是在等一个人,用金线般的温柔,把褶皱熨成坦途,把半朵莲花,绣成圆满。
暮色漫进来时,绣帕被放进了樟木盒。旁边躺着那只铜壳怀表,表盖紧紧合着,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相依的莲花。沈嘉萤靠在杜恒砚肩头,看着他把樟木盒放进柜底——就在师娘的铁皮盒旁边,像两朵隔着时光的花,终于在同一个春天,并肩开了。
窗外的艾草还在轻轻晃,叶片上的露珠映着修表铺的灯火,像无数颗藏着光的莲子,在暮色里,慢慢酿成通往白头的甜。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灯影叠巷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絮,慢悠悠地铺满旧巷的青石板。杜恒砚将最后一块表芯装进外壳,铜制的齿轮在掌心转了半圈,发出细碎的嗡鸣,像在跟他道别。柜台前的煤油灯芯挑高了些,昏黄的光漫过玻璃罩,在墙上投下他弯腰劳作的影子,被窗棂切成一段段的,倒像幅拼贴的画。
沈嘉萤抱着画夹推门进来时,带了阵巷口的晚风,吹得灯影晃了晃。她鼻尖沾着点灰,发梢还别着片银杏叶——是巷尾老树上落的,黄得透亮。“刚去看了看那棵老银杏,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顶上几片还挂着。”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抽出张画纸,“给你看我新画的,你修表的样子。”
画纸上的他正低头拧着螺丝,侧脸的线条被她用浅黄的颜料晕开,像裹着层暖光。最妙的是柜台上的煤油灯,光晕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她用白色颜料点了几点,倒真像光里浮动的微粒。“我加了点光晕,”她指尖点着画纸,“你平时修表的时候,灯光就是这样的,暖暖的。”
杜恒砚放下手里的螺丝刀,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碰了碰,像怕碰花了那层暖光。“颜色用得太亮了。”他嘴上说着,眼里却漾着点笑意,“煤油灯哪有这么亮。”
“我乐意。”沈嘉萤把画纸抚平,又从画夹里抽了张出来,“这个是巷口的石板路,下雨天的时候,水洼里能照见灯影,像碎了的星星。”画里的石板路泛着湿光,每个水洼里都浮着个小小的灯晕,远处的巷口站着个模糊的身影,背着光,只能看出是个修表匠的轮廓。
他认得那个身影。去年梅雨季,她总撑着把蓝布伞站在巷口等他收摊,雨丝打在伞面上,噼啪响,她就那样站在灯影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那时他总觉得她碍事,每次都催她“快回去”,却会提前十分钟关店门,假装是正常收摊。
“明天可能要下雨。”杜恒砚忽然说,伸手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些旧零件,他从中挑出枚铜制的小挂钩,“你画夹上的挂钩不是断了吗?这个能用上。”
沈嘉萤接过挂钩,指尖触到他的指腹,有点凉,带着机油的味道。她低头摆弄着画夹,把挂钩安上,金属碰撞发出轻响。“谢谢。”她小声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在擦那盏煤油灯,灯罩上的铜边被擦得发亮,映出他专注的侧脸。
巷子里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叮铃,从巷头晃到巷尾。沈嘉萤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是张大爷,他的铃铛声真好认。”晚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吹得灯芯又晃了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像两个人在跳舞。
“他的铃铛是我修的。”杜恒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年冬天,铃铛卡壳了,他说孙女最喜欢听这声音,听得见铃铛响,就知道爷爷快到家了。”
沈嘉萤转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块绒布,正在擦灯座上的铜花纹。“你好像什么都会修。”她笑着说,“上次李婶的缝纫机,前阵子王妈的收音机,还有张大爷的铃铛。”
“修东西和画画一样,”他抬起头,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浅影,“得懂它的性子。缝纫机卡线是因为底线太松,收音机杂音是接触不良,铃铛不响是里面的小锤卡住了——就像你画画,知道哪处该用浓墨,哪处该留白。”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比喻。是啊,万物皆有性子,修表匠懂齿轮的咬合,画者懂色彩的呼吸,他们都在和手里的东西对话。沈嘉萤低头看着画纸上的灯影,忽然觉得那片暖黄里,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我画了张巷口的夜景,想贴在你店里的墙上。”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稍大的画纸,上面是旧巷的夜景,青瓦上压着层薄霜,每家每户的窗户都透着光,像串散落的珠子。她特意把修表铺的窗户画得最亮,窗后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修表,“这样晚上路过的人,就知道这里还有人亮着灯。”
杜恒砚接过画纸,指尖抚过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画里的灯芯被她画得微微跳动,像真的在燃烧。“好啊,”他说,“贴在柜台对面的墙上吧,正好对着我修表的位置。”
他搬来张凳子,沈嘉萤站上去贴画。她个子不算矮,但够到高处还是有点费劲,踮着脚时,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带着点皂角的清香。杜恒砚伸手扶了扶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她的动作顿了顿,手里的胶带差点掉在地上。
“站稳。”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得像表芯里的齿轮在转动。
画贴得很正,暖黄的灯光打在上面,画里的灯影和现实的灯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画里,哪是画外。沈嘉萤下来时,不小心踩空了一级台阶,他顺势把她揽进怀里,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瞬间融成一团,像块浸了墨的棉絮,慢慢晕开。
“谢谢。”她埋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像怀表走时的声音,沉稳又规律。
“该谢谢画。”他松开她,指腹蹭了蹭她被风吹红的耳垂,“画得很像。”
巷外的铃铛声远了,雨却真的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杜恒砚去关窗,雨丝趁机钻进来,落在煤油灯的玻璃罩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沈嘉萤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店里的情景——那时她刚搬来,想画旧巷的故事,误打误撞进了这家修表铺。他就坐在柜台后,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着片阴影,手里的小镊子夹着枚比指甲还小的齿轮,专注得像在做件艺术品。
“那时候我以为你很高冷。”她忽然说。
杜恒砚转过身,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那时候我觉得你太吵。”
沈嘉萤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现在呢?”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从柜台下拿出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枚银质的小莲花吊坠,花瓣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是用修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前阵子看你画莲花,觉得挺好看的。”他把吊坠递过来,指尖有点不自然,“做得不好,别嫌弃。”
吊坠的链条很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沈嘉萤接过时,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很精致。”她把吊坠戴在脖子上,莲花刚好落在锁骨处,“我很喜欢。”
雨越下越大,敲得窗棂咚咚响。杜恒砚给煤油箱添了点油,灯光明亮了些,把整个铺子照得暖洋洋的。他拿出两个搪瓷碗,泡了两碗芝麻糊,热气腾腾的,甜香漫开来。
“小时候奶奶总说,下雨天就该喝芝麻糊。”沈嘉萤捧着碗,指尖被烫得轻轻晃动,“她说雨天寒气重,喝点甜的能暖身子。”
“我奶奶也这么说。”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怀念,“她以前总在灶台边放个小炉子,下雨天就坐在炉边烤火,给我泡芝麻糊。”
两人捧着碗,没再多说。雨声、齿轮偶尔的轻响、芝麻糊的甜香,还有墙上重叠的灯影,把时间拉得很长很软。沈嘉萤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个人陪你看雨,听你说画里的故事,懂你没说出口的惦念,就像修表铺里的煤油灯,不用太亮,却足够照亮彼此的轮廓。
夜深些时,雨小了些。沈嘉萤收拾画夹准备回去,杜恒砚拿起墙角的伞,“我送你。”
伞是深蓝色的,带着点旧痕,伞骨上还留着上次修过的痕迹——是他自己敲直的。两人走在巷子里,伞下的空间很小,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青石板上的水洼里,灯影被踩碎又复原,像无数个重复的瞬间。
“明天我想画你修表的手。”沈嘉萤忽然说,“你的手很稳,捏着小零件的时候,像在做什么精密的实验。”
“别画得太好看。”他说,“手上全是茧子。”
“我就画茧子,”她仰头看他,伞沿的水珠滴落在她发间,“茧子是故事,比好看的手更有意思。”
到了沈嘉萤住的小院门口,她停下脚步,“进去喝杯茶吗?”
杜恒砚看了看天色,“不了,店里的灯还没熄,怕下雨短路。”他顿了顿,补充道,“明天早点来,给你画手。”
“好。”沈嘉萤接过伞,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他的背影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幅移动的剪影画,直到拐进修表铺的巷口,那盏熟悉的煤油灯又亮了起来,在雨夜里,像颗不会熄灭的星。
她站在门口,摸了摸脖子上的莲花吊坠,冰凉的金属带着点他的温度。巷子里的水声淅淅沥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沈嘉萤忽然想起画里的那句话——“旧巷的灯,是为晚归的人亮的”,原来她早就画过答案了。
修表铺里,杜恒砚坐在柜台后,重新拿起那只没修完的怀表。灯光下,他的手指在齿轮间灵活地穿梭,比平时多了份耐心。墙上的新画里,窗后的身影仿佛活了过来,正低头专注地做着什么,而画外的人,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正被一点点照亮,像初春的冰雪,在暖光里悄悄融化。
第一百三十三章 霜落砚台
巷口的老银杏落尽了叶,枝桠在灰天上支棱着,像幅没干的墨线画。杜恒砚把最后一块表盖扣好,黄铜边缘与玻璃相触,发出细脆的“咔嗒”声——是对门李奶奶的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的“平安”二字已经磨得浅淡,他用细针一点点把凹陷处的锈迹挑干净,此刻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叮铃——”门口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外,鼻尖沾着点白霜,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刚去巷尾买了糖糕,还热着。”她把油纸包往柜台上一放,画夹往旁边的藤椅上一靠,动作熟稔得像在自己家。
杜恒砚抬头时,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尖,顺手从柜台下摸出个陶壶,倒了杯温热的枣茶递过去。“外面冷,怎么不多穿点。”
“穿多了画画不方便,”沈嘉萤捧着茶杯暖手,眼睛却黏在他刚修好的怀表上,“这表修得真好看,李奶奶肯定喜欢。”她凑近了些,指尖轻轻点了点表盖,“这两个字刻得真好,比我画的有力道。”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刚才挑锈时不小心被针尖划了道小口,渗着点血珠,此刻已经凝住。沈嘉萤瞥见了,从画夹里抽出张干净的棉纸,沾了点茶杯里的温水,拉过他的手轻轻擦着。“怎么总不小心,”她皱着眉,动作轻得像在拂去画纸上的浮尘,“上次是拧螺丝蹭掉块皮,这次又被扎了,你这双手是铁打的?”
他的手顿了顿,任由她用棉纸裹住指尖。她的指尖带着枣茶的暖意,划过他掌心的老茧时,像羽毛扫过,有点痒。“修表哪有不扎手的,”他低声道,目光落在她发间——别着片银杏叶标本,是前几日捡的,被她压得平整,用透明胶带粘在发绳上。
“那也得小心些。”沈嘉萤把裹好的手指放开,又递过块糖糕,“刚出锅的,芝麻馅的,你爱吃的。”油纸被热气熏得发软,糖糕的甜香混着枣茶的暖意在屋里漫开,驱散了些寒意。
杜恒砚咬了口糖糕,芝麻馅烫得舌尖发麻,甜意却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到了心口。他看着沈嘉萤翻开画夹,里面夹着张新画的素描——是修表铺的窗,窗台上摆着那盏煤油灯,灯芯跳着小小的火苗,窗玻璃上结着层薄霜,霜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低头修表,一个趴在旁边看。
“昨天画的,”她用铅笔头敲了敲画纸,“总觉得你修表的时候,侧脸的线条特别好看,像……像老座钟上的铜刻花纹。”
他接过画纸,指尖抚过窗玻璃上的霜花,她画得极细,连霜花边缘的小锯齿都没放过。“你画里的霜,比真的还像。”他说。
“那是,”沈嘉萤得意地扬起下巴,忽然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发现个秘密,你修表的时候,睫毛会动得很慢,像蝴蝶停在花上,翅膀轻轻扇……”
他的耳尖腾地红了,转身去收拾工具,铁盒碰撞发出哗啦声,掩饰着慌乱。沈嘉萤在身后笑得肩膀发抖,藤椅被晃得吱呀响。
巷外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是张大爷在扫落叶。沈嘉萤扒着门框往外看,“张大爷今天没摇铃铛,是不是铃铛又坏了?”
“前天路过时见他在修,说是铃铛芯松了。”杜恒砚从墙角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零碎的铜片和细铁丝,“等会儿给他送去些配件。”
“我跟你一起去。”沈嘉萤立刻站起来,拿起画夹,“正好画张他扫雪的样子,上次画的还是秋天呢。”
两人锁了店门,踩着薄霜往巷尾走。青石板路上结了层薄冰,沈嘉萤走得不稳,时不时拽着杜恒砚的袖子。他的袖口磨得发亮,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她的指尖攥着那处,能感觉到布料下手臂的温度。
“你看,”她忽然停下,指着墙根,“霜花在砖缝里结得像珊瑚。”
杜恒砚低头看去,青砖缝隙里的白霜果然层层叠叠,像极了他修过的某只古董表上的雕花。“像三爷爷家那只怀表的表背花纹。”他说。
“对哦!”沈嘉萤眼睛亮了,“就是那只镶了珍珠的,你说表盖里藏着他和三奶奶的合照……”
他嗯了声,想起那只怀表。三爷爷临终前把表交给他,说表盖里的照片早就磨没了,却总觉得还在,“看着表针走,就像她还在跟我说话”。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沈嘉萤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就懂了——有些东西,就算磨没了形,也会刻在心里,跟着时光一起走。
张大爷正在老银杏下扫雪,扫帚划过地面,霜末子扬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光。沈嘉萤支起画夹,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杜恒砚则蹲在旁边,帮张大爷修铃铛。铃铛的铜壳上锈迹斑斑,他用砂纸轻轻磨着,露出底下金灿灿的铜色。
“恒砚这手艺,跟他爹一个样。”张大爷拄着扫帚笑,“那时候他爹修表,我就蹲在旁边看,跟嘉萤这丫头一样,眼睛都不眨。”
沈嘉萤抬头笑,“那我是不是也算继承了传统?”
“算!算!”张大爷笑得胡子上的霜都掉了,“以后你们俩,一个修表,一个画表,咱们这条巷,就更热闹了。”
杜恒砚的手顿了顿,把磨亮的铃铛芯装回去,轻轻一摇,“叮铃”一声,清越得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沈嘉萤的铅笔停在画纸上,看他低头调试铃铛的样子,阳光落在他发顶,霜粒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子。
回到修表铺时,日头已经偏西。沈嘉萤把画夹打开晾着,画上的张大爷正弯腰扫雪,扫帚扬起的霜末里,藏着个小小的铃铛虚影。杜恒砚在柜台后煮茶,紫砂壶里的水咕嘟冒泡,茶香混着糖糕的甜,漫了满室。
“我画了张你修铃铛的样子,”她忽然说,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等晒干了,贴在你墙上那张夜景旁边。”
他探头看去,画里的自己蹲在银杏树下,侧脸对着阳光,睫毛上沾着点霜,手里的铃铛正泛着光。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霜落时,铃音会记得每段时光。”
杜恒砚把茶杯推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没躲开。窗外的风卷着碎雪掠过,铜铃又响了声,像在应和。他看着她捧着茶杯暖手,鼻尖的霜已经化了,留下点红痕,忽然想起她画里的霜花——原来最好的时光,就是这样,有人陪你看霜落,听铃响,把平淡的日子,过成值得描摹的画。
暮色漫进铺子时,沈嘉萤在画纸上添了最后一笔——给修表匠的袖口,加了个小小的铃铛图案。杜恒砚收拾工具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抹小小的墨痕,忽然觉得,那些被齿轮藏起来的过往,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都在这暖黄的灯光里,慢慢舒展开来,像被熨平的褶皱,温顺地伏贴在时光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 霜黏窗纸
青瓦上的薄霜还没化透,杜恒砚推开修表铺的木门时,铁锁“咔嗒”一声,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他弯腰扫起门槛上的霜粒,竹扫帚划过青石板,扬起的细雪沫子落在袖口,像撒了把碎盐。
沈嘉萤的画夹斜靠在柜台边,昨夜她忘在这儿了。他伸手想把画夹往里挪挪,却带倒了旁边的墨水瓶,深黑的墨汁在雪光里漫开,像滴进清水里的浓云。他慌忙去扶,指腹沾了片墨色,在素白的窗纸上按出个小小的印子——倒像片没长开的梅瓣。
“你看你,又毛手毛脚。”沈嘉萤的声音从巷口飘进来,裹着团白汽。她捧着个油纸包,鬓角沾着点雪,“张婶给的糖蒸酥酪,还热乎着呢。”
杜恒砚转身时,袖口带起的风掀动了窗纸,刚才按的墨印子被吹得微微发颤。他看着她把油纸包放在柜台上,指尖在他沾了墨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快去洗手,墨渍蹭到酥酪上,看我怎么罚你。”
他去后院洗手,井台边的冰碴子硌得鞋底发疼。抬头时,看见沈嘉萤正踮脚往窗纸上贴画——是张新画的速写,画里的修表匠正弯腰扫雪,竹扫帚上挂着串冰凌,像谁不小心丢的银链子。她贴得歪歪扭扭,墨印子正好落在画中扫帚的末端,倒像冰凌断了截。
“这样才对。”她对着窗纸哈了口气,水汽模糊了画中人的侧脸,“昨天画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缺个墨点子。”
杜恒砚甩了甩手上的水,没忍住笑。她总这样,画里的屋檐要缺块瓦,画里的灯笼要留道缝,说“太齐整了不像过日子”。就像此刻,她正用指甲在画中修表铺的门楣上划了道浅痕,“你看,这样就像被雪压弯过,才有老房子的样子。”
他低头擦手时,瞥见柜台下的木箱——里面藏着他攒的零件,铜齿轮、银表链、断了的发条,都用棉纸包着,写着日期的标签已经泛黄。沈嘉萤总说他像只攒粮的松鼠,他却觉得,这些零碎里藏着日子的刻度,比如那枚缺了齿的铜齿轮,是三年前帮李爷爷修座钟时换下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李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巷口,说“这钟走了三十年,比我儿子还亲”。
“在想什么?”沈嘉萤的画夹“啪”地合上,打断了他的走神。她手里捏着支炭笔,在画纸边缘画了只蜷着的猫,“刚看见后院墙头上有只白猫,缩成团像团雪,你说像不像你修表时的样子?”
杜恒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后院,墙头果然卧着团白影,尾巴尖偶尔扫过冻硬的枯草。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木箱底翻出个小铁盒,打开时,锈迹斑斑的盒盖发出刺耳的响。里面躺着枚银质表盖,内侧刻着朵半开的梅,花瓣上的纹路被摸得发亮——是去年冬天沈嘉萤落在这里的,她说“等你修好了那只古董表,就把这个当表盖”。
“表芯快修好了。”他用软布擦着表盖内侧的刻痕,“就是梅花的枝桠断了截,得补补。”
沈嘉萤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的手腕,像片细雪落进领口。“我昨晚画了补枝桠的样子,”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上面用朱砂描了几笔,像梅枝上刚冒的新芽,“这样接上去,会不会太艳了?”
他看着那抹朱砂,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天也是落雪,她抱着画夹站在巷口,红围巾上沾着雪粒,像枝会走路的红梅。他那时正修着只怀表,表盖内侧的珐琅碎了块,她指着说“补朵小雪花吧,冬天碎的就该用冬天补”,结果补出来的雪花歪歪扭扭,倒像朵没开的梅。
“不艳。”杜恒砚把表盖放回铁盒,“就用朱砂。”
沈嘉萤眼睛亮了,转身翻画夹时,带起的风把窗纸吹得鼓鼓的,画中扫帚上的墨印子晃了晃,像真的在扫雪。她忽然“呀”了声,指着窗纸:“你看!”
墨印子被水汽晕开了点,边缘变得毛茸茸的,倒像朵刚落的雪。而画中修表匠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了点沈嘉萤画时蹭的朱砂,此刻在雪光里泛着暖红,像冻红的指尖。
“像不像你上次帮王奶奶修火钳时的样子?”她笑着问,指尖点了点画中人的袖口,“冻得通红还硬撑,说‘不冷’。”
他没答话,转身从货架顶上取下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沈嘉萤画坏的废稿,每张背面都有她的小字:“恒砚说扫帚该弯点”“他说冰凌要带点锯齿”。最底下压着张撕坏的,画里的修表铺没安门牌,她说“等我们想好了名字再补”。
“张大爷说,叫‘时光修配铺’怎么样?”杜恒砚摩挲着饼干盒上的锈斑,“他说修表就是修时光,配零件就是配念想。”
沈嘉萤正往窗纸上贴另一张画,闻言动作顿了顿。画里的修表铺挂着块木牌,空白的牌面正好对着刚才的墨印子,像谁在牌上点了滴墨。“那我把墨印子画成颗钉子,”她用炭笔在窗纸上描了描,“就像牌没挂稳,晃悠悠的才好。”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瓦缝里漏下来,在柜台的玻璃罩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杜恒砚打开玻璃罩,里面摆着只刚修好的座钟,钟摆“滴答”声里,混着沈嘉萤翻动画夹的沙沙声。
“你看这张,”她递过张画,画里的修表匠正往窗台上摆酥酪,油纸包的边角翘起来,像只展翅的白鸟,“我加了点你爱吃的杏仁碎,画的时候闻着味儿了都。”
他接过画时,指尖碰到她的,两人都没缩手。阳光爬上画纸,把她的指影投在修表匠的袖口上,像只停着的蝴蝶。
“后院的雪化了些,”杜恒砚忽然说,“去看看那只白猫还在不在?”
沈嘉萤的画夹“啪”地合上,比他先蹿出门。檐角的冰棱正好砸在她脚边,碎成串银珠子。他跟出去时,看见她正蹲在墙头下,对着白猫轻声说:“你看他,修表时眉头皱得像座小山,画出来肯定丑死了。”
白猫忽然跳下墙,往修表铺跑,沈嘉萤跟在后面追,笑声惊得巷里的雪簌簌往下掉。杜恒砚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红围巾在雪地里晃成团火苗,忽然想起她画里的话——“日子就该像漏雪的屋顶,有点缝,才能看见光”。
他转身回铺子里,看见窗纸上的墨印子已经干了,像枚小小的图章。画中修表匠的扫帚旁,不知何时多了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巷口,像谁踩着雪跑过,把时光踩得咯吱响。
柜台上的酥酪还冒着白汽,他打开油纸包时,发现沈嘉萤偷偷放了颗杏仁在最上面,像埋在雪里的星星。窗外的白猫正蜷在画夹上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画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翻着日子的页码。
第一百三十五章 墨浸窗纱
沈嘉萤推开门时,正撞见杜恒砚站在柜台后,手里捏着枚银质齿轮,对着光细细打量。晨光从他肩头淌下来,在齿轮边缘镀上圈暖黄,倒像是从他指缝漏出的碎阳。
“看什么呢?”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带起的风掀起张稿纸,飘飘悠悠落在齿轮旁。画纸上是半截巷弄,青瓦上的雪正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水里映着片残缺的云。
杜恒砚抬头,指尖的齿轮转了半圈,齿牙轻磕着发出细碎的响:“前几日收的老座钟,这枚齿轮磨得太厉害,走起来总卡壳。”
她凑过去看,发现齿轮边缘有道极细的裂痕,像被谁用指甲轻轻划了下。“补得好吗?”指尖刚要碰到齿轮,又缩了回去——他指腹的薄茧蹭过齿轮时,她忽然想起昨夜他修表到深夜,指节抵着眉骨揉按的样子,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试试吧。”他从抽屉里拿出支细如发丝的银线,镊子夹着线头往裂痕里穿,“以前跟着师父学过银焊,就是好多年没练了。”
沈嘉萤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翻开画夹找昨日没画完的巷景,笔尖刚落在纸上,忽然停住:“你这里是不是该有盏灯?”
杜恒砚手一顿,银线在镊子尖抖了抖:“什么?”
“修表铺的灯啊,”她用笔杆敲了敲画纸,“你看,这面墙太暗了,要是挂盏煤油灯,光从玻璃罩里漫出来,能在地上照出圈暖黄,齿轮的影子就不会那么僵了。”
他抬眼看向墙角的旧灯架,铁钩上果然空荡荡的。去年冬天风大,灯罩被吹落摔碎,之后便一直空着。“库房里好像还有备用的玻璃罩。”
“我去拿!”她没等他应声,已经蹦起来往库房跑,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脚步声在巷子里荡出轻响。
杜恒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头继续穿银线,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银线终于穿过裂痕,他屏住呼吸,用酒精灯的小火苗慢慢烘烤,银线遇热融化,顺着裂痕缓缓流淌,像道细瘦的月光在填补缺口。
“找到了!”沈嘉萤抱着玻璃罩跑回来,额角沾着点灰,“还有半瓶煤油呢,要不要现在装上?”
他点头时,她已经踩着板凳往灯架上挂灯罩,裙摆扫过柜台,带起片细小的灰尘,在晨光里轻轻浮动。“小心点,铁钩锈得厉害。”
“知道啦。”她转头冲他笑,睫毛上还沾着点库房的木屑,“你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灯罩挂稳后,她又从包里掏出支新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灯座:“先不点煤油,用蜡烛试试光。”
火柴擦燃的瞬间,橙红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晃。沈嘉萤忽然指着他的手腕:“你看!”
他低头,只见齿轮的影子落在袖口,原本僵硬的齿牙边缘被烛火烘得柔和了些,裂痕处的银线泛着微光,像谁在暗处藏了串细碎的星。
“真的好看!”她笔尖在画纸上飞快游走,“暖黄的光里该有飞蛾吧?就停在灯罩边缘,翅膀半合着,好像刚飞累了歇脚。”
杜恒砚把补好的齿轮放在烛火旁,银焊的痕迹几乎看不见,只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瞥见丝银亮。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修表和过日子一样,太较真反而留不住,得有点余温才能融得进缝隙。”
“你在想什么?”沈嘉萤的画已经初见雏形,修表铺的墙角多了盏灯,光晕里果然有只飞蛾,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绣线。
“没什么。”他拿起齿轮对着光看,忽然发现烛火透过齿轮的齿牙,在墙上照出串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钻,“你画里的飞蛾,翅膀是不是该再垂点?刚歇脚的飞蛾,翅膀不会那么挺。”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映出的光斑,忽然放下画笔:“我们去巷口看看吧,刚才好像听见王奶奶在喊收废品,说不定能找到些旧零件。”
杜恒砚跟着她走出修表铺时,烛火还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阳光已经爬过巷口的老槐树,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着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巷口的废品堆里,沈嘉萤正踮脚够只锈迹斑斑的铜制烛台,裙角沾了片枯叶也没察觉。杜恒砚走过去帮她取下,发现烛台底座刻着朵半开的莲,纹路里积着厚厚的灰,却掩不住精致的弧度。
“这个能当灯座!”她眼睛发亮,用袖子擦着底座的灰,“你看这莲花,正好托着玻璃罩,比原来的铁钩好看多了!”
他看着她认真擦拭的样子,忽然觉得补齿轮时的紧张都散了。阳光落在她发顶,有细尘在光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时光碎片,正慢慢拼凑成温暖的模样。
回到修表铺时,沈嘉萤已经把烛台擦得发亮,小心翼翼地换在灯架上。杜恒砚点燃蜡烛,玻璃罩里的光透过莲花底座的纹路漫出来,在地上映出朵晃动的莲影。
“你看,”她指着莲影中心,“齿轮的影子落在花瓣上了。”
他低头,果然见那枚补好的齿轮正躺在莲影中央,齿牙间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像谁在时光的缝隙里,悄悄藏了句温柔的应答。
墙上的挂钟忽然“铛”地响了声,惊飞了灯罩上的飞蛾。沈嘉萤低头继续画画,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轻响,在暖黄的光里慢慢流淌,像段被拉长的时光,柔软得能融进所有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