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三个多月,耿六琢磨着该回后套了,只是看着朝不保夕的老爹,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他帮着家里干了不少农活,又在膝前炕边伺候着老爹,这大大减轻了两个哥哥,特别是耿福山的负担,使他们能全力在农田地里搞秋收。
头脑清楚时,耿老爷子会盯着六儿傻傻地看。有一次,他突然问:“六子,你二哥就再没说个媳妇给你?”耿六搪塞说:“二哥说过,可我没那个心思,等完了再说吧。”老爷子狐疑地问:“你给爹老实说,你不想结婚,究竟是因为你的那个毛病?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事呢?”这一窝心的话题,让耿六不好明说,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承认说:“爹,你就不操心了,全当是我的原因就是了。”老爷子神情顿时失了神情,嘴唇濡动了半天没说出声。
山里下开了连阴的老秋雨,村人们都歇下工来,男人女人躺在炕上睡老觉。耿老爷子的精神却反常地好,他把三个儿子叫到窑洞,又让拴了窑门和院门,父子四人就坐在炕头上说开了家事。
耿老爷子说:“福水跟土匪走了,这么多年一直没个消息,我总相信他没死,前些天我见了你妈,她也这么说。你们也不能就不当回事了,有空的时候,还得托人上心地寻访一下才是。说起来,他还是为了咱们全家的安危,才冒死跟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走的。”听怕了老爹的神神叨叨,耿六插话说:“爹,我过两天走时,就顺着三哥走的方向,一路上再打听一下,说不定就有了消息呢。你就放心吧。”耿老爷子挠着头皮,眯了浑浊的一双小眼,突然呜咽地说:“好,好,要是找见了,就说我让他活着人回来,死了魂回来,总要回来的呀!”
耿老爷子早没了眼泪,哭只是一种抽搐的表情,他猛地想起了六儿的话,生气说:“六子,你刚说就要走了?你不给爹送终了?你个不孝的东西。”耿六忙说:“我是说寻我三哥的事,才那么说的。”耿老爷子伤心说:“我也活不多久了,你们长远耐心点,等把我抬埋了,再忙你们的事,行吗!”三兄弟听着不是滋味,阻了不让老爹胡说。耿老爷子说:“我不乱说了,给你们安顿个事情,我死了,就把我跟你妈合葬在一起。那天我去后梁上,你妈还等着我呢。”这话说的三分真七分玄,兄弟三个也没去深问,都不作声地听着。耿老爷子转而又说出一个想法,“六子没娃又没媳妇,我想过了,山子,你就把光祖顶了六子的门吧。”耿六忙说不行,耿老爷子气力不济说:“啥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那大头孙子,脑子里有东西呢,你不要把他当成傻子,将来光宗耀祖,还就靠他呢。”等不来回答,老爷子扭颈盯着四儿看。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耿福山的思想在激烈地冲突着,一瞬间他想起了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大男人的眼里竟然涌出了几朵泪花。
耿福天看在眼里,犹豫说:“爹,老四家虽然娃多,可这两年就……。”耿六也反对说:“爹,回后套的路上我还要找三哥,不定碰上什么事呢,领个娃哪能行。再说,我四哥家这两年也不顺,我呢还年轻,完了我还要结婚呢。”耿老爷子摆了手说:“唉,你不懂,我这既是为你,也是为你四哥,他的娃多,都窝在这里,保不定遇个天灾人祸,可咋办呢。”耿六哑巴了,看着四哥还不说话,一时不自在起来。耿老爷子咳嗽了一通之后,喘息着继续说:“这也是天意,六子要是不回来,我有这个想法也没办法。他回来了,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听我的话,让我了了这一桩心事吧。”转而又喘息着对耿福山说:“你们都是弟兄,你的娃就是六子的娃,走到那里都是咱们家的苗。爹平常容易糊涂,今天这心里明白着呢,这事就这么说下了,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去吧。”
此时,大头孙子耿光祖冒雨来到门外,人小推不开栓着的木门,就缩了小身体,站在院门檐下皱眉看天上的雨丝。窑里大人们的话语偶尔有一半句飘入他的耳朵,但都被雨滴的碎响给含混过去了。
过了一阵,耿福山从窑里出来,一脸沉重而又不堪的表情。他发现了门口的大头儿子,好象不认识一样盯视了片刻,心疼地骂了两句,抱起就往自住的下院窑跑去,高大的身躯把密密麻麻的雨线给冲出一片慌乱。耿光祖初时不明所以,很快就偎在父亲的怀里,耳朵正好贴在父亲的心脏部位,只听见鼓点一样均匀厚重的咚咚之声。这种声音非常遥远,又非常亲近,好象在一座山的深处,又好象在自己幼小的生命里。这咚咚之声,让耿光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欢悦和亲情,他蜷曲了身子,紧贴了父亲的胸壁,忘我在这铿镪的韵律之中,幸福地睡着了。
回到家里,耿福山发现小儿子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睡在后炕头上的老婆和一溜几个娃,想给怀里的儿子找一处空位放下来,又有点不舍地端详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疼爱过这个孩子。耿福山都有点自责了,儿子生来头大,平时话少,样子有点傻,这些能成为不关心的理由吗?还是因为儿女众多的原因?这么想着,他抱着熟睡的儿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耿仇氏醒了,问天是不是快黑了?又自言自语说这讨厌的雨,春天不下秋天下,一下就下个没完没了,睡得人骨头都酥了。耿福山见老婆欠身子下了地,就把儿子轻轻放在腾开的地方,又给脱掉了沾泥的鞋子。
在心事的压迫下,耿福山侧身躺在了儿子身边,凝视着儿子熟睡中饱满的头脸,老爹的话又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清风徐徐而来,太阳红灿如女人的微笑,十万大山在秋日里焕发出青春的光色,满山遍野的作物便青翠透明,亮亮的充满了生气。
一大早,耿老爷子吃了谷米稀饭,就让六儿背着上到了后垴畔的高台上。台上的太阳光色更浓,整个人体沐浴其中,他极目远望自己赖以生长了一辈子的山山水水,听着树丛中嚷成一片的麻雀声。体内瞬间充满了巨大的美感,但很快就被一份从天而降的淡漠,如萧杀之霜穿体而过,让活着的老朽的生命,在失落的空虚中挣扎着。
到了前半饷,耿老爷子身子晒得热腾腾,人就不安于被束缚在椅子上了,魂魄又溢出了身体,随了清风绿山而去,却不期然又飘忽到了后凹梁耿家的老坟地。不同以住的是,魂魄的他觉得天空颜色不停在变幻,先是由亮而暗,后是由蓝而灰,再后来就是漫起了大雾。耿老爷子一边飘忽,一边骂着晴天刚出了太阳,咋会生出这么大的雨雾来,就远远看见坟地的山梁上站着一个人,近了他认出那正是自己一生的老伴。
老夫妻俩说了好久的话,还入了耿家的老庄园。酒足饭饱后,耿老爷子刚往炕上一躺,随口问:“你个老东西,今天给我吃得啥饭,这么香?”老伴笑说:“我做的归来饭好吃吧。吃了,你就归来了吧,也到时候了。”
耿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尽,不由悲泣有声,飘忽而起,一路哭着回到了老荒地。
不知何时,大头孙子耿光祖来到了垴畔圪台上,正“爷爷,爷爷”地叫呢。魂归正体的耿老爷子发觉这一刻的身体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精神清爽,像一片新生叶朝气蓬勃。舒服让他一时忘了适才的悲切,应声中张开了手臂,把大头孙子撸在怀里。
耿老爷子在孙儿大脑门上亲了一口说:“灰孙子,爷爷这会儿好舒服啊,就连年轻时候,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你小,你不知道这种舒服的,爷爷这是要走了,回来是想托咐你两句话。你爹他们都到地里忙去了,也只有你在跟前了。你就当爷爷的送终人吧。”耿光祖仰头说:“爷爷,你要去哪啊?能领我去吗?”耿老爷子低下头笑着说:“傻孙子,这把年纪的爷爷还能去哪里,只能去死了。”耿光祖说:“爷爷,死是啥东西啊,你领我也去看看行吗?”耿老爷子被逗笑了,喉咙嘶嘶有声说:“孙子,爷爷给你说,死就是没了,就是你再也不能看见爷爷了。”耿光祖很认真的说:“可我现在还能看见爷爷啊,爷爷咋能没了呢?”
爷孙俩叽哩咕噜了半天,耿老爷子突然觉得天地之间有股重力压了过来,他忙抱紧大头孙子,急促地说:“光祖,爷爷要走了,你也要走了。爷爷一走就钻到土里没了,你一走到老了可一定要回来,庄子里还给你留着一块宅基地呢。”耿光祖听不明白,只管答应着,就想起了那次梦中老祖宗说过的话。耿老爷子喘气说:“爷爷的话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懂的。你只要记住就行。”又气促地感叹说:“孙子唉!人就是一茬茬庄稼,叶落归根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开始,爷爷走了,爷爷又开始了。”
耿老爷子嘴抖得说不出话了,眼珠凸出看着怀里的孙子,双手如柴抱得更紧,嘴里控制不住流出的涎水,唏哩哗啦往耿光祖仰起的头脸上淋了下来。耿光祖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来,手脚挣扎不脱,只能窝下脖子,用大头来承接,鼻子闻出一股浓浓的黄土的味道,又夹着血的腥味,还有点甘草的甜味,耳朵里听得一声长长的“呃……”
那一刻,死亡把耿老爷子的生命从身子里被挤了出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许多,两条手臂象大管钳一样,死死地卡住了孙儿的小身子。耿老爷子就这么走了,耿家的儿孙媳妇闻讯哭成一片。等家人把耿光祖解放出来时,差不多扭折了老人的两根手指。
耿福天弟兄三个本想隆重地给老爹办一个葬礼,无奈手头拮据,岁月不宁。他们想起了那一千多块钱的银圆,只是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没个踪影。三人也不敢过分声张,耿福山想到儿子耿光祖,把他叫到窑里单独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他们失望地放弃了寻找,仅着家当,办理了老人的后事。
把老爹下葬完毕,耿福山才歇下身子,全家人的生活跟着安稳下来。耿光祖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耿仇氏用鼻子在儿子身上嗅了半天,被呛得差点就吐了。一家人寻根究底,都认为是老爷子淋在身上的涎水没有洗净。家里烧了一锅热水,把小家伙放在一个大盆里,泡了老碱洗了多遍,还是不能除尽那味道。没办法,耿福山领着儿子,到暖水泉边泡了一下午,才不太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