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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丑时,宝玉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阵喊叫惊醒。他心里一惊,不好,谁家走水了!披上衣服跑到院子里张望,看方向是二弟传玉的宅子烟尘滚滚火光冲天,急忙喊起觅汉们,带上木梢、木盆、铁锨去帮着救火。幸亏烧的是放着罂粟壳子和烟土的库房,没有伤着人。灭了明火,宝玉陪着二弟在前院正堂坐了半天,等下人报说余烟散尽了,已是拂晓时分,这才告辞回家。
传玉黑着脸在后院转了几圈,吩咐觅汉们将乱糟糟的现场打扫干净,自己带上二子,骑着白马进了县城,去了高氏的表哥处商讨个主意。
高氏的表哥在县里财政科当差,分管着全县的税务征收。因为爱贪小便宜,得了个外号张大爪子。传玉的生意大半仰仗张大爪子庇护着,张大爪子也从传玉那里捞到了不少好处。传玉满脸郁闷地坐在张大爪子对面,垂着头抽烟。张大爪子觑了他一眼道:“妹夫,为了三间五间的旧房子,就萎顿成这个样子,亏你还是做大生意的。”
传玉蹙着眉道:“嗐!这和生意大小没有关系。哥呀,我现在的实力在海西县虽然不敢说名列前茅,但是在我们镇里算数得着的吧?竟然有人敢给我放火,这是给我下马威呀!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张大爪子道:“你的生意越好,得罪人就越多,早晚碰上不要命的,背后给你一下,够你恶心半年。我说妹夫,你这个生意不能长做,有机会去弄点别的试试看。比如做粮食贸易,这个哥哥可以给你暗里坐镇,把海西县的粮食都归拢过来。”
传玉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哥哥,我一时还舍不得烟馆,那可是一本万利呀!”
张大爪子道:“非也,非也,眼光放长远一些。你那个生意做到顶也就是个土财主,上不得一流,没必要当成主业。改天哥哥带你结识几个做大生意的老板你就懂了。嗯,这些年,你得了不少房产地产,铺子也得了六七家了吧?仇家肯定结下不少。依我看,你看家护院的人手还得多招几个,最好能搞几条枪。”
传玉眼睛一亮:“哥哥,我正有这个打算。还得有劳你帮着留意买枪的门路。”
张大爪子笑笑:“简单,改天我帮你请警察局的王老虎吃酒,他有路子。”
传玉请来窑匠加固了后院院墙,起了一座青石地基,青砖砌山,青瓦盖顶的两层楼,土夯的院墙比平常墙体厚了两倍。养了十来个家丁看家护院,又买通了警察局长,买了两条长枪给家丁,一把盒子炮自己带着,又找铁匠打了十几把大刀,一时间威风无比。
院墙加厚了,家丁刀枪配备上了,传玉却患上失眠的毛病。他在心里默数着多少仇家,想着那些被他算计到家破人亡的苦主,每个人都有杀了他的心肠。他常常做噩梦,梦里看到面目狰狞的鬼魂向他索命。被噩梦吓醒,传玉心里默默琢磨,被自己算计到破产的人家,还有像中德、喜运、庄运、孟子这些年轻人,哪一个不是暗处的敌人?每天晚上,他得把盒子炮放在枕头底下才能入睡。他对邻居们充满了敌意,仿佛人人都想害死他一般。他懊恼地想,当初自己怎么这样心慈手软,没有及时清除隐患,留下这些隐藏的祸根!他咬着牙暗暗发狠:中德,别让我逮着你,再落在我的手里,你就别想活命!
那日,中德沿着荆棘覆盖的沟底拼命逃生。他从荆棘丛里逃出来,衣服已经被树枝撕碎,鞋子跑掉了一只。沟的尽头在一座山下,通着从山谷里分开的一条岔道。中德看看后头没有人跟上,便找块石头坐下来喘粗气。他摸了一把,怀里的书包还在,脚上被乱石扎破的地方疼得钻心。待急促的喘息平定下来,他检查了一下脚上的伤,循着流水声,找到一条细细的山溪,将伤口洗干净,再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条包扎了。他钻进一片松树林里,倚着一块岩石坐下,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他弄不明白,未婚妻小红为什么要陷害他?看不上他的穷困,不想嫁给他吗?那也不用下这么狠的毒手呀!还有,天天说着疼爱他护着他的二爷爷,怎么不听他的辩解呢?中德想得头疼也想不出缘由。他只认准一个道理,逃离海西县,躲得越远越安全。
中德往四周看了看,山谷对面有几个高大的板栗树,树上挂着小刺猬一样的板栗果子。他想,树下会不会有掉下来的果子,这个东西可以充饥。他想着,肚子里便咕噜噜叫唤起来。中德走出松树林,攀着山谷里的蒿草荆棘来到树下,果然,树底下有几颗掉落的板栗,它们把外衣留在树上,滑溜溜滚落在杂草丛中。中德捡起来,擦擦板栗皮上的尘土,牙齿啃破板栗外皮,慢慢吞食香香甜甜的淡黄色果肉。他舍不得吃太多,留几颗放进书包里当做晚饭。
中德不敢走上山的正路,沿着隐约在荒草间的羊肠小道上了山,他听老人们说过,翻过这些层层叠叠的山岭,就离了海西县境。他一连翻过了三座小山,趟过一条清凌凌的小河,已是斜阳西挂,抬头看,又是一座大山挡在眼前。山脚一条长着绿苔的石阶小路蜿蜒向上没在丛林里,山顶上起了黑灰色的云堆,山风呼啸,像要下雨的样子。中德从早上到现在一路奔逃,只吃了几颗生栗子,肚子里咕咕噜噜难受。他拖着酸痛的双腿,仰望着这座险峻青郁的大山,如果大雨浇到龇牙咧嘴的岩石上,会不会有山洪从逼仄的山路上冲下来?中德紧紧腰带,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里。还没到山腰处,大粒的雨点从枯黄的树叶上坠下来。
雨越来越大,野马一样的山洪从高处流下来,裹着泥沙和腐烂的枯草落叶,向山下奔去。中德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蹲在一棵老柏树下。走了没多远,便拉了四五次,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每迈出一步都要动用全身的力气。他觉得喉咙发干,胃里像着火,便拨开草丛,寻着一条浑浊的山溪,他从柞树上扯了几片叶子,窝起来当成勺子舀水喝。哪里想到,喝了混着雨水的山溪,肚子疼得更厉害了,两腿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一阵恐惧涌上心头,难道今天要死在这里吗?他捧着肚子喃喃着:“娘,我想你了,我这是找你来了呀。娘,我好恨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看不清前方的路究竟在哪里。恍惚中,仿佛有钟声传过来,便屈了四肢,挣扎着往钟声响起的方向攀爬。他用尽全力,遥遥看见寺庙一角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竭,身体软软地俯卧在汪着泥水的山路上。
当中德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被子里。他愣怔了半天,想不起来为什么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挣扎着爬起来,见自己破烂的衣服已经洗过,堆放在一边。一阵诵经声伴着木鱼声传过来,他穿上衣服下床,走出小小的房间,倚着墙站在门口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座天王庙,天王庙坐北朝南,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庙里做功课,他的对面是观音庙,从门窗里隐约看见观音菩萨手执玉瓶慈悲庄严的法相。听见中德推门的声音,小和尚停下木鱼走过来,朝着中德打个揖手:“施主,你终于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中德的身子还是软软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在响,他一手摁着腹部,一手扶着墙虚弱地道:“多谢师傅搭救,要不然我已经死在这山里了。”
小和尚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因为有客人聊天,很兴奋的样子:“是我师父给你喂药治病,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了一天一夜,看来你是从鬼门关回来了。”
说话间,老和尚从大殿里走过来,慈眉善眼地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你醒过来了。看你的身体还虚着,先别出来走动,回去躺着吧,等会让虚云给你送碗素斋吃了,明天就好了。”
中德双腿跪下磕头谢了老和尚,虚云搀着他的胳膊回了房间。一会儿,虚云送来一份素饭。虚云看着中德狼吞虎咽的样子说道:“你真是饿急了。前天停了雨,我出去捡栗子,看见你倒在路上,摸了摸鼻子还有气呢,就把你背回来了。幸亏师父给你喂药,才救了你一条小命。嘿嘿,你不用谢我啦,是你命大,不然,被山里的野畜吃了也没有人知道。哎,你一个人跑这里干什么呢?来上香呀?”
中德喝着香喷喷的玉米粥,顾不上和虚云说话。等他把黑瓷碗舔干净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叹口气道:“小师傅,我是遭人陷害逃出来的,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呢?”中德的脸色忧郁着,泪水汪在眼里转了一圈,生生忍了回去。虚云怜悯地道:“先养好身子,等你好了再想吧。告诉你个秘密,我师父会给人看相,你有疑惑可以问问我师父。”
中德究竟是年轻,身体恢复得快,第二天便活蹦乱跳的了。他从书包里掏出所有的铜板,去答谢老和尚救他的恩情:“老方丈,我身上只有这些铜板,可能不够您的药钱。如果以后我能挣到钱,一定来寺里捐上香火钱。”
老和尚道:“那些都是山里的草药,不要钱,施主不必放在心上。人间的生死祸福都是缘分,是佛的恩赐。你要谢,就谢天神菩萨的保佑吧。”长老见中德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小施主,你心里是不是有解不开的疑问呢?”
中德泪盈盈地望着门外的连绵青山:“方丈,我是逃出来的。我想不明白,我的未婚妻为什么要陷害我呢?从前,我二爷爷对我是恩重如山,爱护有加。可是为什么,他现在根本不听我的辩解,直接要把我置于死地呢?”
方丈端详了一下中德的面相,取出一张带着字的纸道:“小施主,你指个字吧。”
中德顺手指了一个寻字。长老道:“这个寻字,山是横倒了的,施主家尊仙逝了吗?”
中德道:“方丈,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
老方丈点点头:“幸好是个横倒的山,还有令堂苦苦支撑着,施主不至于孤苦无依。唉!施主的前程坎坷得很啊!”
中德眼里泛着泪光:“方丈,我娘也没了。”
老方丈探寻地看着中德的眼睛:“阿弥陀佛!小施主,令堂是横死还是病故了?”
中德含着泪,把母亲的去世说了一遍。
老方丈谨慎地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这么说来,你并没有看见尸首的面容,那死去的妇人不一定是令堂。说不定令堂还在呢。”
中德吃惊地说:“方丈,我认识我娘带的篮子,那是我娘啊!我亲手葬送了我娘,这还有假吗?”他心里想着:若是我娘还在人世,那我葬了的那个人又是谁呀?她为什么带着我家的篮子?中德猛然感觉后背发凉,身上的汗毛陡竖起来,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方丈道:“否极则泰来,运去则祸生。命运转换,由天也由己。施主但且存着一念愿景吧。看施主这个寸字,是要伶仃漂泊远走他乡,如果能遇着贵人相助,也许帮着你消减一些磨难。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知小施主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中德垂泪道:“方丈,我没有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这样糊里糊涂被身边的人陷害,我的心里是不甘的,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啊!”
老方丈道:“人的心,就像天上的星,看着近,实则远不可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小施主涉世未深,且宜步步谨慎,待得机缘到了,便会拨云见日。”
中德看着两个和尚老的老小的小,庙里的香火也不甚旺盛,便想出些力气帮着方丈干点活,答谢方丈和虚云和尚的救命之恩。他在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跟虚云和尚一起收了玉米和高粱,又去山谷里捡了些板栗山蘑晒干收藏了,砍了一堆木柴码在寺庙一角,预备些口粮柴草,这才与老方丈告别。老方丈让虚云取来一套半旧的罗汉服:“小施主,出家人没有什么可以馈赠,看你身上的衣服已经穿烂了,天气也渐转秋凉,我这里有件旧僧衣,你穿着挡挡风寒吧。”
中德谢了老方丈,背着行李下了山。他从层层叠叠的山里转出来,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他沿路乞讨着过了沂州府,终于在一个财主家找了份觅汉活,暂时安顿下来。
这一年自秋天少雨,干旱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天。农田干裂开一道道令人心焦的口子,庄稼枯黄细瘦,蔫蔫地伏在地上。青黄不接的乡民把刚刚发出来的草叶树叶当成食物充饥,树皮也被人扒了去吃掉。好不容易等到麦苗抽穗的时候遭了一场飞蝗,飞蝗过后,大片农田只剩下干燥的地皮。穷苦百姓正为生计犯愁,忽然闹起了山匪。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离庄上七八十里的地方有座山,叫做黑虎崮,山势险峻,只有一条进山的路,自古经常有响马在此占山为王。前年秋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响马占了山寨,招揽了四周来投靠的赖皮流氓,势力越来越大。响马头身材短黑,性情恨辣恶毒,带着一众喽啰下山进村烧杀抢掠,动辄屠村灭庄,方圆几十里被他蹂躏至尽。人们对这帮响马又恨又怕,给响马头取外号为黑狼。
一日,柿子崖田老汉的独生女儿春娥去挑水,好巧不巧被黑狼撞上。黑狼见姑娘长得健壮端正,便上前调戏。春娥破口大骂,把黑狼骂得性起,指挥喽啰强拉着带回山做压寨夫人。春娥性情刚烈,在山路上寻个空子跳下悬崖。黑狼没得着姑娘,气得火爆冲天,立时带着马子喽啰杀回柿子崖,可怜小山村三四十户人家,霎时间被这群畜生杀得血流成河。黑狼没有人性,连婴儿都不放过,最后再放火烧村。半年的时间,黑狼就以不交给养不出壮丁为由屠了六七个村庄,当地人谈狼色变。
夏收夏种刚过,觅汉们疲累,起床比往日要晚一些。清晨,看门的老觅汉打开沉重的木门,猛然看见门扇上有一枚寒光闪闪的小匕首,匕首扎着一团草纸钉在厚重的木门上。他惊慌地去上房禀报东家,东家看了匕首吓得浑身筛糠,好不容易打开草纸,原来是黑狼要钱粮给养的通牒。黑狼恐吓道,不按他规定的时间送去钱粮,他就带着马子下山屠庄杀人。
东家早就听说黑狼凶残的手段,喝了两大碗凉水才定下心神,为了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性命,他忍着割肉一样的痛苦,按照马子的要求,逐一备齐财物:米面猪羊鸡鸭,还有布匹和铜钱。东西准点好了,他打发三个觅汉把货物送到黑虎崮。心惊胆战的觅汉跪在地上给东家使劲磕头,巴望东家怜惜,哪个也不想去送死。东家以全庄人的性命软硬兼施,答应回来多给酬金。中德孤身一人,心里没有牵绊,痛快地推起木轮车就走,两个伙伴一个挑着担子,一个牵着骡子,不情不愿地跟上来。东家担心路上跑了觅汉出岔子,带上老管家,骑了一头毛驴跟着。
一行人行至离黑虎崮七八里的地方,东家和管家慌得抖成团,再不敢前进半步。中德和两个伙伴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越往前行山路越陡,三个人连累带怕汗水直流。上了山没多远,听得一声哨响,从树上跳下两个端着枪的马子拦住了三个觅汉。中德倒也不慌,跟两个马子说明了是来送财物给养的,两个马子往山上传着消息,不多时,从山上下来几个扛着刀的马子,押着三个人带着货物往山上走。
到了山寨,黑狼看了看财物,吩咐手下收进库房,也不放三个觅汉回家,朝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头目招招手:“老五,这两个憨羊,收到你的小队里吧,那个小的留给我。”
三个人吓得跪下直磕头,一个胆子大的觅汉颤抖着哀求:“大王,放了我回去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大王可怜可怜我吧!”
黑狼抽出枪恶狠狠地道:“谁敢再说一个不字,老子崩了他!
老五指使两个小马子过来拉人,那个求情的觅汉爬起来就跑,被老五飞起一脚踹倒在地,挥起大刀,一道寒光闪过,觅汉的脑袋就离开了身体,鲜血喷出好远。中德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来给响马送给养,却被黑狼强迫着留下落草为寇。
黑狼指着一个小喽啰道:“小泥鳅,把这小子带到老爷子那里,交给老爷子修理修理。”
小泥鳅过来拉起中德的领子,趔趄着进了一间石头房子。中德闻到一股浓烈的骚臭味道,他憋住气,定定神看了看,一张石头上支撑着木板铺起来的床上,围着破被子坐着一个老头,乱糟糟的白发覆在额头,白发底下的眼睛闪着阴冷的光。小泥鳅站在老头跟前,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太爷,狼爷给您找了个护卫,狼爷说让您修理着使唤。”他回头对中德道:“这是狼爷的干爹,你要好生侍候。”说罢捂着鼻子急急离开。中德看那脏兮兮的老头,想不到这个脏臭的老头竟然是山匪的干老太爷。
干老太爷瞪着眼睛盯着中德,嘴里咕噜一声:“给我夜壶。”中德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头把枕头扔到中德身上:“你,给我夜壶!”中德哈了哈腰,急忙看看四周,在墙角放着一个脏兮兮的夜壶,他拿过夜壶,一股浓浓的骚臭立即散了满屋。他在心里叹口气:我是要给这个脏老头做奴仆呀!他想起疼爱自己的老爷爷,还有不知去向的王爷爷,心里一阵酸痛:王爷爷告诉我,要做个义贼,偷富不偷穷。我偷了三房的地契,给了二爷爷卫传玉当做讹人的物件,王爷爷,我是助纣为虐伤了天理了吗?如今,我不仅是一个毛贼,还成了一个山匪!王爷爷,我还有救吗?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爹娘啊!我现在成了山匪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呀?
中德愁苦地蹙着眉,眼里汪着泪水,干老太爷生气地吼:“怎么,不情愿侍候我?快滚出去,做你的马子吧!”
中德忽然醒过神,在这里总比跟着马子们下山烧杀抢掠好呀!他急忙道:“爷爷,不是我不想服侍您,我是想家,想我娘了。我这就好好干活,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脏老头瞪了他一眼,出溜一下钻进被子里。中德擦擦眼泪,动手收拾这间脏臭的房子。
中德日夜想着怎么逃离匪窝,他撺掇干老太爷出门晒太阳透风,一边搀扶着老头,一边偷偷端详周围的山路。老太爷睡觉之前嘟囔着:“你不必动逃走的心,这里除了下山的那条路,其他都是死路。以前侍候我的小子都没找到出路,你就别妄想了,省得白白搭上小命。”
中德心里一惊,原来,这个半死不活的脏老头什么都知道呀!难道说我要困在这里当一辈子马子吗?老头又说:“好好侍候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心情好了,给你指一条活路。”说完,呼呼大睡。中德看着沉睡的干老太爷,心凉了半截,我的家呀!这辈子还能回去吗?
在山上混迹一年多,中德熟识了两三个响马头目,十来个小马子。他听小马子们说,狼爷不满意在黑虎崮周围小打小闹,他要去富足的地方抓肥羊,还要去大城市做一番大事业。中德心里吃了一惊:天爷!你们这是要祸害多少百姓呀!
一日,中德听马子们窃窃私议道,狼爷从海西牵来一只好大的肥羊。这只肥羊足够大家吃一两个月了。中德听说是海西的肥羊,便问小泥鳅肥羊关在哪里,小泥鳅指着养狗的棚子:“在那里,白白胖胖的,好像是个公子哥呢。”
中德好奇地悄悄走过去,看见一个人半蹲着锁在狗笼子里。他觉得这人有点熟,仔细看了一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不是二爷爷家的大少爷江运吗?他惊慌地逃离了狗笼子,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一个声音道:要救他!一个声音道:不行!救了他,你做马子的名声暴露出去,这辈子再难回家。而且,他爹对你下毒手,他就是你的仇人。你救一个仇人干什么?忽然又想,他爹害你,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他是你的乡亲,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中德咬咬牙,就算是仇人的儿子,也不能看着他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中德决定要救出江运,却没有解救的办法。他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跟干老太爷求个主意。
中德来到石屋,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跳,他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来到老太爷床前,犹豫着徘徊着,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老太爷睁开眼:“小子,有什么事就说,别像个女人一样。”
中德把自己在二爷爷家的遭遇跟干老太爷说了一遍,老太爷沉思了一会儿道:“小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遭遇。既然你不计前嫌,要救你二爷爷的儿子,看在你尽心尽力照顾了我一年多的份上,我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他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中德急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上枕头,让他靠在枕头上。老爷子坐舒服了,开口道:“依我看,你那个小叔一时还死不了。既然是只肥羊,马子们要一点一点地割肉吃,一下子弄死了不是太可惜了?所以,你不用着急。”
中德道:“爷爷,我看着他蹲在狗笼子里动不得身,光是受罪也罢了,万一憋死了,多可怜呀。”
干老太爷撇撇嘴:“可怜?谁可怜我了?谁可怜你了?这世间一切都是命,可怜不可怜,都是自己的孽缘。罢了,跟你小子也说你不明白。来,你扶着我。咱们看看你小叔去。”
中德急忙扶着老爷子下了床。干老太爷让中德搀着手臂,去看了关在笼子里的江运一眼:“嗯,还是个娃子,面相清秀,是个好肥羊。”
蹲在狗笼子里的江运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抬头绝望地扫了老爷子一眼,忽然看见老爷子身边的中德,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角一撇,眼泪一串串流下来:“中德,求求你救救我。”中德没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看干老太爷。
干老太爷不屑地道:“他能救你?还没有人救他呢。踏踏实实蹲着吧,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招招手:“小子,过来扶着我。”中德赶紧上前搀着,哈腰跟在老太爷身后去了黑狼的寨营。
黑狼正在大厅跟众首领说笑,门外小马子进了来报说老太爷来了,黑狼急忙离座,众首领们也都起了身,一齐到门口迎接干老太爷。
黑狼抢前一步搀着老太爷的手,俯首帖耳地道:“爹,您终于有兴致过来看看?”
干老太爷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过来不过来,不是都在你的眼皮底下吗?”
黑狼干笑道:“爹,您的脾气还是那么大。来人,扶着老爷子坐下。”
干老太爷坐下,半闭着眼道:“你们逮个肥羊?”
黑狼道:“爹,您老为这个来的?是的,是老六老四两个去沂州府耍子,遇上一个小羊崽子,顺手给带回来了。我们正在商量,这个小肥羊值多少钱呢。”
干老太爷指指中德:“小肥羊是这个小子的同族叔叔,他知道详情。”
黑狼饶有兴致地看着中德:“嗯?咱们还逮了一个亲戚来?你过来,说来听听。”
中德从老太爷身旁走出来,跪在堂前,把卫江运家的实力说了一遍。黑狼转着眼珠思虑着要多少赎金,老太爷道:“别光想着羊崽子值多少,你能跟他爹扯上关系,借着他的手将死钱变成活钱,这才有意思。”
黑狼竖起大拇指道:“爹说的有道理。我得想想。这么说来,这只羊崽子要好好地养着,别关笼子里憋死了。”
干老太爷站起来:“看住了就行,好生意都在他身上。”说完便走出大厅。中德扶着干老太爷回房间不久,两个小马子押着江运来到老太爷的住处,传黑狼的令,将羊崽子养在老太爷眼前。干老太爷生气地瞪了中德一眼:“你小子真真多事,救出这么个东西,还让他黏身上了。告诉你倒霉蛋叔叔,去墙角蹲着去。不许靠近我跟前打扰我清净。”江运乖乖地蹲在墙根,中德尴尬地挠挠头,觑了江运一眼,没敢吱声。
中德把干老太爷服侍睡着了,蹑着脚走到惊魂未定的江运跟前,轻声问道:“少爷,你怎么掉进这些人的手里?”
江运哽咽着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出门玩两天,哪里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呀!”
原来,江运他爹卫传玉这两年做起了粮油贸易生意,海西县的粮油基本上被他垄断了。做贸易生意经常与各地客商联手,他认识了两个东洋商人小野和坂田。东洋人实力雄厚,传玉把粮油卖给他们,又从他们手里购来洋油洋布等一应物品,传玉又是个会耍手腕的,一时间在海西县呼风唤雨,日进斗金。他看到东洋人做生意手段高明,便想跟他们套上关系,把儿子江运托给他们,到东洋读书镀金。东洋人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坂田认了江运做义子,传玉便写信让江运从济南休学回来,打点一下就去东洋读书。
江运早已厌了济南的学堂,接着父亲的信,快速办了休学,也不跟泽运哥哥说一声,带上行礼离开济南。总是少年玩心太重,他没有直接回家乡海西县,而是转了个弯到沂州玩了几天。可怜他爹派家丁天天在县城守着路口和码头,哪里能接到人?急得传玉像个没头的苍蝇。江运在沂州玩得高兴,身着华贵,花钱大方,一下子被黑狼的人盯上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几个彪形大汉逮到黑虎崮。
中德劝慰道:“已经如此,悔也没用。好在他们是为了钱,你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千万别想着逃跑,我在这里一年多了,都找过了,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你安心住着,老爷肯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江运受了惊吓,又被马子折磨了几天,萎靡成一团泥样,哪里还敢逃跑?
此时,卫家大房已经炸了锅,二奶奶高氏哭得死去活来,二老爷卫传玉烦躁地满院子转圈无计可施。大老爷卫宝玉亲赴济南,拷问儿子泽运为什么没保护好弟弟。泽运听说弟弟丢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向父亲解释,他和江运不在一个级部读书,江运并没跟他提起休学一事,离开学校也没跟他打招呼。宝玉只得叮嘱儿子用心读书,不要三心二意。他从江运的老师那里打听江运离开学校的时间,老师说已经离开学校近一周了。至于去哪里了,老师也不清楚。
传玉在海西县撒开人马寻找大少爷江运,承诺有人能提供线索,一定重金酬谢。忽一日,有两个商客打扮的人进了传玉的商铺,说是必须面见老板,谈一笔重要生意。伙计把客人带给传玉。伙计刚出了门,一个客人便把门关上,另一个人扯开衣襟,露出一把盒子炮,让传玉看了一眼,又掩上衣襟。传玉脸上的汗唰地流下来。那人道:“卫老板莫要紧张,我兄弟俩是来跟你谈生意,只要卫老板有诚意,我们就不会动粗。”
传玉唯唯诺诺道:“有事好说,既然大家都是生意上的朋友,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在下肯定会帮忙。”
那人一笑:“我们没有难处,而是卫老板遇着了难处。”
传玉猛然站起身,那人按住他的肩膀:“卫老板不用激动,贵公子一切都好。只是卫老板需要出点钱财,免了公子的灾祸罢了。”
传玉惊恐地道:“好汉,在下不曾得罪道上的朋友,何苦难为犬子呢?他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啊!”
那人笑笑道:“卫老板哪里的话来?我们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贵公子不过做一个引子,以后我们还要经常跟卫老板做生意,有钱同挣,有福同享嘛!”
传玉擦着汗道:“好汉,你要多少钱?”
那人道:“不多,八千块大洋。我们第一次合作,点到为止。但是,我们狼爷更看重卫老板的人际关系,我们要卫老板介绍几个海西县的商界楚翘。”
传玉张了张嘴,沉吟一会儿道:“好汉,关乎犬子的性命,我也不敢跟您还价,这样,我手头上没有那么多,得凑凑。给我一两天时间,望好汉们保证犬子安好。”
那人道:“卫老板放心,我们对公子客气得很,但是,贵公子的境地,需要看卫老板是不是诚心诚意同我们合作。我们指一个地方,明天晚上亥时卫老板要亲自带着钱接人,顺便把你推荐的名单带来。记住,不要带着手下,不要拖延时辰,我们狼爷的耐心有限。”他拍了拍腰上鼓鼓的地方,俯在传玉耳朵上说了一个交接地点,两个人大摇大摆走出铺子。
传玉眼睁睁看着两个响马扬长而去,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第二天晚上,传玉把随从们安顿在远处等待,自己一人一驴到了约好的地方,原来是一座荒废的寺庙,庙里坐着一个敲木鱼的和尚,背对着他道:“施主出门往西走二里路,那里有个松树林。”传玉不敢耽误,急忙赶到松树林,看到儿子江运绑在树上。他急着去看江运,忽然从树林里窜出七八个彪形大汉,带头的接过传玉带来的包裹:“还有一样,带来了吗?”传玉低头哈腰道:“都在包里。”大汉挥挥手,几个人瞬间消失不见。
传玉把儿子接回家,听说中德在山上当了马子,心里咯噔一下,慌得手里的茶杯差一点摔到地上。他怕儿子再有什么闪失,急忙打发他跟着东洋干爹到日本读书去了。传玉凭空损失了八千块大洋,肉疼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他想出一个主意,跟他表哥张大爪子商量了商量,再一次压低粮油的收购价格,他要从乡民的身上把钱捞回来。财主们被官府逼着低价卖了粮食,钱挣得少了心有不甘,回头就加重了佃户的租子,压低了觅汉的工钱,本就贫穷的佃户觅汉又被揭了一层皮。卫传玉伙同张大爪子欺行霸市,惹得穷苦老百姓怨声载道,在背后痛骂这两个人不得好死。
自打黑狼得了传玉给出的名单,在海西县接连绑了几个有钱人家的票,得了大宗钱粮,一时间人强马壮。黑狼看不上从前的小打小闹,带着人马去离山寨较远的城镇抢掠,甚至跟地方官府的防军硬碰,气焰猖獗得厉害。
一天夜里,中德服侍干老太爷睡下,在老太爷的床前铺下自己的草席子,刚要躺下睡觉,听老太爷干咳了一声,便急忙站起来问:“爷爷,您要喝水吗?”
干老太爷道:“小子,你不是天天想着逃跑吗?”
中德吓了一跳:“爷爷,我没想跑,我好好服侍您。”
干老太爷顾自说道:“小子,黑狼这一阵子猖狂得很,古人说满招损,我估摸着官军应该很快就来围剿,你得准备跑路了。你起来,在夜壶后头,有一块黑砖,你去打开看看。”
中德走到墙角,把夜壶拿到一边,贴着夜壶的地方有一块湿乎乎骚臭的黑砖,他试着推了一下,黑砖一动不动。他回头看老太爷,老太爷躺着没动:“你按着砖往左边推一下。”中德使劲按着砖推了一下,黑砖转出一道缝隙,里头露出个黑乎乎的洞。老太爷道:“那里头有些银子,你拿一些碎银出来,大块的别拿,拿了你也花不了,还会惹祸上身。”
中德从里头掏了两把碎银出来,又把黑砖放回原样。老太爷像说梦话一样道:“你知道黑狼为什么把我圈养在这里吗?其实,我才是黑虎崮的寨主。当年,我是被财主逼得活不下去,一怒之下杀了他的狗腿子,放火烧了他的宅子,来这山上做了响马。小子,别往歪了想,我是劫富济贫的,不像这些王八蛋,下山就会杀人放火。后来,黑狼带着一帮恶人,占了我的山寨,杀了我的兄弟。他知道我藏了一些财宝,还有几支盒子炮,所以,他舍不得杀我,他想要我的财贝。”他喘了一口粗气道:“小子,看在你这一年多尽心尽力地服侍我的份上,给你指条生路,别等着官军来了,给这帮王八蛋当了替死鬼。你且准备着,哪天时机到了,我帮你逃出这里。”
中德给干老太爷磕了三个头:“爷爷,您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了,今生今世无以为报,来世给您老人家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老爷子道:“你能不能跑出去还得看老天爷帮不帮你,还想下辈子的事了?你记住,下山的路上有一棵歪在路边的老松树,树下有两条路,一条向东,那是条死路,一条往北,你记住往北跑,一直逃出大山,别叫狼吃了才算是捡了一条命。”
中德将碎银子包起来斜绑在身上,把罗汉服掖进书包里,干老太爷指点他,藏了一些好带的干粮,把逃跑的谋划做得周全。过了两天,黑狼要带着一众弟兄去沂州府找乐子,马子们都兴奋得摩拳擦掌。清晨,黑狼留下十来个喽啰守寨,自己带着二百多个马子浩浩荡荡下山去抢掠。
守家的马子们因为没捞着出去见世面找快活,神情蔫蔫的,凑在一起抽烟闲聊。忽然听到干老太爷的屋里有盘碗摔碎的声音,几个人跑过去看时,只见中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老太爷拍着桌子骂:“小畜生,你摔碎了我的饭碗,是不想侍候我老人家了?你是要造反呀!你且等着,我拿拐杖来,非打死你不可。”
中德嘴里喊着:“爷爷,爷爷,我不是故意的,您饶了我吧!”一边站起来想往外跑。
马子们也不去拉,都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老太爷拿起拐杖就往中德身上打,中德抱着脑袋喊道:“哥哥们,快救命呀!”一边往屋外跑,老太爷磕磕绊绊地跟在后头追:“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了,看我不打死你!”
一个跑,一个追,马子们在一边乐得前仰后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中德被老爷子举着拐杖逼到下山的路口上,老太爷举着拐杖骂:“小畜生,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中德已经没地可逃,一转身上了下山的路,干老太爷舞着拐杖骂道:“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快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中德顺着路往下跑,马子们一看不对,急忙上前去追,老爷子横在路中间,举着拐杖见人就打:“你们谁敢拦着,看我不打死他!这样的东西留着干什么?给我添堵?快赶走他!给他喂山里的野兽!”
中德抱着头连滚带爬往山下跑,路口窄窄被老太爷扛着拐杖拦着,马子们眼睁睁看着中德不见了踪影。中德一边跑,一边留意老太爷说的那棵老松树。他在那棵树前停了一下,从乱草丛里找到两条小路,朝东的路比较明显,好像有人走过。朝北的路像是野兽们踩出来的,蜿蜒着隐在荆棘丛里。他顾不上荆丛里藏着什么危险,一纵身跳进细密的枝条里。
中德不停地往前跑,他不敢停留,怕后头有人追上来,直到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坐在草窠子里喘粗气,想起两年前从海西县的逃亡,今天仿佛又回到那个境地。他望着高高的天空,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叹了一声:老天爷,我这是什么样的苦命呀!
太阳快要下山了,阴郁的大山更显得阴森可怕。中德从草窠子里爬起来,强撑着继续前行。他要找一块比较安全的地方打发危险四伏的黑夜,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遇上要命的野兽。他站在山半腰,远远地看见有一点亮光,或者是山里的人家吧?他想着,脚下使足了力气,拼命往那亮光处奔跑。
在一小块平坦的山坳里,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安静地倚山而建。中德走到茅屋不远处停下脚步,他怕自己破烂的衣衫惊着屋里的主人,便寻了一棵大树后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了老方丈给他的那身罗汉服。他小心迈着步子,屏住呼吸走到柴门前。中德伸手去推柴门,一阵狗吠,吓得他后退了好几步。
屋门吱呀一声响,从屋里出来一个弯着腰的老人。他见一个穿着僧衣的年轻人站在门外,便走过来开了门,迎着中德双手合十道:“原来是大师,快快请进吧。”一边喝退了狂叫着的家犬。
老人很热情,中德小心地应对着,不敢露了行藏,只说是夜路劳累,想讨碗水喝,借住一宿明早就走。老人介绍道:“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汉,给东家扎了一辈子觅汉,老了,干不动了,东家让我在这里给他们家看林。”把中德让进屋里。
中德睡了一宿,晨起见老人已经做了简单的饭食,便谢过老人,跟老人一同吃了早饭。中德在院子里看了一遍,取了木桶,给老人挑了两担水,酬谢老人的热心留客。中德告别老人往外走,老人在他身后道:“大师是海西人吧?”中德紧张地回头,老人道:“我们东家有个佣人,说话的口音和你一样,她说她是海西人呢。”中德不置可否地嗯嗯着,快步出了院子。
中德不敢再做停留,别了老人继续赶路。他根据老人说的给东家看林,推知快要走出群山了。当他转过一座山脚,眼前蓦然一亮,一个小小的村庄安静地坐落在青青山岗的怀抱。中德坐在一块岩石上,俯视山村的温情,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平和了。他的眼神舍不得离开这些低矮简陋的农舍。茅草屋顶像母亲穿旧了的蓝布衣衫,发散出温和的熟悉的家的味道。他看着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炊烟,一缕缕,在清凉的山风里袅袅绵绵,绵长的炊烟仿佛牵扯着玉米和地瓜的香甜。中德咽了一口唾液,站起来,走向久违的温暖。
黑狼带着一众山匪为非作歹,他们不光抢掠财物,糟蹋良家妇女,还抓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上山,逼着他们入伙。几个月的时间,黑狼的人马扩大到四五百人。人手多了需要的粮食也多,他在周边村庄派粮催款,不给就杀人烧村。又连连绑了十来个富家子弟,有人家凑钱慢了惹得黑狼不耐烦就撕票,还有几个得救的人票,被马子折磨得缺胳膊少腿不成人形。
黑狼的猖獗引起国民政府的重视,省督军奉命带兵进山剿匪。黑狼的乌合之众与正规军一接手,便被打得七零八落,黑狼带着几十个悍匪突出重围,寻了个隐蔽之处,谋划卷土重来。
传玉听说黑狼的马子被官军剿灭,不知道中德是死是活,心里甚是不安。一日,黑狼带着两个响马头目乔装打扮找到传玉门上。大惊失色的传玉一边指使家丁守严门户,不放外人进来,一边好吃好喝小心侍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黑狼手摸着枪,张口借五千块大洋做盘缠,传玉令账房赶紧封好大洋,巴望着快一点送走这几个瘟神。传玉一边跟匪首嘘长问短,一边关心地询问本家的小子是不是还在狼爷身边,黑狼模棱两可地回答:这几天没看见他,不知道是打死了还是跑散了。中德的下落成了传玉的一块心病。
转年正月,传玉听说三房闯关东的两个孩子回来了。因为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横行霸道枪杀无辜百姓,他们的亲戚避难逃离东北,两兄弟没有了依靠,只好跟着回了山东老家。传玉的脑袋有点大,明里暗里都是对头,出门必须带着三四个家丁保护才行。
民国二十一年,海西县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数千农民不甘地主豪绅的欺压,举旗起义。他们冲进地主家里,缴了地主的枪支,焚烧了地契文书,打开地主家的粮仓,把粮食分给穷苦百姓。一路人马冲进县城,与守城的兵丁开了火。传玉的表哥张大爪子端着匣子枪吆喝着官兵往外冲,迎头被一个义军战士击毙。
农民义军终因势单力薄准备不足,被政府军队与地方豪绅联合着镇压下去。失败的义军战士被捕后宁死不屈,数百豪杰在城门外被国民政府下令砍头,鲜血将护城河的水染成红色,流了三天三夜还是红的。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失败了,却给了海西县国民政府一个沉重的打击。县里的官员全被撤了职,省政府派了一批新人就任海西县各部门。
张大爪子死了,传玉失去了靠山,平日里的竞争对手看到机会来了,便想要从他的锅里抢一碗饭吃。几个有路子的老板,打听到国民政府最近又要禁烟,凑一起谋划了一下,给分管禁烟的官员写了一封匿名信,密告卫传玉家里私开烟馆,还种了一百来亩地的罂粟。官员接着密信,带着随从暗地调查,把调查的结果上报给新上任的县长。县长正想着怎么才能搞出政绩,得到上峰的青眼,忽然有这样一桩撞到怀里的案子,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一般,急忙调来保安大队,马背上驮着洋油,浩浩荡荡进了卫家庄。卫传玉还没回过神,就见保安大队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烟馆把瘾君子们赶了出来,当场点火焚烧了收缴的烟土烟具,封条封了烟馆,没收了烟馆里的银票大洋。一部分人扛着铁锹去了罂粟地,在罂粟地里浇上洋油,一支洋火点着,半天工夫就把罂粟烧了个七七八八。
政府下了传文,要传玉上交罚款,还要去衙门领罪。传玉不敢和官府争斗,又害怕被官府抓了去蹲大狱,求天告地花钱摆平了牢狱之灾。传玉损失了大烟馆,岂肯再让出粮油生意的利益?他思虑了两天,决定使出美人计,拉拢县府新上任的官员。他的百花楼有个叫红菱的花魁,不仅长相艳丽,又会察言观色,能说会道。黄妈妈平日宠着她,不让她接普通的客人,只有富商和高官来了才让她出来接客。
传玉为红菱买了别院,配上丫鬟佣人,俨然是贵家女子的行头。红菱是认字的,即便扮相妖娆也带着几分雅致。传玉把她当做宝贝供着,时常邀县府的官员来消闲喝酒,由红菱陪着唱曲念诗,附庸风雅。有重要的生意,也带着商客来别院商谈。一段时间后,不仅之前的粮油生意都还经营着,还抢过来几个大客户。传玉对红菱格外喜爱,经常以谈生意为名住在红菱处,高氏因为没有了娘家表哥的加持,只好忍气吞声,不敢对男人说个不字,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出,转过身全撒在丫鬟老妈子身上。红菱常常陪着达官显贵,传玉尽不得兴,心里火烧火燎憋得难受,连着娶回家两房小妾。他嫌“奶奶”称呼太土,令家人称三个老婆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把大太太高氏气出来一场病,直到听说儿子江运要从日本回来才慢慢好转。
十八岁的公子哥卫江运跟随他的干爹从东洋归来,把名字改为坂田三郎,西装革履再无半点乡里少年模样。高氏见了儿子回来,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对着江运就是一顿哭诉。江运心下既嫌弃母亲的浅薄,又嫌弃父亲的庸俗,再看看这么大的宅邸,竟然连个单独的浴室都没有,对乡下人不讲文明的生活很是鄙夷。他冷漠地收拾起随身物品,跟着干爹坂田去了县城居住。江运的做法伤了母亲高氏的心,高氏哭着怪罪男人:“若不是你弄回家来这么两个骚狐狸养着,我儿子还能不在家里住吗?可怜我们娘俩刚刚见面,就被你给气走了。我的儿呀!你怎么摊上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爹呀!”
传玉被高氏哭得心烦,想想自己花钱供儿子出国留洋,出国三年,先不说他改了个日本名字,回家还没把凳子坐热,竟然嫌弃生活了十四五年的家乡,这是生生供出来一个白眼狼呀!越想心里越懊恼,一脚踢开房门,甩甩袖子,顾自到红菱那里消愁去了。
江运的干爹坂田以义子没经世面,阅历不足为由,意欲带着他去十里洋行的大上海历练一番。传玉心里话,这个儿子我是白养了,留在家也是一个张着反骨的小爷爷。走吧!走得远远的,早晚碰了南墙,才会想起家里还有爹娘可以依靠。往好处想,或者出去闯荡一下,闯出个名堂来,能光宗耀祖给爹娘长脸。他给了干亲坂田三千大洋做川资,又给儿子坂田三郎两千大洋当做零用钱,打发儿子跟着他日本干爹去了上海。
传玉的粮油贸易仗着政府官员的庇护,垄断了整个海西县,小本经营的铺子无法与他竞争,有路子的老板将自己家的铺子贱卖给传玉,转行做起别的生意。进玉的油坊快要倒闭了,他思虑了两天,决定把生意搬到临县经营,离开传玉的势力范围。
宝玉对弟弟的卑劣手段颇为不屑,无论是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是对社会政事的观点,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两人聚在一起就会发生争执,兄弟间的关系渐渐疏远。本来指望让侄子去济南读书,远离他父亲的熏染,没想到,人家直接认了一个东洋干爹,不知道那孩子的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看着宝玉闷闷不乐,李氏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走哪条路吃什么饭都是自己说了算。总归是别人家的孩子,由他爹娘看管着,你尽心了也就是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只要把咱自己的孩子教导好了,尽了当父母的责任,比什么都好。”
这年秋天,泽运因为学校要搬迁,便办理了休学回到家乡。他和爹娘商量,要跟几个同学一起去青岛的纺织厂工作,以后有机会还想继续读书。
母亲李氏希望儿子早日娶亲成家立业,泽运却是接受了新思想新教育,他告诉母亲:如今的中国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西洋列强、日本鬼子张着血盆大口,意欲侵吞我中华大好河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应该为国效力,儿女情长放在以后。
李氏摆摆手道:“别跟我说些大道理,成家立业不会耽误你为国效力。都二十的人了,不是因为上学,早就该成家了。”
泽运的态度很坚决:“娘,我还年轻,现在不想成家。即便是成家,也要娶一个读过书思想新潮的女子。”
李氏生气地道:“你表妹等了你好几年,你这样说话,怎么跟她爹娘交代?”
泽运道:“那是你们包办的封建婚姻,我们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感情,走不到一起。”
李氏生气地道:“你这是谬论。我和你爹也是老人们包办的,过了几十年了,你觉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吗?都怪我们把你放那么远,读了两年书,把家规都忘记吗?”
看着娘俩争吵起来,宝玉劝李氏先冷静着,等到夜里,他跟儿子做一番长谈。
泽运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开明的乡绅。他把在学校里见识到的一些进步思想说给父亲,父亲转身从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一本书,泽运接过来,原来是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爷俩有了共同语言,便对中国社会的形势说了自己的见解。泽运很佩服父亲对社会形势的分析。他的心里还有一个秘密,他已经在进步同学那里接触了布尔什维克思想的灌输,这是被当局严令禁止的,现在他还需要瞒着开明的父亲,免得父亲为他担心。
宝玉很欣赏儿子有自己的主见,有男子汉的血性。他觉得刚出校门的学生,只有热情是不够的,走出去历练一下也挺好,他对儿子的选择是支持的:“去吧,等你在青岛站稳脚跟,再把你弟弟带过去上学。”宝玉说服了女人,放手让年轻的泽运跟着他的同学们一起去社会闯荡。
泽运和几个同伴从海湾码头上了轮船,宝玉扶着李氏站在海岸上,看着朝气蓬勃的孩子们离家越来越远。李氏的心是惆怅的,她嫉恨遥远的青岛,就像那个陌生的城市使出了妖术,硬生生将她的孩子从怀里抢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