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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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文送礼

余晦上任以来,杨文还没正式去拜会过他,播州一直被视为边屯之地,余晦也不会想到来看看。杨文早看出余晦不是什么善茬,直到看到他巡游蜀地后的种种奇葩事,杨文就意识到,余晦会给蜀地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一度让他非常焦虑,但他又觉得对朝廷的安排无能为力。杨文很清楚,当前大宋最重要的制置使是两淮、京湖和四川,这些制置使的选择,都是陛下与宰相们反复推敲商量的结果,杨文并没有余晦乱蜀的铁证,吃吃喝喝在大宋朝廷里,算是小节,不足以推翻皇帝陛下的决策。所以杨文对待余晦的态度,一向就是不认可,不反抗,不接触,他想保留自己那一点独立思考能力。

然而,现在,他探知了一段十分紧急的军情,以至于他认识到,如果不及时告知余晦,不采取断然措施,局势难以控制。想到这里,他就焦急万分,他日夜思索破解之策,他甚至经常夜不能寐。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跟余晦报告情况,希望能说服余晦,就算他不能派兵,也要同意自己派兵,于是他马不停蹄赶到重庆府。

当杨文再次来到重庆的时候,他发现,在短短的时间内,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的重庆,都是按战时来管制,避免官民娱乐活动,更是严控饮酒,然而自从余晦上任后,把一切管控措施都取消了,重庆变成了一个不夜城,灯红酒绿开张了,大街上路人多了几分醉生梦死的贪恋。

杨文甚至看到了军营里都夜夜笙歌燕舞起来,禁不住皱紧了眉头,谁不知道享乐呢?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已经学会了柳岸花头的少爷兵,真还有战斗力吗?杨文不由得心痛起来,余玠这么久才建立起来的大好局面,真是要从根邸上毁掉呀。

杨文怀着这样不愉快的心境见到了余晦,当杨文向余晦请安:“制置使大人,下官播州御前雄威军都统制杨文觐见。”

余晦冷冷地看着杨文:“哟,杨都统,我还以为你播州到我重庆有不可逾越的天堑呢,你终于还是飞过来了嘛!”

“大人多心了,下官前一段时间身体抱恙,现在才好一些,就来向大人请安了。”

“请安,还是免了吧?”余晦看到杨文两手空空,说气话来怪腔怪调。

杨文自然很快就懂得了余晦的意思,他让播州幕参冉从周把礼物带进来,是一个金丝楠木树根雕刻的虎,三尺大小,做工极为精致,雕刻栩栩如生,很重,几个大力士才抬了进来。

“大人,这是我播州的土特产,还请笑纳。”

余晦仔细地看了看礼物,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他很清楚,在都城临安,就是一块小小的金丝楠木,都需要不菲的钱才能买到,杨文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金丝楠木雕塑,这东西很值钱,余晦作为赫赫大名的余天锡从子,兵部尚书余天任之子,自然是识货的。

他很满意这件礼物,但他并不把喜悦表现出来,而是继续冷冷地说道:“安抚使此次过来,有什么事,说吧。”

杨文心中憋着气,他本来不想给余晦送礼的,因为他要来谈的本来就是公事,但他充分了解了余晦的贪得无厌以后,知道不送礼连跟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为了蜀地的抗蒙大业,他最终还是决定忍下这口恶气。

冉从周了解杨文,正如父亲冉璞所说,杨文是成熟的政治家,所以他能看穿人的本性,利用人的本性,达到目的,尽管这不是自私的目的,而是为了大局。

杨文很讨厌余晦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大人,我最近分析局势,发现蒙古军在吐蕃有异动,下官认为,他们必是想绕道雪外,攻陷大理,不得不防。”

“你去过吐蕃?”

“下官没有。”

“那你知道蒙古军怎么能过得了吐蕃?”

“大人,下官虽没有去过吐蕃,但自唐以来,我们就和吐蕃打交道,那里虽是不毛之地,毕竟有吐蕃人生活着,蒙古军战力极强,正因为他们经常出其不意。”

“人们都说御前雄威军都统制善于料事,我看也是徒得虚名,吐蕃之地,不是沼泽就是雪山,麻雀都飞不过去,是为绝地,你说几个蒙古兵能过去我还能信,你要是说几万人的蒙古大军能过,我就怀疑你不知兵了!”余晦轻蔑地说道。

杨文十分讨厌余晦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讨厌他那带着羞辱的神情,但杨文知道,他要尽力说服余晦,这关系到蜀地的生死存亡,于是杨文带着恳请的语气说道:“大人,人们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国时钟会灭蜀国,就是绕开了人人皆知的金牛蜀道,而从每个人都想不到的阴平道过来,结果绕开蜀国主力,轻易拿下成都!”

“够了,你难道想说,我们陛下是像后主刘禅那样昏庸吗?我们蜀地的将领都是像猪那样无能吗?”余晦怒斥道。

“不敢!绝无此意,大人息怒。”当余晦抬出把当今圣上比作刘禅的话,杨文确实不敢顶撞了,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可以灭族了。

“从你一进门来,我就知道你是在动歪脑筋,你这不学无术之辈,真不知道是怎么统领播州军的!把我当傻子一样,告诉你,就算几万蒙古军能趟过吐蕃的沼泽地,他们也会碰上大理国二十万大军的以逸待劳,他蒙古拿什么跟大理国打?”

“大理建国数百年,早就荒废了战争,他们打不过凶悍的蒙古骑兵的!”

“仍然有人看不起我们大宋军,但我们不是在战场上跟蒙古军较量了二十年了么?以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大宋军!”

“大人,我申请带着我播州军去吐蕃,一探究竟。”

“哎呀,我说你杨文怎么那么热衷于到吐蕃去打蒙古军,那么笃定蒙古军要绕道吐蕃去消灭大理国,我忘记了,你是跟余玠那个乱臣贼子说过你那保蜀三策,你那斡腹之谋,我知道了,你极力想出蒙古军借道吐蕃消灭大理,就是为了证明你曾经的设想是对的!本官要告诉你,你的判断不但是错的,而且是大错特错!本官不但不会发一兵一卒出去,就是你播州军,也老实呆着,违令者,斩!”

余晦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杨文,气呼呼然而心满意足地进里屋了,对他而言,他觉得当场羞辱了杨文,出了一口恶气,总算心满意足了。余晦的师爷则出来把杨文送的珍贵礼物收进了里屋。

杨文气得大声咳嗽,咳得天旋地转,他几乎就要晕倒,冉从周赶快扶着他,朝着播州客栈而去,他需要好好静养。

杨文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他就慢慢地走着,也许是因为心情不愉快,或者是心事太重,他的脚踩在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上,滑了一下,他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就朝前倒去,冉从周迅速把他拉住,虽没摔倒,但杨文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眼睛无神地看了冉从周一眼,哇的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射而出,整个人无力地晕了过去。

冉从周赶快招呼随行的侍卫,将杨文抬回播州客栈休整,忙了许久,请来了名医,号过脉,熬了中药喝,才稍微稳定了下来。

大夫对杨佐和冉从周说,他是忧虑过度,导致邪风入侵,乱了气血,需要好好静养。

两天以后,杨文才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看到了杨佐和冉从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周,去收拾一下,我要进京。”

“大人,我陪你进京,但你现在的身体需要静养,大夫交代过,你必须要静养两个月才能痊愈,两个月后,我就陪你进京。”

“不,现在就去,你去收拾和安排一下!”

“文侄,为叔说一句话,不怕你不高兴,你如果非要犟着去京城,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恐怕去得回不得!你还是要爱惜自己!”杨佐作为杨文的亲叔叔,自然可以说点重话的。

“叔叔,我不去,蜀事危矣……”说到这里,杨文就开始咳嗽,伺候他的丫头赶快用绢帕给他擦嘴,结果在绢帕上,又留下了一丝血迹。

杨佐揉了揉眼睛,就要流下来,很显然,他是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最终哭得稀里哗啦,他说道:“为叔知道,你一生好强,当年大哥让位于你,也是知道你有治理播州之才,但你这样拼命,却让为叔觉得很伤感,大哥就是因为在阳平关受了伤,才导致身体元气大伤,最终英年早逝,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为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不好想,你还是好好保重为好!”

“哎……”杨文叹了一口气,想想这确实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关怀,也就不再争执着马上就要进京城了,他安心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开始休息静养。

二  余晦筑城

在杨文还在病榻中的时候,制置使司里,余晦觉得心情大好。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蜀地局势,二冉兄弟主动让出合州知州的职位,他派了亲信过去,不听话的杨文,也被他呛白得颜面扫地,什么播州安抚使,什么御前雄威军都统制,在余晦眼中,都不过是小菜一碟,说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除了收拾政敌,余晦还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心里有许多小九九可以做,每一件事做下来,都能让他打击政敌,树立威信。

余晦知道,也听说了,让余玠声名鹊起的,就是修建了蜀地以钓鱼城为核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这些山城星罗棋布矗立在蜀地险峻大山之上,才让蜀地有了根基,进可攻退可守,才有了蜀地近年来的大好局势。余晦想到,余玠虽然要被打翻在地,主要还是他在朝廷里的靠山倒了,没有人替他说话,但他是有能力的,他能把残破的蜀地挽救回来,可谓眼光独到。因此,余晦认为他的政绩,应该是继续建城。

筑城得有能工巧匠,更需要有人才,余晦在钓鱼城时听说过一个人,于是派人把他叫了过来。

“甘将军,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所为何事?”余晦的话,让甘闰心中一凛,余晦赶走了冉琎冉璞,在蜀地官场,可谓是尽人皆知,有的人欢欣鼓舞,但甘闰深知冉琎冉璞之才,他们是同类,属于技术型的官僚,所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甘闰内心里是敬佩冉琎冉璞兄弟的,他深知,二冉兄弟不但看地形很准,在城池的建造上真是精巧到极致,为此甘闰还多次到钓鱼城去观摩,虽然钓鱼山最原始的工事是他去修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构想与二冉兄弟的擘画,差了不止一个境界。

“大人,下官不知道,还望指教。”甘闰有些不明究里地回答道。

“我听闻那钓鱼城本是你选的地方,为什么蜀地人们都争相传颂那阴阳怪气的冉琎冉璞兄弟修筑了钓鱼城,而不说甘将军之功劳?”

“回大人,二位冉大人的构思确实相当精巧,是我所不及的,我甘拜下风!”

“胡说!”余晦突然大声说话,让甘闰心中一惊,他看甘闰受到了一些惊吓,心中一喜,他看出来了,甘闰是很老实的一个人,好招呼,不用那么费力盯防着。况且,余晦还要打算用其才,于是,他声音软和了下来,说道:“甘将军,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这是为他们做了嫁衣啊,你想,钓鱼山是你发现的,你还修建了钓鱼城,现在的钓鱼城虽说修得很坚固,但那上面,你敢说没有你当初铺下的一砖一瓦?我这人眼睛就是容不得沙子,不想看到你的功劳被忽视,你的才能被埋没!”

“大人,我的才能毕竟不如二冉大人……”

“打住!在我面前,别说这样没有志气的话!你能建青居城,这构思是多么巧妙,难道输于那冉琎冉璞?”

“大人,实不相瞒,青居城的选址和规划都是二位冉大人,我不过是帮着把蓝图实现……”

“哎,你真是被他们压得太久,以至于都丧失志气了!我很清楚,冉琎冉璞之所以能有那个名声,完全是余玠把所有的名声都给他们了,现在余玠没有了,我把所有的名声都给你,你也来筑城!”

甘闰眼睛盯着余晦,看了很久,他内心里有很多想法,在蜀地的务实派官员中,余晦的口碑都极差,但如果能委派他筑城,这些土老帽官员们自然会重新看待和评价他余晦了,余晦愿意筑城,就说明他还是看懂了当前蜀地的局势,而且有久驻之心。甘闰心中,浮现出好几个可以筑城的地方,他认为,如果这把那几座山城筑起来,嘉陵江沿线将会固若金汤。

想到这里,甘闰面露喜色,对余晦说道:“如果大人真愿意筑城,下官自当鞠躬尽瘁,保证建造出不可攻克的坚城,我这就回去准备。”甘闰就打算告辞余晦而出。

“嗯,是得好好准备,此去盐亭山高路险,你还得先去勘察勘察。”余晦告诫道。

“盐亭?大人是想在盐亭筑城?”甘闰大吃一惊问道。

“是啊,你看,在盐亭筑城,建好后以此为跳板,再在绵州、龙州筑城,最后,就可以在利州筑城,如果这些城能筑城,何须三关五州,我蜀地处处皆三关五州,成都平原可保也!”说到这里,想到蜀地将大治,余晦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为自己这天才的构想感到满意。

“大人,成都平原无险可守,就算能找到一些筑城的山头,都会形成孤峰,这些城池将毫无联络,如若被围,只能孤军死战,难以保全,不若就在嘉陵江水道继续修建城池,这些城池有嘉陵江水道相互联络,蒙古水军弱,这样才能发挥我军之长,避及蒙古军之短。”

“你这人,怎么就是榆木脑袋,装的全是浆糊!你在嘉陵江边修的城池再多,别人都会认为是余玠和那冉琎冉璞谋划之功,就像你修的青居城一样,你这么辛苦地修筑,不还是他们的功劳?但如果在盐亭筑城就不同了,如果能筑成,我们就开创了另外一个局面!”

“大人,下官认为,就算要重开筑城线路,那也可以沿着岷江,在嘉定、眉州,逐级往上控制地盘,方才稳固。”

“你这人,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呢!你是要本官硬来吗?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了,你无需多言,从现在起,我给你一万人,你带着到盐亭去,征调当地的民夫,择险要地形筑城!如果筑不成,本官让你身败名裂!”余晦气呼呼地说道。

“是!”甘闰嘟了嘟嘴,不得不接下军令。

甘闰出去后,余晦有些生气,这人呢,欣赏他的才华,他却是死脑筋,怪不得被冉琎冉璞踩在脚下,永远都不能翻身。不过现在好了,余晦相信,用人用其所长,用他的筑城选址的技能就行,把他逼紧一下,就能筑好城池。想到这里,余晦又为自己的宏伟计划而开心。

接下来,余晦要召集的另外一人,却让他狂笑不止。他笑得脸部都有些扭曲了,甚至变得狰狞。

不一会,王惟忠走了进来,见到余晦也不行礼,双手抱立,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盯着余晦,也不说话。

“哎呀,王将军,好久不见!”余晦主动贴了上来,笑哈哈地说道。

“余大人,你家是重臣之家,两代三尚书,我怎么有资格让你好久来见。”王惟忠冷冷地说道。

“王将军,你在蜀地多年,我们可是老乡,都是庆元府出来的,你可得多辅助我。”余晦还是笑嘻嘻地说道。

“不敢,不敢,惟忠只是一介武夫,不太注重繁文缛节。”

“得得得,可不要说你是武夫,谁不知道王将军文武双全,你既是阆州知州,又是利州路安抚使,还掌管着四川的财赋,谁都看得出来,那可是肥缺。”

“贪心的人眼里是肥缺,正直的眼中,财赋就是蜀地根基柱石。”

“你看你看,你对我是有偏见,王将军忠勇可嘉,正是我大宋的栋梁之材,本官在来四川之前,多有耳闻,我很欣赏你忠心为国的情怀,这样,我最近有挥师北进的打算,你这就回去整顿军马,以你阆州军为前锋,进军利州,收复利州。这是军令,不得有误!”余晦一直笑嘻嘻地说着话,直到说到军令的时候,才严肃起来,他将军令状交给王惟忠。

王惟忠没有说话,接过军令状,转身出了制置使司,回到客栈,收拾马匹,带着三个随从,走到码头,坐船逆流而上,朝着阆州出发。

一路走去,王惟忠站到船头,看着沿岸的风景,思绪万千。

他沿途一言未发,直到钓鱼城歇脚的时候,他拜见利戎司都统制王坚,才开始说话。

王坚说道:“难得安抚使有心,今天路过钓鱼城终于上来坐坐了。”

“以往俗事缠身,都无暇推心置腹地聊聊。”

“安抚使现在虽然不再经管财赋,但阆州的事务也是繁杂的,特别……哎,在这难以言说的时事之下……”王坚是欲言又止。

“余再五来了,蜀地不得安生了!”

“安抚使快别这样说,你叫余晦为余再五,那可是他在私塾时别人给他起的外号,他对这个称呼是恨之入骨,本官曾听人说过,你说他余再五,他记恨着呢。”

“我还怕他记恨?他这样罢黜忠良,无德无能之辈,蜀地早晚得毁在他手上。”

“哎……”

“我早晚得栽在他手上的。”王惟忠叹道。

“安抚使可别这样说,我们现在都得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在与蒙古军的战争中求得胜利,实现保家卫国的夙愿,另一方面,得在凶险的政治斗争中存活下去,保存我们抗蒙救蜀的力量。”

“哎,我就是性子太直了,不会像他们文官那样弯弯绕的,所以,有时就算知道会得罪人,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对小人,我们还得用小人之术,我跟他也处不来。”王坚感叹。

“你还好了,处于重庆的门户,他暂时不会动你,我现在就在被他推往火坑里。”

“安抚使何出此言?”

“你有所不知,这次余晦召集我到重庆议事,强行给了我军令状,让我整顿阆州军,即日起作为先锋军去收复利州。”

“真有此事?这利州要是好收复,早就收回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阆州的情况,常年在抵御蒙古军的第一线,兵民疲弱,物资欠缺,就怕我仓促出兵,不但不能收复利州,还会丢了阆州啊!”

“是啊,他不听你的建议?”

“给我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知兵,更不知蜀地的真实情况,打仗岂能儿戏?”

“他不仅不知兵,还对我怀有深深的恶意,顶撞他还算次要的,他就是看我是余玠大帅的人,故意要整我。”

“以你现在的情况,挥师北上,凶多吉少啊!”

“没办法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如果我现在不按他的军令,他马上就可以处死我。”

王坚没有再说话,他们沉默了很久,王惟忠才不舍地说道:“王将军,如果我将来有什么不测,你一定帮我保护好犬子!拜托了!”

王坚握着王惟忠的手,禁不住手都有些颤抖了,他沉重地说道:“你把小王将军留在这里吧,他是我王坚的侄子,只要我王坚在一天,就一定庇护他一天的周全!”

王惟忠留下年仅十六岁儿子王之才,带着另外的两名亲信军士,乘船返回了阆州。

王惟忠回到阆州城,便开始厉兵秣马,准备着即将进行的战争。

与此同时,甘闰带着一万军士,又到盐亭征调了数万民工,择要地紫金山,准备筑城。

甘闰的眼光自然非比常人,他虽然不赞同余晦的整个战略安排,但他知道,余晦已经下定决心要在盐亭筑城,那他就得无条件的把城筑好。而盐亭之地,以紫金山为最好,如果紫金山筑城成功,还真可能实现余晦所期望的效果。想到这里,作为技术性官僚的甘闰就没有再想其他的是与非,而是专心筑城。

三  王惟忠获罪

余晦开始调兵遣将,在甘闰筑城的同时,王惟忠也整兵备战。余晦则带着各路军马以及四戎司中抽调出的人,开始向利州挺进。

然而,甘闰带领数万人筑城,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蒙古人?蒙古军主将汪德臣听闻了斥候的禀报,立刻知道了余晦的意图。汪德臣还打探到了大宋军调动的意图。

汪德臣集合所部三万人,给马嘴安上笼子,马衔枚,人噤声,蹄裹布,昼伏夜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抵达盐亭紫金山下。

三更时分,汪德臣下达了总攻令。

蒙古军的奇袭,让宋军猝不及防,加之敌众我寡,不久,宋军军心大乱,等甘闰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势已去。慌乱中,甘闰骑上马,带着几个人逃出了营地。汪德臣在攻陷了紫金山后,派出少许人驻守,大军东进,直插阆州。

王惟忠与蒙古军死战,奈何蒙古军势大,而阆州本为疲弱之师,加之无险可守,王惟忠只得弃城而走。

蒙古军转而顺嘉陵江南下。还在青居城的余晦吓得心惊胆战,如果蒙古人顺着嘉陵江而下,那重庆将不保,如果再留在青居城,万一被围,将十分危险。想通此点要害,余晦迅速改变对策,他决定不再想北伐的事,马上遣散各戎司兵,按他们本来的驻地防守,并严令拼死守城,他则坐船沿着嘉陵江回到重庆府。

汪德臣率领蒙古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直到撞上了钓鱼城、大获城、青居城等城砦,汪德臣才停下征伐的脚步。这些山城都矗立在江边的悬崖绝壁,云梯登不上,抛石机投不上去,又没有路,大宋还有水军支援,汪德臣见好就收,回兵北撤,对他来说,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占据了紫金山,掠夺了阆州,从此,阆州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再无对抗蒙古军之力。

余晦回到重庆,又气又怕,气的是败得太快,大宋军简直可以说是土崩瓦解,怕的是要是朝廷追究起责任来,该如何是好?

见余晦心情不佳,他的心腹常顺说道:“大帅,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以后我们收复回来就好。”

余晦放下茶杯,叹气道:“这余玠,就是给我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我刚上任,就吃了这么大的败仗,那些文官在朝堂里可有得说了,我是为此事烦恼。”

“那还不简单,此次行动,最大的失误是王惟忠,作为阆州安抚使,把阆州丢了,正是因此,我们才整体失败的呀!”

“现在也只有如此了,我当初派他为前锋,是想用蒙古人的弯刀除掉他,现在只能让他当替罪羊了!我本来只是为了除去政敌,然后建功立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大人一声令下,我就带人去把王惟忠捉拿归案。”

“你去办理缉拿文书吧,捉拿到重庆府,再安排把他押解京师,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此次战事失利是他王惟忠的罪过,我余晦还是在极力苦撑蜀地危局的!”余晦猛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常顺领命而去,余晦捋了捋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开始意识到,刚到蜀地上任的时候,还是过于乐观了,他当时看到蜀地财赋及军力都如此强盛,以为可以发起反攻,胜利了就可以建功立业了,然而现实把他狠狠打脸,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余玠经营蜀地是多么艰难。然而,他不能承认余玠的功劳,如果承认了,那就把自己当成了历史的小丑,他必须要极力把责任推给余玠,比如因为余玠的贪腐,因为余玠任用无能之辈,因为余玠失了蜀地士民之心,才导致蜀地军队战力堪忧。具体的战局,却是因为甘闰在紫金山折损上万精锐,特别是王惟忠,竟然守不住阆州!

守不住阆州还不是罪,大宋朝守不住领地的官员多了去,还得给他扣上暗通蒙古的罪名才行!对,必须这样,否则,他的责任不彻底,自己的责任就会很重大。因为王惟忠暗通了蒙古,出卖了再紫金山修筑城池的甘闰,在蒙古大军围困紫金山的时候见死不救,才导致了此次军事上的失败!

余晦打定了主意,笑了起来。真相?真相是什么?那很重要吗?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陛下相信什么,那就是真相。而能给皇帝陛下传话的人,难道不就是自己的死党吗?他进得书房,亲自修书两封,遣师爷派人分别秘密送给他的死党,宰相丁大全,以及监察御史陈大方。余晦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害怕,沮丧和颓废,一下子都一扫而光,对他来说,生活又继续充满了阳光,作威作福的日子还可以继续下去。

重庆播州客栈内,杨文已经能够起身,他经常都在小院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他让冉从周随时都把外面的消息告诉他,哪一刻他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他就觉得堵得慌,就觉得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经历了这场大病,以及近一年的种种事,杨文的心变得更加沉静,他已经不再轻易动怒了,他的怒火,他的忧虑,都融化在那场大病里了。

杨文是先知先觉的人,冉从周收集来的很多消息,他都早有预见。

冉从周进来了,他向杨文行礼后说道:“大人,你还是应该多卧床休息,大夫说,再等月余,你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你还是先说消息吧,你以往过来都是先说消息的。”

“今天的消息,都正如你预料之中的那样,不过是高悬在空中的锤子落地而已。”

“说吧,你不要顾虑,我能承受得住。”杨文知道冉从周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是宽慰他疲弱不堪的身体。

冉从周不再顾忌:“今天有三个消息,第一个消息,继蒙古军统帅忽必烈攻陷大理国都城后,现在已在昆泽活捉了大理皇帝段兴智。”

“自从都城被攻破,就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十多年前我就预料到蒙古会先攻占大理,现在终于尘埃落地了,只是段兴智被活捉了,对我大宋而言,是所有情况里最糟糕的一种。”

冉从周自然懂得杨文此话的意义,他们是聪明人,有的话不用说得太明,都能彼此知道在想什么。段兴智被活捉,这就意味着蒙古人要利用段兴智来整合大理的各种残余力量,以后从西南方对大宋国的攻击力度会更大,播州的战略压力也会更大。

“蒙古军现在也不怎么屠城了,他们的战术改变得很快。”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他们在学习我们汉文化,在用汉人的方式对待汉人。”

“忽必烈治理下的中原,任用了太多的汉人,他身边就有谋略极深的汉人战略家。”

“可怜我大宋朝堂还在内斗。”杨文叹息了一阵,接着问道:“第二个消息是什么?”

“余晦妄想出师北伐,大败,甘闰数万人在盐亭紫金山筑城,仅数人生还,阆州也丢了,幸好钓鱼城、青居城、大获城抵住了攻击,汪德臣帅师北返。”

“余晦志大才疏,任用奸佞,贪婪无度,轻敌冒进,有此次大败,是完全意料中的事。”

“还有第三件……”

“别吞吞吐吐的,说吧,再坏也坏不过前面两件吧。”

“余晦把王惟忠安抚使当成了替罪羊,以他潜通蒙古,顶冒补官,任阆州安抚使却丧师失地、遣援迟缓之罪,押送京师。”

杨文激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喝水,但拿茶杯的手发抖得厉害,竟把茶水泼溅地上。

“大人,您……”

杨文很快就缓和下来:“我没事,刚才激动了一点,现在没事了,余晦太下作了,做人已经毫无底线,他竟然这样陷害忠良!我曾推演过他会怎样塞责,现在看来,他的手段如此卑劣。收拾一下,马上就走,进京。”

“大人,您身体……”

“不妨事,还没到风烛残年的时候,走吧。”

杨文下定了决心,冉从周自然会全心全意抓好落实。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杨佐急匆匆走了进来,对杨文说道:“文侄,王坚将军派张珏将军过来,说有要事。”

“哦?”杨文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不过他知道,既然利戎司副都统张珏亲自过来,那一定是有重大情况,他马上说:“请进。”

在会客厅坐定,张珏看了一下冉从周和杨佐,杨文知道他是对他们二人不放心,于是说道:“张将军不用担心,自己人。”

张珏才明白,这是杨文的心腹,就算他单独告诉杨文,杨文也要通过这些人去执行,所以,对这些心腹之人,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张珏放下戒备:“王坚将军要我请求将军,帮他庇护一个人。”说完,张珏把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叫道身边:“之才,过来,叫杨叔叔。”

“杨叔叔好。”那人充满恐惧地喊了一声。

杨文看向张珏,意思是询问此人的身份,以及王坚将军所托为何事。

“此子王之才,是王惟忠将军的血脉,他全家十五口人已经被押解到京师,凶多吉少,王惟忠将军曾将之才托付给王坚大人照料,但余晦陷害王惟忠将军之事动静太大,当初他托付之才之事恐有泄漏,王坚将军为安全起见,想请都统帮助收留王将军这唯一的血脉了!”说完,张珏将王坚的亲笔信交给杨文。

杨文毫不犹豫:“我正准备进京告御状,向陛下陈情蜀地真实情况,现在王坚将军托付如此重大之事,我自当竭尽全力。”

“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两件事可以同时做,这是我叔父杨佐馆驿长,由他护送之才将军入播,再多加军士保护,定当不辱使命,我马上入京。”

“多次听将军夸起都统,今天得见,真忠勇过人,张某人敬佩!”说完,张珏向杨文深深地鞠了一躬,杨文还礼。

很多事真用不着作过多的解释,杨文很清楚,王坚也很清楚,钓鱼城乃守护重庆的要塞,余晦当政,自然会把手伸向钓鱼城,他明着任命了一些偏将进去,名为增强钓鱼城防御,实为监督王坚他们。如果能够,他巴不得把王坚换下来,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而已。所以,如果王之才继续待在钓鱼城,难免会被余晦发现,斩草除根。播州确实是王之才最好的藏身之处,一方面,杨文忠义可嘉,是靠得住的人,另一方面,播州相对偏远,是蜀地抗蒙的大后方,杨家世代经营播州,根基深厚,能完全控制局势,杨文是能庇护得住王之才的。

杨文看了王之才一眼,他心中又燃气了一丝敬佩和希望,忠良之后啊!

张珏告辞不多久,杨文就和冉从周一起到了码头,他们需要先坐船顺着长江而下,到健康后,转陆路进入临安。

四  一夜白发

长江航道,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就留下了很多诗句,杨文经常坐在船头,口诵着那些炫美的华章。从“两岸猿声啼不住”,到“无边落木萧萧下”,再到“烟花三月下扬州”,抑或“大江东去浪淘尽”,还有“六帝沦亡后,三吴不足观”。这样璀璨的文明,却被铁骑之下的战火摧残,被朝堂之上的小人损毁。杨文禁不住感慨万千。

看到祖国大好河山,杨文知道,播州之地真是太小太小,汉朝的时候也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夜郎古国,其领土面积是播州的好几倍,夜郎城址就在播州境内。有一次,汉朝派使者来到夜郎,夜郎王从未出过本土,遂问使者道:“汉朝和我的国家比起来哪个大?”汉朝使者差点笑喷了,夜郎国土,既是贫瘠的山地,而且其面积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县而已,是谁给了夜郎王那么大的勇气,要与汉朝比土地?汉使者回去后,将这个事回禀皇上,从此,夜郎自大就成了千古笑话。

杨文虽来自夜郎故土,但杨家的血脉乃太原杨氏,属于忠义的正统,杨家主政的播州,绝对不是夜郎自大的播州,而是开放包容、忠耿正直的播州,是用实际行动,践行精忠报国的播州。杨文想起了祖父的训导: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俭约,辨奸贤,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

经历了这么多人与事,杨文才真正明白祖父的训导是多么深刻。尽臣节不易,特别是在受委屈的时候。杨文甚至设身处地地想到,如果自己处于王惟忠的地位,也被余晦陷害,还能尽臣节吗?不,千万不能动摇对朝廷的忠诚,任何时候,都必须要树立起国家和民族的观念,要举起反抗侵略的大旗,任何怀疑和动摇,都是危险的,都是致命的,想都不能想!

杨文在思绪中,船已经到了健康。

杨文不打算休息,他必须要马上到京城,还得去疏通关系,要能见到陛下陈情,才有机会救下王惟忠一家,现在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冉从周到车行去租马车,杨文的健康情况不适合骑马,只能坐马车。但冉从周却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今年汛期提前了,从健康到临安的官道被冲断了,部分路段积水严重,现在还在抢修。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年轻些的车夫,出了高出平常十倍的价格,才能成行。

此行的艰难,就算是走惯了难行山路的播州人,其艰难程度也超乎想象。道路泥泞,多处积水,根本无法通过,有时桥梁被毁,他们不得不绕道一天,才到达对岸,有时需要涉水过河,在茫茫的平原上,虽然水不深,也就淹没半个车轮,但整天都是这样的水路行进,却让人心中没底。幸得车夫路熟,通过一些标记还是摸清了道路。

一路有惊无险,真正等赶到临安城的时候,还是比正常的预计时间晚了十天。

临安,大宋最繁华的城市,可谓寸土寸金。行走在大街上,人流如织,全国各地运来的货物堆积如山。不时有达官贵人鸣锣开道,在这京城之地,走路撞到的,都可能是七品官员。

当他们走到菜市口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在围观布告。杨文和冉从周挤进人群中看了一下,杨文顿时天旋地转。

布告上写着:“利州安抚兼阆州知州王惟忠,潜通蒙古,丧师失地,胡作非为,今日午时正,其全家十五人斩于菜市口!”

冉从周估摸了一下时间,现在离斩王惟忠的时间仅有一炷香功夫,他们如果快一点,还能赶上见王惟忠将军最后一面。

“走!”杨文带着冉从周,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和长期赶路的疲惫,小跑着朝菜市口赶去。

在岔路口,杨文和冉从周停了下来,他们看到从十字路口的右边,押解王惟忠的囚车伴随着轱辘声,从路口上走来。

王惟忠披头散发,胡子八碴,眼眶深陷,骨瘦如柴,脖子穿在茄里,站着在马车里走过。边上围观的群众,不断向他扔石头,吐口水,砸鸡蛋,丢面粉。王惟忠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只抬头看着天,蓝蓝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鸟飞过。

“王将军,王将军!”杨文喊道。

但此时人声鼎沸,围观的都在大骂:“卖国贼!”“乱臣贼子!”“蒙奴!”“杀了他!杀了他!”

杨文的叫声,淹没在群情激愤中,他一定没有听见,如果听见了,他至少会看一眼。囚车没有人阻挡,行进得很快,杨文和冉从周不得不分开挡路的人群,艰难前行。王惟忠的囚车后面,跟着他两个儿子,他夫人,以及家里的丫鬟。

他们终于赶到行刑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午时正。王惟忠及他的全家人已经被押到断头台上,每个人都被两个狱卒按着,刽子手则抱着长长的大刀站在旁边,就等监斩官一声令下。

当当当,一阵锣声响起。

“肃静,肃静,下面,请监斩官,监察御史陈大方宣布行刑!”

杨文还在人群的后面,他拼命想往前面挤,但看热闹的人太多,他向前挤的时候,引起了人群的一阵蠕动和骚乱,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军士制止了,杨文和冉从周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都动弹不得,他焦急万分,只能尽力一个身位一个身位地往前拱。

按道理,监察御史陈大方完全没有必要来作监斩官的,但他向来有个嗜好,就是喜欢看着被自己判死刑的人流尽最后一滴血,特别是王惟忠这样的边疆重臣,与好友余晦个人名望关系重大,他自然要亲自监斩,避免出什么岔子。

“仵作验明正身!”

仵作在王惟忠等人身边走了走,随即回禀陈大方道:“大人,仵作已验明正身,可以斩。”

“王惟忠,你这不忠不孝之徒,可还有话说!”陈大方阴笑着问道,显然,对这将死之人,他要作最后的侮辱。

“杀了他,这等出卖祖国和祖宗的奸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对,不让他说,马上杀了他!”

看台下的人吼叫起来。

“肃静!肃静!”锣声又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王惟忠抬起头来,以悲悯的情怀看了看台下看热闹的芸芸众生,又看了看陈大方,缓缓地说道:“吾死,诉于天帝!”

杨文刚好挤到靠前的位置,陈大方斩的令牌已经掷下!十五把屠刀高高举起,又很快落了下来,王惟忠全家十五口,殒命于菜市口。

杨文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已经欲哭无泪,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菜市口的,他只记得,王惟忠人头落地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杨文,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在勉励他,为了抗击蒙古的侵略,要继续奋斗!当王惟忠脑袋掉到地上,他的血从脖颈中喷涌而出,血上流而色不变,像在诉说着时代的悲歌,也在表达着他的忠耿正直和坚贞不屈!

冉从周搀扶着杨文,到了设在京师的播州客栈。杨文的二叔杨佑将杨文搀扶进去休息。

杨文的父亲杨价有两个弟弟,大弟弟是杨佐,二弟是杨佑。杨佐负责重庆的播州客栈,杨佑则负责在京师开设的播州客栈。这两处播州客栈既作为客栈对商旅开放,也作为接待播州各级官员的固定场所。

杨文到了播州客栈,既没有大哭,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当然更没有晕倒,他只是沉默不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冉从周多次想跟他聊聊,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开导开导他,但杨文拒绝了,他对所有人都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没事,你们都休息吧,这些天旅途劳顿,我是累了,想好好休息!”

杨文的命令大家自然是要遵守,但冉从周还是蹲守在杨文的房间外面,他要随时准备应急,以防杨文有什么不测。

就这样,杨文的房间亮了一个晚上,冉从周也就在外面守了一个晚上,他一直看着杨文的身影,看到他就那样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有那么一刻,冉从周差点睡过去,又想到杨文都还没有睡,他也就强撑着。

天亮了,早餐送了过来,冉从周阻止了送餐的丫头,他轻轻敲了敲门,杨文并没有搭话。冉从周加重了声音,杨文还是没有搭话。冉从周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升起,他咚咚咚地敲门,还是没有应声。冉从周顾不得杨文的吩咐了,他猛地撞开门。

杨文看到他撞开门进来,抬着疲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怪,杨文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开口,却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冉从周抬眼看了一眼杨文的头上,他再也没有忍住,眼睛里的眼泪禁不住像打开了水龙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冉从周的眼泪流得真诚而伤心,他的鼻涕都伴着泪水,弄得满脸都是,他禁不住用衣袖擦了擦,哽咽着:“大人,您的头发!”

杨文仍然双眼木然,他拿起放在桌子边上的铜镜,竟然看到了满头的白发。

五  夺命判官

杨佑听到这边的动静,赶过来看看究竟,当他看到杨文的满头白发的时候,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正在此时,一个身穿盔甲的威武将军也进得屋来,正是因作战英勇,而被提升为御林军校尉的赵寅,杨佑昨天就专门派人通知他了。赵寅本来想打招呼的,看到此情此景,看到冉从周和杨佑哭得稀里哗啦的面庞,自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在他坚强不屈的脸上,他那双睿智而有神的眼睛里,立刻也滚落出两颗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除了杨佑,其他的人都上过战场,甚至杀过人,他们相信流血流汗不流泪,但看到杨文因为忧心国事,过早衰老,面对当前的时局,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为国家的命运流下英雄男儿泪。

丫鬟打来了热水,杨文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没事,没事的,我好好的,我只是觉得救不了王惟忠将军,觉得人微言轻,一无是处,有些伤感而已,没事,没事了!”杨文连说了好几个没事,露出苦涩的微笑,他没有了眼泪,因为头发已经花白,他反而释然了。

“走吧,大家都坐下来,好好吃点早点,先吃过东西再说。”杨文对大家说道。

看到杨文心情似乎解脱了,其他的人才没有继续哭哭啼啼。

杨文专心吃着东西,他喝着杨佑专程给他买来的宋五嫂鱼羹——这鱼羹因为曾经得到过高宗皇帝的赞赏而闻名遐迩,吃着小馒头,还配上一些从播州带过来的榨菜,他没有看其他人,而是唏哩呼噜地吃着,他用实际行动,表示已经从绝望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

吃过早点后,杨文看着赵寅,眼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京城就是养人啊,赵将军都发福了。”其实赵寅的训练并没有停下来,但生活确实是好多了,御林军工资待遇高,每天都有肉食,赵寅刚来的时候吃得多了些,也就比以前微微有些发胖,在江南烟雨的温润下,变白了一些倒是真的。

赵寅不好意思地笑笑:“御林军的生活好。”不过他脸色马上又变得很严肃:“御林军的生活舒适,并不是好事。”

“你是想说他们战备松弛吧?”杨文说道。

“嗯,他们下雨天不出操,大雪天不出操,训练的格挡技术都是花架子。”

“如果和蒙古兵战斗,能够几打一?”

“他们不会和蒙古军战斗的!”赵寅斩钉截铁地说。

“那可不一定,战事一开,哪里都是战场。”

“我并不认为他们不能和蒙古军相遇,而是认为他们不会和蒙古军战斗,原因很简单,要是御林军真碰到了蒙古军,他们要么逃跑,要么投降,绝无选择战斗的可能!”

杨文看到赵寅说出这番话,心中一阵迟疑,他以为赵寅在京城里过得很好,但看来他错了,赵寅在京城过得很不好,如果说他只是一个播州的雄鹰,在播州的地盘上,他可以自由翱翔,但到了京城,他却变成折翼了的鸽子,不但不能飞,还被放在鸽子笼里,每天训练的都是礼仪、服从,毫无自由翱翔的可能。

“我以为这里更适合你发展,看来还是害了你!”

“在这里挺好的,至少接近权力的中心,我有时值守的时候,还能看见陛下!”

“陛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高,有些瘦,很随和,看到我们都总是笑眯眯的。”

“唉,可惜在他身边的奸贼太多了。”

“因为他的善良,对小人的心慈手软,才导致现在的情况。”

“如果是在盛世,这些人折腾一下也还能混过去,但现在的局势,是混不过去的,蒙古人在一步步蚕食我们的土地,对我大宋来说,每一点小错误都是致命的。”杨文忧心忡忡地说。

他的话,让大家都陷入沉默。大家都很清楚,今天的话题涉及到朝议,也只能在小圈子里讲,对外传出去都是死罪。

“下一步怎么办?”冉从周问道。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来是要想办法面见陛下,把蜀地的真实情况报告于他,争取救出王惟忠将军,现在王惟忠将军已经殉难了,我们此行总要做些事,下面我们分两头做,一方面,还是要想办法面见陛下,告诉他余晦的所作所为,余晦在,蜀地无望,另一方面,给王惟忠将军报仇!”

“我倒是建议,面见陛下的是可能得依赖杨佑大人和赵寅将军,你们混迹于京城,打听打听门道,另外,收拾陈大方的事交给我了!”冉从周说道。冉从周已经通过情报网确认,并告知了杨文,陈大方是伙同余晦谋害王惟忠的主谋。

“幕参大人,在京城可要注意,用武力解决不了问题,如果暴露了,会连累播州的。”赵寅提醒。

“赵将军放心,我有分寸。”

“想陈大方死的人可不止我们,任何一个热血的侠士,都盼着杀之而后快,是不是能找一些江湖侠士?”杨文看穿了冉从周的把戏。他很清楚,冉从周之所以能让播声组织高效运转,江湖手段是重要依凭。

“我有办法。”冉从周自信地说道。

吃早点的时候就把会开了,接下来,大家分头行动。杨文需要静养,他就留在播州客栈。杨佑和赵寅分头去打听情况,冉从周则出了播州客栈,顺着大街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这是京城里一条十分普通的小巷,巷子边上没有像大路上那样种上风景树,巷子两边的街面上,开着各样的店铺,有经营山货的,有小饭馆,也有古玩字画,冉从周走到中段,进入了一家中药铺。

“哟,客官,您看要配点什么药?”店小二热情地问道。

“把这个给你们掌柜的,就说老家来人了。”冉从周将一个精致的银符递给店小二。

不一会,掌柜的亲自迎了出来,把冉从周接进去,待遣退左右,掌柜的打开密室,招呼冉从周进了密室,那人才行礼道:“不知幕参大人亲自前来京城,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汪都尉,这不怪你,我此次是秘密前来。从今天起,你安排手下的人,抓紧时间,收集陈大方的资料,包括他的爱好,出行习惯,接触的人员,身边人的情况,还包括他的仇家,我要所有的信息。”冉从周对汪乾元说道。汪乾元是冉从周选定的播声在京城站点的负责人。

“是,幕参大人。”汪乾元回答得干脆利落。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他自然知道,不该问的问题不问,而且他也大概猜到了冉从周的意图。

“我们播声是情报组织,不是刺客组织,不能动手!你去组织吧,我每天都要来了解进展。”

三天后,一份关于陈大方行程的详细情报摆在了冉从周面前。

冉从周认真研究着,这陈大方生活表面上风风光光,实际上奢侈糜烂。除了公干时间,大多数都是在勾栏,游湖,吃喝,明显能看到他在不断结交权贵,在讨好权贵打压异己上不遗余力。

继续看下去,冉从周发现,陈大方竟然有一天去寺庙里烧香了!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忙安排汪乾元,收集陈大方上寺庙的习惯。

又经过两天的调查,一份调查报告摆在了冉从周面前,他将计划向杨文报告,一个针对陈大方的计划得以实施。

一个晚上,正是月亏之日,天气阴冷,伸手不见五指,黑夜瘆人。在陈大方宅院里,其他的房间都已经渐次灭了灯,丫鬟下人都已经休息了,陈大方也准备睡觉,在灯光之下,他从床底拉出一个皮箱子,这箱子使用整张牛皮缝制,在灯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陈大方打开箱子,里面露出大块大块的黄金,还有许多房契、地契,以及珍贵的文玩。陈大方每天睡前,都要数钱,还要精确地计算当年又挣下了多少,规划接下来要挣下多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大方相信,再干几年,就能挣下足够几代人吃的家业。

他手里掂量了一块金灿灿的黄金,那是余晦送给他的,余晦送上这块黄金的时候明确讲了,要把王惟忠全家置于死地,斩草除根。余晦出手大方,就是心肠狠毒了些,陈大方事实上完全能看懂余晦为什么要整王惟忠,无非是失职推卸责任而已,他认为监察御史就是为整人而设置的官员,所以,需要他特别能看透人。他认为看透了余晦,但余晦给得太丰厚了,而且平时待自己也不薄,所以,就算昧着良心,陈大方也必定会把王惟忠整死的。

就在他准备收好皮箱睡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咚的一声。“谁?”他本能地吼叫了一声,但接下来再没有了动静。于是他吹灭了灯,快速把皮箱收好,放到床底下的暗格子里,确保安全后,才开门出去查看究竟。

他走到黑暗中查看院子里的动静,但除了风在呼呼地吹,树在哗哗地摇摆,雨沫随着风吹到脸上,什么也没有。这正是梅雨季节,小雨淅淅沥沥的,陈大全早就适应了阴雨绵绵的日子。他想到院子里再走走看看,他的脚刚跨出去,就踩在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上,差点让他摔了一跤,他摇了摇头,不知哪家调皮的小孩,竟然敢朝着自家扔石子,等明天天亮了,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在他向屋内走去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亮了一下,陈大方依稀看到了一个人影,但他看得不很清楚,他睁开眼睛看。没等多久,又闪了一下,借着这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的光,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人影,穿着奇怪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他觉得在哪里见过,又突然想不起来了,但他觉得有些奇怪,那人好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

“你是谁?敢擅闯本大人府邸!”

“我……是……夺……命……判……官……”那人声调拉得悠长,声音仿佛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判官大人?有什么事情多多指教。”陈大方心想,自己一向敬佛礼佛,难道是菩萨显灵了?判官,那和自己是同行啊,监察御史不就是人间的判官么?嗯,以后有机会,也要做天上的判官,陈大方雄心勃勃地想到。

“大胆陈大方,你竟敢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王惟忠到天帝那里告了你一状,天帝让本官来捉拿你!”

陈大方听说以后,顿时魂不守舍,他扑通一声跪下:“冤枉啊,判官大人,要谋害王惟忠的是余晦,你们去找他吧!”

“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天帝可是什么都知道的!拿命来!”

说着,那夺命判官就要拿钩子来钩陈大方,似乎已经碰到衣角了,陈大方大惊,他拼命地喊叫道:“不!不!冤枉啊!”随即,他迅速跑进屋里,闩好了门。

在漆黑的屋里,他看到四周好像人影重重,遍地都是夺命判官和王惟忠的影子。

“来人,来人啊!”随着陈大方惊恐的尖叫声,府里的下人们惊慌失措地起来,赶了过来,侍卫们也全副武装赶了过来。但侍卫和下人们什么也没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们提着灯笼赶过来的,顿时把屋里照得十分亮堂。

“老爷,怎么了?”管家陈纪问道。

“判官,判官!”陈大方想说夺命判官,但他突然脑袋瓜子一转,如果把夺命判官的事说出来,那不是就露馅是自己冤杀王惟忠了吗?于是他急中生智,生生把夺命两个字吞了下去,只说出去判官两字。但这却把所有的下人都搞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管家陈纪是陈大方的家族中人,四十岁了,长期为陈家管家,他只道陈大方兴许是做了噩梦,说了胡话,于是安慰道:“老爷,没有什么判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他对丫鬟说道:“你们去给老爷烧点热水来,老爷压压惊。”

也许是看着人多了,陈大方胆气足了些,但他仍然害怕黑暗,他让人把灯光再拨亮一些,整个房间要亮如白昼,他方敢睡下去。等他到了床边,丫鬟给他把衣服接下,他拉过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猛然间在手上看见几个字,他定睛一看,在手掌上,赫然印着“王惟忠”三个字。

陈大方顿时脸如死灰,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惊恐地看着那三个字,在他眼中,那三个字逐渐在变化,先是楷书隶书行书草书在不断变化,后来又变成了一座大山,似乎要把他压住,可大山接着又在空中一闪,幻化成一道催命灵符,没入陈大方体内。

陈大方就这样一头栽倒在床上。

过了两天,陈大方毙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在临安城播州客栈里,杨文对冉从周说道:“你的这个计划执行得很好!”

“还是大人谋划得好。”

“这些只是小伎俩,除几个奸臣可以,但救不了国家!”

“把奸臣除去了,所用之人都是忠耿正直之辈,国家就有希望!”

为了除掉奸贼陈大方,杨文和冉从周作了周密安排。

冉从周掌握的情报机构播声作了充分的调查,发现陈大方非常迷信,他不但每周去寺庙烧香拜佛,在家里也为菩萨安排了神位,日日参拜。

对此情况,杨文说道:“陈大方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之所以拜佛,其原因还是因为他做的亏心事太多,自己都害怕。”

“所以,我们给他的害怕点上一把火。”冉从周点点头。

事实上,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冉从周找到了一帮皮影戏的班子,扎好稻草人,用长竹竿支棱起夺命判官,那夺命判官穿着特制的戏服,俨然就是天庭判官的装束。同时,在提前抛出去的石头上阳刻了王惟忠的名字并涂上墨汁,抛到门槛之下。那天的时候,待陈大方跨出门槛,他用手去捡石头的时候,就已经拓印上了“王惟忠”三个字,那一闪而过的火光是用火镰打火引起的火药燃烧。在陈大方大呼小叫招呼家丁过来的时候,冉从周他们早已撤退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天衣无缝而又不知不觉。

陈大方死于惊恐,据说他死的时候眼神都是扭曲的,惊恐万状,亏心事做多了的人,大致都是这样的下场。

六  促织宰相

在冉从周谋划实施吓死陈大方的时候,杨佑和赵寅同时传回了消息,他们都找到了觐见陛下的方法。

杨佑的方法,是通过贿赂董宋臣,由董宋臣牵线搭桥,贿赂同知枢密院事贾似道,通过贾似道的引荐,觐见皇帝陛下。赵寅的办法,则是通过御林军统领,联系上参知政事董槐,觐见皇帝陛下。

杨文召集冉从周、赵寅、杨佑商议。

杨文先抛出话题:“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到底哪一种好一些。”

“我先说我的看法,董宋臣与播州有些渊源,就是以前到播州传圣旨的公公,他对播州印象总体是好的,他当初到播州传圣旨的时候,还是小太监,在播州都受到了礼遇,这些年来,我在京城也是跟他多有联络。这些年他得宠了,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关系。”

“但董宋臣的名声太差。”冉从周摇摇头说道。

“他是小人,但是真小人,收了钱还是会办事的。”

“贾似道呢?真能跟陛下搭上线?”杨文问道。

“贾似道为制置使贾涉之子,贾贵妃的弟弟,虽然贾贵妃已经去世,但以皇帝陛下的仁爱,仍然对贾家厚爱有加,加之贾似道行事风格不拘常理,颇受陛下器重,他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杨佑回答道。

杨文听了杨佑的说法,不置可否,问赵寅道:“你那边可行性如何?”

“我自从到京师以后,勤勤恳恳,尽职尽责,深受上司的器重,御林军都统曹现大人为人忠耿正直,与王惟忠将军有一面之缘,本来就是军人,充满血性,当他听我说到王惟忠将军被冤杀以后,颇为其打抱不平,他一定是愿意帮忙的。”

“董槐那里呢?”

“董丞相为人正直,是谦谦君子,在涉及国家大计方面一定会拍案而起。”

“好,那就定了,走赵将军提出的方案,你即刻联系曹现将军,希望能尽快作出安排,如果有机会,安排我跟他见个面,我亲自向他陈述。”

“好。”说完,大家都分头去安排。

夜晚时分,赵寅带话回来,曹现将军说明天他先跟杨文见面,等情况都了解清楚后,再引荐给董槐。

自然,武将和文臣之间并没有隶属关系,事实上,大宋朝从立国之处,体制建设上就在极力防备文臣与武将的勾结。但这只是理想化的状态,武将如果不能在朝堂上找到靠山,下场会很惨。皇帝陛下再英明神武,总架不住有人整天在耳朵边上说坏话,说得久了,就会被猜忌,到时候,位高权重的武将想做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不得。大宋南渡后的岳飞如此,当朝的余玠也是如此,如果赵葵继续为相,余玠绝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杨文有些激动,毕竟,以他的品级,是没有资格面见陛下的,如果真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无论对个人声望,还是对于播州,都将是极端有利的事情。而且,如果能把蜀地发生的种种事都当面奏报圣听,蜀地的局势一定能够得以扭转,蜀地将继续恢复繁荣。

杨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专门召集冉从周商议各种各样的问题,猜测陛下会关心哪些问题,该如何应答,杨文就像一个进京赶考的学子,在紧张而有期待的情绪中,设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杨文他们还在商议着的时候,突然,他们听到了门外街道上嘈杂的声音,有马的嘶鸣声,人的跑步声,还有人吆喝着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杨文警觉地问道。

“我出去看看。”冉从周就要出去的时候,杨佑赶了过来。

“文侄莫惊慌,这是京城里的宵禁,这个时候,任何人是不能出去的,等明天吧,明天早上就能知道全部的情况了。”

杨文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他认为,当前的情况肯定不是蒙古军来了,但也难免会有什么变故,毕竟,放眼历史,宫廷政变也不是少数。他现在就完全被关在屋子里,对外面所有的事都一无所知,因为无知,才更觉得可怕。他有时还会突然涌动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反正这样的感觉很不舒服。

在焦灼的等待中,朝阳升了起来,新的一天到来了。

杨文还没有洗漱完毕,赵寅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安抚使大人,不好了,昨天晚上,曹现大人暴毙而亡!”

“什么?”杨文震惊得把手里喝水的杯子都掉在了地上。

赵寅接着说道:“昨天晚上子时,曹现大人喝酒回来,突然嘴唇发紫,脸色发青,手臂开始溃烂,不多久,就七窍流血,疑似中毒,很快就死去了。”

“在京城里竟然有这等事?怪不得昨天晚上宵禁了,就是为这事吧?”

“是的,昨天晚上仵作就连夜验尸了,得出的结论是正常死亡。”

“正常死亡,这怎么可能?”杨文吃惊地说道。

“哎,没什么不可能的,在京城,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大人可曾记得十年前三贤暴死的事么?”

“你是说十年前宰相杜范、侍御史刘汉弼、状元起居舍人徐元杰暴死之事?”

“是的。”

“当年有所传闻,但离得太远,况且当初有大理寺调查结果为正常死亡,故没太多计较,难道有什么幕后隐情?”

“刘汉弼身体壮实,徐元杰死相极惨,坊间传闻,乃被人下毒!”

“小道消息,也不可全信,我还是相信朝廷的公断。”杨文说道。

“这些只能是历史的悬案了,但曹现将军去世了,我们想通过他联络上董槐的路也就断了。”

“哎,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啊。”

此时,杨文叫人去把冉从周和杨佑叫过来商议,赵寅介绍完情况,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杨文说道:“看来,只有通过董宋臣找贾似道了!”

经过杨佑的一番打点,贾似道终于答应接见杨文。在约定好的这一天,杨文梳洗了一下,坐上杨佑找来的马车,他没有带上冉从周和杨佑,而是独自一个人去。有些事有些话,单独要好说一下,这个规矩杨文是懂的。

他的马车,逐渐远离了闹市的喧嚣,来到了西湖边上。在杨文下得马车来的时候,突然心中一沉。虽然杨佑早就告诉他,贾似道不在家里接见他,而是在西湖边的游船上接见他,但当杨文看到两层楼房高,装饰得流光溢彩的游船时,心中还是多少有些不适。这游船披红挂彩,装饰得极为豪华,船的二楼是装有栏杆的甲板,可以凭栏远眺,将整个西湖美景尽收眼底,而游船的一楼,则是一个空间宽敞的大厅,竟可容纳五六十人。

当杨文自报姓名,进得游船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有十多人等在了里面,这些人有的衣着华丽,满脸富贵相,杨文细细观察,发现其中有的人官职还不小,有的则是生意人的神情。有的则打扮得很有特色,看起来就是番邦的来使。看来,杨文要想单独见贾似道,是不可能了,他暗自好笑,还想着跟他单独叙聊,谈谈国事,杨文禁不住摇了摇头,想多了,真想多了。

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十多个人,杨文隔着楼船的窗户向外看,在船坞边上,一架架豪华的大马车排成长龙。杨文暗道,这位高权重的贾似道,收钱办事都已经是成批了,完全不顾及形象了,顾不得吃相这么难看吗?

不一会,一个身材魁梧,白白胖胖,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登上船来,在船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生怕喊得晚了,或者声音喊得小了,都异口同声地喊道:“贾丞相。”

杨文也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喊出声,他焦急地想着自己的事,想早点办成,但按今天这个场面,怎么可能开口讲正事?

杨文看着贾似道,只见他走到一个大台子前,他的随从迅速从随身携带的笼子里掏出几只促织。贾似道完全不看在一旁的三十多人,跟着他带来的那帮人一起,就开始斗促织。

原来在船里的人,有的像杨文一样搞不清楚状况,有的则轻车熟路,迅速围着方台外围,每一局斗完,都不断鼓掌喝彩,好像他们就是那只得胜的蟋蟀。

杨文曾听闻贾似道喜欢促织,还写出《促织经》,然而,他仍然没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完全不顾及礼仪。

等贾似道玩够了,他身边的狗腿子们拆去斗促织的桌台子。

饮酒宴乐的时候正式开始了,七八个舞女出场,香艳弥漫在船头船尾,不一会,一个白衣女子抱着琵琶,边走边弹边唱。歌词是:

云鬓乱,

晚妆残,

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嫩,

为谁和泪倚阑干?

杨文听出来了,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捣练子令》,是些皇宫女子对帝王的哀怨之情。一曲唱罢,另一曲接着又来:

自春来,

惨绿愁红,

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

莺穿柳带,

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

腻云亸。

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

恨薄情一去,

音书无个。

这正是花间词人柳永的《定风波》。

这些靡靡之音,让杨文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对他这样的边疆之人,常年征战于沙场,与这温柔乡的格调格格不入。杨文真想马上就上去,与贾似道表达要见陛下的迫切心情,但此情此景,杨文清楚,贸然说话只会让贾似道不高兴,进而无功而返。他现在需要等待时机,等待一个让他有开口机会的时机。

歌女在唱着歌的时候,不时抬头看着杨文,这让杨文觉得十分尴尬,他自认不是因为长得英俊潇洒,而是因为自己年纪不大但却满头银发,他曾想戴着帽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但在晚宴上戴帽子似乎又不那么礼貌。

在歌舞的伴乐下,贾似道招呼船上的人喝着酒,更把这气氛装扮得暧昧。

“来人!”贾似道狂怒的吼声,粗暴地打断了眼前的一切繁华。

那舞女因为唱得投入,突然间惊得把琵琶都掉在了地上。

“你这个贱人,还看得入神了是吧?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贾似道指着那个舞女说道。

随着贾似道的一声暴喝,两个全副武装的人走了上来,一人拉着一只胳膊,像拎小鸡一样就把那个舞女拖了下去。

歌舞继续响起,贾似道继续招呼在坐的人都喝酒吃菜。

恍惚中,杨文好像听到扑通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但歌舞的声音太吵了,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也就没有太在意。

过了半晌,贾似道才开口说道:“各位,难得有幸上我的游船赏西湖夜景,可不要像那个贱人一样坏了雅兴哟!她本是我的小妾,得到我宠幸才能有口饭吃,但她吃里扒外,这么大的宴会上,竟然不看我,看着其他的人,还含情脉脉地唱情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经把她丢进西湖里喂鱼了!来来来,不说那么扫兴的事,我们喝酒。”

贾似道看似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这些话,无非是想像在场的人证明他是有权力的人。

杨文心中一紧,手攥成拳头,捏得喀喀作响。他怒目而视盯着贾似道,真想上去两拳把他打到在地!他试了好几次,都硬生生地把冲动压制了下去,他不担心自身安危,而是担心如果莽撞行事,会坏了播州的大事。播州安抚使,在宰相的游船上袭击了当朝宰相,那就是完全的反叛,播州将永远没有抬头之日。不,不能毁坏了播州的声望,这可是十多辈人才积累起来的事业,才有今天的蓬勃朝气!

当杨文仔细端详贾似道的时候,看到他那一条十分漂亮的腰带,杨文心中更是一惊,那条腰带是杨文在余玠身上看到过的。杨文当初看到余玠因为憔悴,腰带宽了,所以他紧了紧,杨文心想,也许天底下有两条想同的腰带呢!但当他看到腰带上一颗已经有些缺损的晶石以后,他可以肯定,这条腰带就是余玠那一条。天底下可以有两条一模一样的腰带,但决不可能有两条破损得都一模一样的腰带!为什么,这条腰带会在贾似道这里?

杨文抬头看了看天空,明月皎洁地挂在夜空中,他看了看辽阔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浪花,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又回头看了看船上,这些人还是那样醉生梦死。

杨文憎恨,为什么会到这贼船上来,为什么会想到求贾似道帮忙,为什么刚才不救下那个被拖出去的小姑娘?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杨文也无力回天,他感到了深深的负疚感和无力感。

杨文已经不知道这酒宴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播州客栈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在做一场梦,不过这梦也过于真实,恰如虚幻般真实。

杨文回到播州客栈,倒头就睡过去,不是因为醉了酒,就临安的低度白酒,自然不能让长期喝酱香白酒的杨文醉倒,他是因为看白了。

七  巧遇故人

第二天,冉从周过来的时候,杨文说道:“从周,收拾一下吧,准备回播州。”

“回播州,你昨天就见到皇帝陛下了?”冉从周惊奇地问道,他现在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就杨文那沮丧的表情,肯定是没有见到陛下的,不过他还是故意有此一问。

“不见了!从周啊,你说我们为什么有那个执念,非要见到皇上呢?就算见到了皇上,真的就能解决蜀地当前的困局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余晦是皇上选的人,就只有他才能罢免他。”

“那我们为什么又一定要想皇上把余晦免职呢?”

“这是正义的事,我们所做的所有的事,包括抗击蒙古军,都是正义的事。”

“虽然是为了正义的事业,但也不能因为追求结果的公正而不择手段。”杨文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冉从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昨天晚上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

“我去收拾收拾,跟杨佑大人和赵寅将军说一声。”

“不用叫赵寅将军过来了,他在值公差,也不好请假,我们一起去,跟他辞别。”

杨文带着冉从周出得播州客栈,就往御林军营地而去。

这是杨文第一次逛京城,这京城过于繁华,虽然杨文曾听说过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把汴京的繁华描摹得惟妙惟肖,但以大宋人的擅长于建设的能力,即使偏安于长江以南,仍然把文化彰扬了出来,工艺都追求了极致,城市建设更是登峰造极。都城临安占地之大,人口之多,商贸之繁华,享受之世俗,历朝历代所罕见。

他们走在六部桥上,杨文叹道:“哎,这么好的城市,这么好的人民!”

“我记得诗人林升有一首诗叫做《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冉从周没有接过杨文的话茬,而是开始吟诗。

“看起来是繁华的,但所有的繁华,都是建筑在沙滩之上。”杨文也像是在自说自话。

他们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大人,那里有家茶肆,据说是正宗的西湖龙井茶,来都来了,要不要品一品?”冉从周从话题里边转移开。

“我播州有的是茶!”杨文刚说完,但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了,他真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品一品生活了,于是对冉从周说道:“那还是进去坐坐吧!”

杨文要了一个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纯正的龙井茶,品起茶来。

他望着如织的人流,一下子就想到了播州。播州虽是偏远之地,但在杨家数代人的经营之下,已颇有京城的中土气息,然就城市规模而言,这京城的一条大街,估计就能顶得上整个播州城了。回去以后还得好好经营播州,什么时候也让它能赶上京城就好了。

正在杨文还在神思的时候,被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赛爷,您来了,请上座。”

杨文顺着那声音看过去,看到二楼的楼梯口上,一个配刀的中年将军刚好走了上来,他带着北方口音说道:“诶,掌柜的,你这茶肆我一年才来一次,你怎么就记得我?”

“哟,赛爷说哪里话?凭着您的赫赫威名,小生再是眼拙,看了你一眼,也会永远铭记于心。”

“就你油嘴滑舌的,给我安排个靠窗的位置,我一会请朋友。”

“哎,赛爷,不巧了,您看我也不知道您要来,今天靠窗的位置已经坐满了,要不您先坐下,等会有哪位爷走了我再给您安排?”

那个被叫做赛爷的人脸上有些不快,但他并没有过度表现出来,而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安排一个清净一点的地方,我那朋友喜欢清净。”

“好呢!”那掌柜的扬起笑脸,招呼小二沏茶。

杨文阅历深厚,他事实上也学了些麻衣面相之术,刚才那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杨文看到,刚才那人与自己同龄,眼眶深邃,鹰钩鼻,身披锁子甲,走路时是内八字,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人,刚才他露出了一丝不快,但很快就隐藏了真实情绪,此人是阴心人无疑。以此推断,他的地位不低。

杨文没想太多,他很清楚,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他只顾把头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世界。在他扭头看着外面的时候,不一会,又一位中年人走了上来,他穿着便装,神态坚定自若,走到刚才那人桌子边坐下,说道:“刘将军,久等了!”

杨文被这声音吸引了,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口音是蜀地乡音,是四川人,这是杨文的第一反应。冉从周也被这样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去看。

当杨文知道那两人坐在一起了以后,轻声对冉从周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是呢,刚才掌柜的叫赛爷,这会却叫他刘将军,难道他叫刘赛?”

杨文忍不住好奇,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看过后,他轻声“咦”了一声。

“大人认识他们?”

杨文摇了摇头,说道:“后进来的那人,总觉得似曾相识。”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既然是蜀地人,像蜀地的某些人自然也很正常。”

“不对,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忘记是哪里了,我过去问问。”

说完,不等冉从周反应过来,杨文已经端着茶杯到了两人面前。

杨文说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是四川人?”

杨文的口音也是四川口音,那个被叫着赛爷的人哈哈大笑:“朱兄,你是遇到老乡了吧?”

那人抬头开了杨文一眼,待他细细一端详,猛然见说道:“阁下可是播州的杨文杨公子?”

杨文心中猛然一惊,看来刚才的预感没有错,这人还真是熟人,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杨文脑袋瓜子迅速转了转,他很快想了起来,惊喜地喊道:“你是朱禩孙?”

“正是,正是!”

最先张大嘴巴的不是杨文和朱禩孙,最先瞪大了眼睛却是冉从周和赛爷。

冉从周并不认识朱禩孙,杨文却把他拉了过来,给朱禩孙介绍道:“这是我播州的幕参冉从周,嘉熙二年进士,也是我播州第一个进士。”

“也是姓冉?和冉琎冉璞是亲戚?”

“冉璞正是家父,冉琎是我伯父。”冉从周答道。

“哎呀,果然虎父无犬子,令尊和令伯父可好?”朱禩孙的思绪回到了当初在成都时,冉琎冉璞那淡定自若的形象。

“家父和伯父在余玠大人去世后,就回到了播州老家了。”

“嗯,有机会去拜望一下他们。我也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朋友,刘整,游骑将军。”

“刘将军,幸会!”杨文行礼道,刘整也回了礼,杨文问道:“刚才掌柜称你为赛将军,我还以为你叫刘赛。”杨文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嘿嘿地笑着。

“诶,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年,刘将军在孟珙大帅手下,曾带着十二人夜袭信阳城,攻下了信阳,孟珙大帅颇受震撼,他说,当年李存孝率十八骑拔洛阳,现如今,刘整十二人就能拿下信阳城,真是有李存孝之勇猛谋略,于是称呼其为赛存孝。故掌柜称他为赛大人。”

“幸会幸会!”刘整所在的京湖战区与杨文所在的四川战区虽然相邻,而且互为照应,大的军情肯定是互通的,但细节却没有完全相通。因此,杨文并没有听说过赛存孝的事,但听朱禩孙说起来,这真是一员猛将呢!

“过奖过奖!”刘整回礼道。

“你现在也在京湖?”

“我从成都顺长江而下,到了京城投亲,后安心攻读,于淳祐四年任职,得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大人赏识,现为太社令,负责京湖制置使司的机务。”

杨文很清楚,朱禩孙虽说得很轻松,但他走过的路之艰辛,难以想象磨难,这个少年,经历了常人难以经历的死亡威胁,但仍然坚强乐观地生存了下来,杨文当时就预感到,他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四人相对而坐,虽然都不再年轻,但都是有为有位有志向之人,坐到了一起,自然可以畅谈理想,抒发心意。

茶肆外,一阵龙卷风吹过,把地上的灰尘卷得转圈,也卷飞了很多小物件。这股风虽然从房顶上掠过,但也在茶肆内吹出了一股穿堂风。杨文头上的帽子一下子就被卷飞到地上,现在不需要见达官贵人,所以杨文戴着一顶草帽,太阳大的时候遮阳,其实主要是为了遮他的满头银发,现在却突然被吹掉了。

朱禩孙看到他的那一头白发,大惊道:“大人,你的头发?”

“没事,早衰,我家族就是这个样子。”杨文还想掩饰过去。

“你是太操心了吧?”朱禩孙问道。

冉从周却突然之间抢先答道:“安抚使大人是为蜀地之事操心呢,朱大人可知王惟忠将军之事?”

“听说一二,但知之不详。”

于是,冉从周便将王惟忠蒙冤,杨文一路行来,以及看到王惟忠被斩杀后一夜白头的事简略描述了一遍。当然,冉从周有意隐去了设计吓死陈大方之事,那种事只能成为历史迷案,隐没在浩瀚的历史中。他还隐去了杨文拜会贾似道之事。

“安抚使真是国之栋梁,我等佩服!”朱禩孙和刘整都说。

“哎,说起来惭愧,一直想面见陛下,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门路。”

“说起来,李曾伯制置使正好回京述职,看他能不能帮上忙?”朱禩孙提议。

“如果能得到兄台引荐,我跟李帅讲明情况,请他定夺,那自然是最好的。”

“好,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走。”朱禩孙站了起来,就要走。

“不急,不急,这么好的茶,不喝可惜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整终于冒了个泡出来,如果要评憋气大师,他是当之无愧的。

“嘿,大事就得抓紧,耽误了可不得了。”朱禩孙也许是急于想给杨文办点事,算是回报他曾经的救命之恩,所以一下子变得心急火燎的。

“哎,确实,王惟忠将军已经殒命了,也不急在一时。”杨文说道。

“现在李帅刚回京城,今天都在拜会他的老师,自然没有空理会这些事。”

“也是。”朱禩孙从激动中冷静下来,认识到刘整说得很正确。

四人就这样坐下来,真的就是品茶了。

说到茶,杨文就来劲了:“我播州可是有好茶的!”

“世间的茶,龙井也好,碧螺春也好,大红袍也罢,独独没听过说播州有什么茶。”朱禩孙说道。

“我播州好山好水,气候适宜,物产是丰富的,陆羽的《茶经》上都记载过我们播州的茶,我们的缺点是制作工艺不行,等工艺好了,一定会有好茶名茶。”

四个人都哈哈大笑,杨文和冉从周笑,是因为觉得朱禩孙和刘整并不了解播州,他们受到传统观念影响,还以为播州是蛮荒之地,不知道播州山水隽永,物华天宝。朱禩孙和刘整的笑,则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轻视,毕竟,当面戳穿别人,那是不给面子的表现。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会因为观念上的差异争个长短。

八  觐见圣上

两天后,杨文才被朱禩孙引荐去见了李曾伯。

李曾伯说道:“我虽在京湖,但与余玠颇有些交集,我们以前每次回京前都要喝杯小酒,常听他说起你的才干。”

“余帅的时代过去了,余晦主政四川才一年,接连失地,而且陷害忠良,再这样下去,蜀地早晚会丢掉的。”

“我听禩孙说你想见圣上,你要知道,如果真带你去,你说话都得有依据,空说是无凭的,而且你还得注意,如果某些说法触怒龙颜,那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祸事,即使如此你也要觐见吗?”

“我相信陛下是明辨是非的。”

“他可能一直都明辨是非,但他也可能某一天心情不好啊,只有他身边的太监才知道他的心情,所以很多宰相都得讨好太监,反正面见陛下既是解决问题的机遇,也蕴含着重大的风险,你要考虑清楚。”

杨文知道,李曾伯说这话,基本上就意味着他愿意引荐,而且是赌上他本人的仕途,如果引荐得当,为陛下解决了大问题,李曾伯也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如果引荐不当,也可能会承受一些责罚。为了公理,为了正义,为了祖国更加美好,李曾伯也愿意豁出去了。

“大帅愿意引荐,我杨文感激不尽,我有证据证明他陷害忠良的!”说完,杨文把王坚将军给他托孤的信,以及余晦写给陈大方的信都递给了李曾伯。

余晦当时确实给陈大方写了加急的密信,这信在陈大方死后,冉从周找了些江湖术士把信偷了出来。

“岂有此理!”李曾伯看完这两封信后勃然大怒。

王坚本是邓州人,还曾在李曾伯手下干过,因表现突出,才被提拔到四川成为兴戎司的都统制,李曾伯是完全信任他的人品的,况且他还是敦厚的近六十岁的人,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余晦给陈大方的亲笔信,嘱咐把王惟忠全家整死,而且看后即毁,足见是杀人诛心的阴谋。至于陈大方为什么没有看后即毁,其实也说明陈大方是想把这作为证据,威慑余晦。官场里哪有那么多友情,相互防备,互留把柄,利益相关,互保平安才是真的。

“明天我觐见的时候,我当禀明陛下,再召你进去。”

“多谢大帅。”

“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你最好不要把这两封信拿出来。”李曾伯有些忧虑道。

“以大帅的意思,该当如何是好?”

“我也有些拿不准,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也不妨告诉你,陛下此次召我回京,似乎就是有关于四川的事要作交代,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问题。”

“好的,大帅,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尽管杨文让冉从周琢磨,自己也琢磨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勘破这个局,不知道李曾伯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拿那两封信作证据,该怎样才能说服圣上相信余晦所做的一切?现在要想再回重庆去取证,或者让那边把其他的证据送过来?能不能找到实证还是一个方面,时间上肯定是来不及了。

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在茶肆里那么巧地碰到了朱禩孙,本来让杨文有些绝望的内心里又有了一丝希望,但现在,这希望的禾苗又被掐断了,他再也兴奋不起来。不过,经过一夜的思索,杨文还是找到了说辞,他怀里揣着两封信,他想,如果圣上实在要让他把证据拿出来,他再拿出来不晚,事后跟李曾伯制置使解释一下即可。

拿定了主意,第二天,杨文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跟着李曾伯一起进了宫。

皇宫真是气派,比播州城可大多了,全是朱红色的高墙大院,上朝的大殿,需要穿过六部桥和御街,皇宫的装饰既富丽堂皇又精巧别致,独具匠心,杨文被这精巧到极致的匠心精神所深深折服,大宋人真是聪明又能干,这样的文化,真是历史的一朵盛世之花,可惜,生逢这个时代,面对了蒙古骑兵这样的强敌。

杨文没有资格上朝,他只能等在外面,等皇上和众重臣上完早朝以后,陛下会单独接见李曾伯,如果李曾伯引荐后,陛下也愿意接见,他才有机会面圣。

他心怀敬畏地看到了很多大臣进入,又很多人出来,又等了好一会,才听到了宣播州御前雄威军都统制杨文觐见的声音。

他非常激动,内心里充满着朝圣的神圣感,这样养的感觉一度让他窒息,但又让他充满了欣喜。在这一刻,杨文甚至认为自己已经超越了祖父和父亲,因为他们一生中就从来没有能够亲眼见过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真正的天子。

他甚至脚都有些颤抖了,心都要跳了出来,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进到圣上所在的大殿,圣上端坐在龙椅上,李曾伯还有另外杨文不认识的大臣站在边上。

杨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万岁!”直到开口说话了,他才觉得自己正常了些,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感觉有些好笑,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还会有这样像小媳妇一样紧张的时刻。杨文起身,站在了李曾伯的身后。

“杨爱卿,你父亲和你自端平以来,为蜀地的抗鞑之事屡战屡胜,打出了军威国威,你又提出斡腹之防,实乃朕大宋国之藩篱,今天觐见,可是有话要说?”皇帝陛下语速不快不满,字字珠玑,充满威严。

“启禀陛下,今天贸然觐见,一是感谢陛下对杨文的厚爱,二是为蜀地的发展而来。”

“蜀地之事,朕已有计较,今天朕已撤回余晦,调遣李爱卿任四川制置使,你当尽心竭力协助李爱卿。”

陛下的话让杨文心中一震,事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原来他召李曾伯从京湖回来,就是要委以他蜀地的重任,看来陛下对朝堂的把握是很精准的,杨文接着说道:“陛下圣明,臣斗胆进言,王惟忠将军一事……”

杨文停顿了一下,想继续说下去,但皇帝陛下开口了:“王惟忠之事和余玠有牵扯,朕已有计较,没事了你就退下吧。”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文跪拜以后,慢慢退了出去。他又在外面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曾伯才退了出来。

在出宫的路上,李曾伯对杨文说道:“刚才陛下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就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说道王惟忠的时候,他就不让我说下去呢?”

“你要理解陛下的难处,余晦是陛下听取了满朝文武重臣的意见后任命的,在余晦吃了败仗以后,那些推荐余晦的官员为了文过饰非,不好公然全盘否定余晦的任命,但败仗总需要人来担责,对所有的人来说,王惟忠承担失败的责任就是最佳选择,陛下如果现在就选择为王惟忠平反,难道他要与满朝文武官员为敌?况且王惟忠全家刚被斩,而且是大理寺宣判的,如果轻易平反推翻了,那陛下的声望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

李曾伯的话,杨文曾经也思考过,甚至冉从周都给他提出过,杨文也相信这其中的曲直,但他就是觉得王惟忠将军死得太惨太冤了,所以他才要一直告到陛下那里去。但现在的尝试,让他认识到什么事都不可能大于天的道理,现在也该是他死心的时候了。罢了,现在是翻不了案了,等到某个合适的时机,也许才有翻案的机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王惟忠将军的遗孤,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回到播州客栈,杨文难掩失望的神情把情况告诉了冉从周,并对他说道:“我们收拾着回去吧,为王惟忠将军平反是没机会了。”

“大人,我们此行的目标至少达成了一半,那误国的蜀帅是被换下了,蜀地又会有新的气象。”

“也是,我看这李曾伯大人面带慈相,是一个有福气又气运的人,蜀地会慢慢有起色的。”

“大人,容我直言,经历了在京城的种种事,我发觉这朝堂真的已经坏透了!特别是人心,已经坏透了,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上下齐心,去驱除蒙古骑兵呢?”

“陛下在年轻时候起,就一直有雄心抱负,他经历过年轻时候的贫穷苦难,经历过皇权斗争的残酷,经历过重臣干政大权旁落的苦楚,他所能预见的,或者他所能容忍的,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不得不平衡满朝文武大臣的想法和利益诉求,他也不得不受到各种思维的影响,所以,他英明的时候,就会派出余玠这样的守疆大臣,当他糊涂的时候,余晦那样的小人就会得势,但不管怎样争斗,这都是我们汉文化内部的争斗。与蒙古人的战争,却是你死我活的文化之争,如果我们抗住了他们的进攻,那我们汉文化就将得以延续,如果扛不住他们的进攻,那我们就会亡国灭种,辉煌灿烂的汉文化就会绝灭。因此,我们谴责那些不团结汉文化的人,但我们坚决抗击要想消灭我们的敌人!”

虽然冉从周一直跟在杨文身旁,自认对杨文了解很深,杨文的举手投足,冉从周都能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当刚才的那一席话,还是让冉从周感到无与伦比的震撼,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杨文,特别是他深沉的思想。

他曾经对播州不惜一切代价参加抗蒙的战争不甚理解,也曾经看透了大宋朝廷的政治腐败和无能,他甚至认为,播州作为边夷之地,不应该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到遥远的战场去抗击蒙古军。但现在听杨文这样说起来,他才真正理解杨文的意思,以前对他的理解确实太肤浅了,杨文把他对朝廷的忠诚看着理所应当,而把对蒙古的战争,当作了保卫文化,在这一刻,他突然就变成了文化与文明的卫道者。

冉从周也是一个务实的政治家,他接下杨文的话茬:“除了朱禩孙大人提供的信息,我还去调查了一下李曾伯的为人,李曾伯大人曾提出答天心、重地势、协人谋三事,他治理边疆时又提出边境的粮饷重在广积,将领的人选贵在平时的储备,赏赐不能不分明,士兵不能不抚恤。他将他的主张用在了他的淮西制置使和京湖制置使任上,以此观之,他是有才有德的贤人,应该可以挽救蜀地的局势。”

“但愿吧,蜀地本来就孱弱,经过余晦一番折腾,也就还剩下一口气了。李帅还要在京等着诏令,他还要到京湖区交接,我们等不了,就先回播州去吧。”

“好,我去安排。”

返程播州,杨文他们顺利了很多,到达健康后,坐船逆流而上,沿着宽阔的长江江面,直到重庆。

一路行来,长江的水流声变得欢快起来,然而,这欢快声,伴奏着风吹过两岸山峦的呜呜声,竟如此哀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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