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1.宅妖
吃毒蘑菇了吧。
长山县的李先生,是大司寇的侄子。他住的宅第常有妖异的事情出现。有一次他看见房间里有一条长条形的板凳,凳子是肉红色的,又光滑又润洁。李先生因为过去没有这个东西,便上前去用手抚摸按捺,板凳随着他的手变得弯弯曲曲,几乎像肉一样柔软。他吓了一跳,急忙离开了。不久再回头一看,那板凳用四条腿移动,慢慢隐入到墙壁里去了。还有一次,李先生看见顺墙靠着一根白色的棍棒,光洁润滑,细长细长的。他走近一摸,那棒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像条蛇似的弯弯曲曲地钻进了墙壁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康熙十七年,有个叫王俊升的书生,在李家开设教馆,教授学童。一天傍晚,刚刚点上灯,王生穿着鞋躺在床上休息。忽然看到有个小人儿,三寸多高,从门外面走进来,在地上稍稍转了一圈儿,就又走了出去。没过多长时间,小人儿扛着两张小板凳又来了,他把凳子摆放在屋子中间,凳子好像是小孩子们用高粱秸芯做成的玩意儿一样。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儿抬进来一口四寸来长的棺材,停放在凳子上。还没等安置稳当,就见一个女子带着几个粗使丫环走了进来,都短小得和前面来的小人儿一样。那女子身穿丧服,腰间系着麻绳,头上裹着白布,用衣袖掩着嘴,“嘤嘤”地哭,声音像是大苍蝇在叫。王生偷看多时,不禁毛发悚然,浑身冷得像结了严霜一样。于是他大声呼叫,急忙起身要跑,却跌倒在床下,全身不住颤抖,爬也爬不起来。教馆里的人听见喊声,全都跑了过来。而屋子里的小人儿、棺材、凳子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0112.王六郎
渔民与善鬼的友谊。
有个姓许的人,家住在淄川的北城,以捕鱼为业。每天夜里,他都要带着酒到河边,一边饮酒,一边捕鱼。每次饮酒时,他都先把一些酒祭洒在地上,祷告说:“河中的淹死鬼请来喝酒吧!”习以为常。别人在这里捕鱼,几乎打不着什么,只有他打的鱼满筐满篓。
一天晚上,许某正在自斟自饮,有一位少年徘徊在他身边不去。许某便邀他一起喝酒,那少年也不推辞,爽快地和他一同喝了起来。结果一整夜也没打着一条鱼,许某的心里很失望。少年站起身来说:“请让我到下游去为你赶鱼吧!”说完,就飘飘然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返回来说:“很多鱼都来了!”果然,就听到了河里鱼群“唧唧呷呷”的吞吐声。许某撒下渔网打上好几条鱼,条条都有一尺多长。他高兴极了,连忙向少年道谢。回去时,许某要把鱼送给少年,少年却不肯收,说:“多次喝到你的好酒,这一点儿小事算不上什么报答。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希望以后可以常常这样。”许某说:“咱们刚只在一起喝了一晚上的酒,怎么谈得上是多次呢?如果你愿意常来光顾,那实在是我所希望的,只是惭愧自己没法儿报答你为我赶鱼的盛情。”许某又问他的姓名字号,少年回答说:“我姓王,没有字号,见面可以叫我王六郎。”说完两人便分手了。第二天,许某卖掉鱼赚了钱,又多买了些酒。晚上,来到河边,只见那少年已经先到了,两人就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喝了几杯酒以后,少年起身又为许某赶鱼去了。
这样过了半年。一天,少年忽然告诉许某说:“结识你以来,感情超过了亲兄弟。可是和你分别的日子就要到了。”话语说得十分凄楚。许某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少年几次要开口都止住了,最后终于说:“感情好得像咱们这样,我说出来或许你不会惊讶吧?现在你我就要分别了,我不妨跟你实话实说:我其实是个鬼,生前平素最爱喝酒,喝得大醉后淹死在这里,有好几年了。以前你捕获的鱼之所以远远比别人多,就是因为有我在暗中为你驱赶,为的是以此报答你洒酒奠祭的情义。明天我的罪期就满了,将有人来代替我,我要到阳间去投生。咱们相聚只有今天一晚了,因此不能不伤感。”许某猛一听王六郎是鬼,刚开始很是惊恐,然而毕竟在一起亲近了这么长时间,也就不再害怕了,也因为要分别而难过叹息。许某斟满一杯酒对王六郎说:“六郎请喝了这杯酒,不要再难过了。刚认识马上就要分手,当然是很让人悲伤的。不过你罪孽期满脱身苦海,正应该庆贺,再悲痛就不合情理了。”于是,两人又举杯畅饮起来。许某又问:“来代替你的是什么人呢?”王六郎回答说:“兄长在河边看着,明天中午,有一个少妇渡河时会淹死,就是她了。”听见村子里的鸡已经叫过,王六郎与许某才洒泪告别。
第二天,许某在河边认真地等待,准备看这件奇异的事情。到了中午时分,果然有一个少妇抱着婴儿走来,到了河边就掉进去了。婴儿被抛在河岸上,扬手蹬脚地“哇哇”大哭。那少妇在河里屡沉屡浮,忽然全身湿淋淋地攀着河岸爬了上来,她趴在地上歇息了一会儿,就抱起孩子径直走了。当那个少妇落在水里时,许某心里实在是不忍,想要跑过去救她。转念一想,她是来代替王六郎的,所以就停住没去救。等到那少妇从河中爬了上来,他怀疑王六郎说的话不灵验。到了傍晚,许某仍然在老地方捕鱼。王六郎又来了,说:“现在我们又相见了,暂且不用再提分手的事儿了。”许某向他询问原因,王六郎说:“那少妇已经来代替我了,但我可怜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我不想因为代替我一人,却要死两条人命,所以就放掉了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有人代替我还不知道。这也许是我们俩的缘分还没有尽吧!”许某感叹地说:“这样仁义的心,上天一定会知道的。”从此俩人又像以前那样相聚饮酒。
过了几天后,王六郎又来告别。许某疑心又有了来代替他的人。王六郎说:“这次不是有人代替我。上回我的一番恻隐之心果然被上天知道了,现在任命我为招远县邬镇的土地神,过几天就要上任。你如果不忘记我们的老交情,可以前去看看我,不要怕路远难走啊。”许某祝贺说:“你为人正直做了神,真让人高兴。但人与神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即使我不怕路远难走,又怎么能见到你呢?”王六郎说:“你只管前去好了,不要担心。”王六郎再三叮嘱后,就走了。
许某回到家里,就打算收拾行装往东边去探望王六郎。他的妻子笑着说:“招远县的邬镇距此地有好几百里地,即使有这么个地方,恐怕到了那里和泥像也没法说话呀。”许某不听劝阻,最终去了招远县。向当地居民一打听,果然有个邬镇。他找到那个地方,住在客店里,就向店老板打听土地庙在哪里。店老板听后,吃惊地反问:“客人您是不是姓许?”许某说:“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店老板又问:“您的家乡是不是在淄川县?”许某说:“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店老板并不回答,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一会儿,男人们抱着小孩,媳妇、姑娘们也挤在门口张望,镇上的人纷纷都来了,人群像是一堵墙,把许某围在中间。许某更加惊讶,众人于是告诉他说:“前几天夜里,我们梦见土地神说:‘淄川县有我的一个姓许的朋友马上要来,请你们大家送他些盘缠。’所以我们已经恭候您很久了。”许某听了很是惊奇。许某便前往土地庙去祭告说:“自从和你分别后,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现在我从远处来实践我们的约定。又蒙你梦里指示百姓资助,实在让我心中感激。只是惭愧没什么丰厚的礼物,仅有薄酒一杯。如果你不嫌弃,请你像在河边那样喝了吧。”祝告完毕,他又焚烧了纸钱。一会儿,只见从神座后面刮起了一阵风,旋转了多时才散去。当夜,许某梦见王六郎衣冠齐整地来相会,和从前迥然不同。王六郎道谢说:“有劳你远来探望,让我喜泪交流。但我现在做了这个小官,不便与你会面,虽然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心里很是难过。这地方的百姓会送你一些薄礼,就算我对老朋友的一点儿心意吧。你如果定下了回去的日子,到时候我再来相送。”住了几天后,许某打算回去。当地人都殷勤地挽留他。早上请吃饭,晚上邀喝酒,每天要轮换好几家。许某最后坚持要回去,众人拿着礼单,抱着包袱,纷纷争着前来送行赠礼,不到一个早晨,送来的礼物就装满了一口袋。临行时,镇上的老人和小孩全都来为许某饯行送别。刚一出村,忽然一阵旋风平地而起,伴随着许某一直走了十多里路。许某再三拜谢说:“六郎请多保重,不要再劳你远送了。你心地仁慈,一定能为一方百姓造福,用不着老朋友我再叮嘱什么了。”那阵风在地上盘旋了很久,才渐渐离去。村里来送许某的人们也惊叹着回村去了。
许某回到家里,渐渐富裕起来,不再打鱼了。后来他遇见招远来的人,问起土地神,都说十分灵验,有求必应。也有人说:王六郎的任所在章丘县的石坑庄。不知是谁说的对。
异史氏说:做了高官,仍旧不忘贫贱之交,这就是王六郎之所以成神的原因。且看今天那些坐在车里的达官显贵,还肯相认戴草帽的旧日穷朋友吗?我的家乡有个士绅,家里十分贫穷。有一个自幼相好的朋友担任了收入丰厚的官职,便想前去投奔,认为一定能得到照顾。于是拿出全部钱财来置办行装,经过千里跋涉到了那里,却大失所望。最后只好花光了钱,又卖掉坐骑,才得以回家。他同族的一个弟弟生性幽默,编了个“月令”来嘲笑他说:“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作一笑。
86版《聊斋》的《冥间酒友》单元改编了这个故事。
0113.偷桃
精彩的描绘了一场魔术表演,文字功底深厚,读来身临其境。
未考中秀才的时候,我去济南参加府考,恰好赶上过春节。按照旧的风俗,立春前一天,各行各业的商栈店铺,都要扎起五彩牌楼,敲锣打鼓地到藩司衙门去祝贺,这叫做“演春”。我也跟着朋友去看热闹。
那一天,游人很多,四面围得像一堵堵墙似的。只见衙门大堂上有四位身穿红色官服的官员,东西相对而坐。那时我年纪还小,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官,只觉得周围人声嘈杂,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忽然,有一个人带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小孩,挑着担子走上前来,跪着好像说了几句话。当时人声鼎沸,也没听见说了些什么,只见堂上的人发笑,便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声下令,让他表演戏法。那人答应一声站起来,问道:“演什么戏法?”堂上的官员们商量了几句,派一个属吏下来问他擅长演什么戏法。他回答说:“我能变出不按季节时令生长的东西。”属吏把他的话回报堂上,一会儿又走下堂来,命令那人变桃子
变戏法的人答应下来。他脱下衣服覆盖在方形的竹筐上,故意作出埋怨的样子,说:“长官实在不明事理,厚厚的冰冻还没有化开,到哪儿去找桃子呢?不找吧,又怕惹当官的发脾气。怎么办呢?”他的儿子说:“爸爸已经答应了,又怎么能推辞呢?”变戏法的人发愁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盘算很久了。现在是冰天雪地的初春季节,在人间到哪儿去找桃子?只有天上王母娘娘的桃园里,果木一年四季都不凋谢,也许会有。一定得到天上去偷,这样才行。”他儿子说:“嚄!天也能登着台阶爬上去吗?”他爸爸回答说:“我有法术呢。”于是打开竹筐,拿出一团绳子,大概有几十丈长,理出绳子的一端,往天上一扔,绳子立即悬在空中,好像是挂在了什么东西上。没过多会儿,绳子越抛越高,渐渐伸入到飘缈的云彩里去了,他手里的绳子也放到了尽头。这时,那人招呼儿子,说:“孩子过来!我年老力衰,身子笨重不灵便了,爬不上去,还得你去一趟。”说完,就把绳子交给孩子,说:“拉着它就可以爬上去了。”儿子接过绳子,一脸为难,埋怨说:“爸爸你也太糊涂了,这么一根细线似的绳子,让我拉着它爬上万丈高的天。倘若是爬到中间绳子断了,到哪里去找我的尸骨呀!”父亲又强行拍抚哄劝他说:“我已经失口答应了,后悔也来不及。还是麻烦你上去一趟。孩子你别叫苦,要是能偷得桃子来,长官一定会有上百两银子的赏钱,我就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儿子这才抓住绳子,盘旋着爬了上去。手挪动,脚跟随,就像蜘蛛在丝上攀行一样,渐渐地越爬越高,没入云霄看不见了。
过了很久,天上落下来一个桃子,有碗口那么大。变戏法的人十分高兴,拿着它献到了公堂上。堂上各个官员传看了很久,也不知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忽然绳子坠落到了地上,变戏法的人大吃一惊说:“危险了!上边有人弄断了我的绳子,孩子可靠什么下来啊!”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东西掉落下来,一看,是他儿子的头。那人抱着头颅大哭说:“一定是偷桃时被看守的人发现了,我的儿子这回可完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只脚也掉了下来。接着,四肢、躯干都一截一截地纷纷落下,再没有什么东西了。变戏法的人非常悲痛,他把肢体一一捡放到竹箱里,盖上盖子,说:“我老头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每天跟着我走南闯北。现在听从了长官的命令去取桃子,没想到死得这么惨!我得把他背回去埋掉。”于是他又到堂上跪下,说:“为了桃子的缘故,害了我的儿子!长官们要是可怜小的,帮助我安葬了他,我来世一定结草衔环报答各位老爷。”堂上坐着的几个官员十分惊骇,纷纷拿出赏银给他。变戏法的人接过钱缠在腰上,然后拍了拍竹筐说:“八八儿,不出来谢长官们的赏,还等什么呢?”忽然,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孩子用头顶开竹筐盖爬了出来,朝着北面大堂上的官员们叩起了头——正是变戏法那个人的儿子。
因为这个变戏法的人法术奇异,所以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后来听人说白莲教也能变这样的戏法,心想那父子俩是不是就是白莲教的后代呢?
0114.种梨
蒲松龄笔下的道士多是小心眼。
有个乡下人在集市上卖梨,梨又香又甜,价格很贵。有一个道士戴着破头巾,穿着烂棉袄,在卖梨的车前乞讨梨吃。乡下人呵斥他,他也不走。乡下人恼了,对着他叫骂起来。道士说:“这一车有好几百个梨,老道我只要其中的一个,对你也没有什么大损失,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旁边看热闹的人劝乡下人拣一个坏点儿的梨送给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
旁边店铺里的伙计,看见吵得不成样子,就拿出钱买了一个梨,送给了道士。道士谢过之后对众人说:“出家人不懂得吝惜。我有好梨子,一会儿拿出来请大家吃。”有人说:“你既然有梨,为什么不吃自己的?”道士说:“我只是需要这个梨核做种子。”于是捧着梨子大口地吃了起来。道士吃完梨,把梨核放在手里,解下肩上背的铁铲子,在地上刨了个坑,有好几寸深,把梨核放进坑里,又盖上土,向街上的人要热水来浇。有个好事的人在路边的店里要来一壶滚烫的开水,道士接过就往坑里倒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株梨芽破土而出,渐渐长大,一会儿就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梨树。转眼开了花,转眼又结了果,满树都是又大又甜的梨子。道士就爬到树上摘下梨子,送给围观的人吃,一会儿就把梨分光了。然后,道士就用铁铲子去砍梨树,“叮叮当当”地砍了很久,才把它砍断,道士把带着枝叶的树干扛在肩上,从从容容、不紧不慢地走了。
起初,道士变戏法的时候,那个乡下人也混杂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只顾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看热闹,竟然把卖梨的事也忘了。等道士走了以后,他才回头看他的梨车,只见梨子已经一个也不剩了。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道士所分的梨子,都是自己的东西。再仔细一看,车上的一个车把也没有了,是新砍断的。他又气又恨,急忙顺着道士走的路追去。转过一个墙角,只见那个断车把扔在墙下,乡下人这才知道道士砍断的梨树干,就是这个车把。道士已经不见踪影了。满集市的人都笑得合不上嘴。
异史氏说:乡下人昏头昏脑,憨呆可笑,受到集市上人们的嘲弄,也是有道理的。常常看到那些在乡里被称为土财主的人,一有好朋友向他借点儿粮食就满脸不高兴,算计说:“这可是好几天的费用呀。”有人劝他救济一下身处危难的人,给孤独无依者施舍些饭食,就又会愤愤不平,算计说:“这可够五个、十个人吃的了。”甚至在父子兄弟之间,也要计较到分毫不差的地步。等到这种人被嫖娼赌博迷了心窍,就会挥金如土、毫不吝惜;犯了罪刀斧临头,又会立即交钱赎命,唯恐不及。诸如此类的人,真是说也说不完啊!一个卖梨的乡下人糊涂愚蠢,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0115.劳山道士
名篇,适合原文阅读。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馀,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翦纸如镜,黏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0116.长清僧
写山东长清县的一个道行高洁的老和尚在圆寂后,魂魄附着在河南一个新死的豪门子弟身上而复活,从此他生活在粉白黛绿,荣华富贵之中。可是他心志坚定,不忘佛家戒律,最后摆脱世俗喧嚣,依然回到自己长清县的寺庙中清净修行。
长清有个老和尚,道行高洁,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强健。一天,他忽然摔倒起不来,等到寺院里的和尚们跑来救护时,已经圆寂了。老和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魂魄飘飘忽忽地离开身体,到了河南境内。河南有个旧官绅的公子,正率领十馀人骑马架鹰猎取野兔。突然马受惊狂奔起来,公子从马上摔下去摔死了。老和尚的魂魄恰好飘游到了这里,便猛然与尸体合在一起,于是渐渐苏醒了过来。仆人们一齐围上前来询问,他睁眼却说:“我怎么到了这里!”众人扶着他回了家。一进门,许多涂脂抹粉的艳妆女子纷纷前来探看问候。他大吃一惊说:“我是个和尚呀,怎么到了这里!”家人以为他在说胡话,都来恳切地开导他让他醒悟。他也不再为自己作解释了,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家里人端上饭来,粗米饭他才吃,酒和肉都不沾染。晚上一个人独睡,也不让妻妾们来侍奉。
几天后,他忽然想出去走走。大家都很高兴。出门后,刚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就有许多管家仆人纷纷走上前来,向他请示钱银收发、账目出纳等各种事宜。他借口病久劳累,推卸不管。只问:“山东的长清县,你们知道吗?”众人一齐回答说:“知道。”他说:“我心里郁闷无聊,想去那里游览,赶快整理行装吧。”众人劝说他病才刚刚好,不宜出门远行,但他不听。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到了长清县,他看到那里的风光景物还和往昔一样,也没用打听路途,直接走到了那座寺院。寺中原先他的几个弟子看见贵客临门,都毕恭毕敬地前来迎接。他问:“那个老和尚到哪里去了?”众和尚回答说:“我们的师父先时已经圆寂了。”他又问起老和尚坟墓所在的地方,众人就领着他去了那里,只见三尺高的一座孤坟,坟上的野草还没有长满。和尚们都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看罢坟墓,他准备马匹要回去了,临走嘱咐说:“你们的师父是个严守佛家戒律的僧人,他留下的手稿遗物,你们要恭谨保存,不要损坏了。”和尚们都点头答应。于是他就走了。等回到家中,他槁木死灰一般,整日枯坐,一点儿也不料理家务。
又住了几个月,他偷偷出门溜走,直接来到了旧日的寺院。对弟子说:“我就是你们的师父。”大家怀疑他在说胡话,都相视而笑。于是他讲述了灵魂返回的缘由,又说起老和尚生前的所作所为,都一一与事实相符。大家这才相信,请他住在原先的卧室里,像从前一样地侍奉他。后来,公子家多次派车马前来,哀求他回去,他丝毫不予理睬。又过了一年多,公子的妻子派了干练的仆人前来,送了很多东西。他拒绝接受金银绸缎,只收下一件布袍。公子的朋友有时到了他所在的乡里,恭敬地来拜访他。只见他沉默寡言,朴实诚恳,年纪只有三十岁,却常常说起他八十多年来的事情。
异史氏说:人死了灵魂就会散去,这个和尚的灵魂飘行千里而不散失,是他心性能够保持的缘故。对于这个和尚,我不惊奇他的死而复生,而是惊奇他来到富贵华丽的地方,仍然能够拒绝他人,躲开世俗。像这样在眨眼之间,就能够得到华丽生活的种种享受,对于一般人来说,肯定是死也甘心、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又何况是清苦的和尚呢!
0117.蛇人
写人与蛇、蛇与蛇之间的友谊的故事。
东郡有一个人,以耍蛇戏为生。他曾经驯养了两条蛇,都是青色的,他管那条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额上长着红点,尤其灵巧驯服,指挥它左右盘旋,表演动作,没有不如人意的。因此,耍蛇人十分宠爱它,和对待其他的蛇不一样。
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耍蛇人想再找一条来补上这个空缺,但一直没有顾得上。一天夜里,他借住在一座山寺里。天亮后,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耍蛇人懊丧恼恨得要死。他苦苦搜寻,高声呼叫,却找不到任何踪影迹象。先前的时候,每到了茂密的树林、繁盛的草丛,耍蛇人就把蛇放出去,等它们自由自在放松一番之后,不久自己就又回来了。由于这个原因,耍蛇人这次还希望二青自己能够回来。于是他就留下来等待,直到太阳升得很高,实在绝望了,才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出寺门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听见杂乱的草木丛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停下脚步惊奇地一看,正是二青回来了。耍蛇人很高兴,就像得到了珍贵的宝玉似的。他放下肩上的担子,站在了路边,蛇也跟着停了下来。再一看它后面,还跟着一条小蛇。耍蛇人抚摸着二青说:“我还以为你跑了呢。这小伙伴是你引荐给我的吗?”他边说边拿出蛇食喂二青,同时也喂给小蛇吃。小蛇虽然不离开,但还是缩着身子不敢吃。二青就用嘴含着食物喂它,好像主人请客人吃东西似的。耍蛇人再次喂食,小蛇才吃了。吃完,小蛇跟着二青都进了竹箱。耍蛇人带着小蛇进行训练,小蛇盘旋弯曲都很合乎要求,与二青没什么差别,于是耍蛇人给它取名叫小青。带着它们到处表演献技,赚了不少钱。
一般来说,耍蛇人耍弄的蛇,二尺以下的比较合适,再大就太重了,就要更换。二青虽然超过了二尺,但因为它驯服,所以耍蛇人没有马上就换掉它。又过了两三年,二青身长已经三尺多了,它一躺进去竹箱就满了,耍蛇人于是决心放掉它。有一天,他走到淄川县的东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喂二青,对它祝祷一番后放它离去。二青走了以后,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蜿蜒爬绕在竹箱外边。耍蛇人挥手驱赶它说:“走吧,世界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从此在深山大谷里藏身,将来必定会成为神龙,竹箱子里怎么可以久住呢?”二青这才离去。耍蛇人目送他远去。过了一会儿,二青又回来了,耍蛇人用手驱赶它,它也不走,只是用头不断地触碰竹箱。小青也在里面不安地窜动。耍蛇人忽然明白过来了,说:“你是不是要和小青告别呀?”就打开了竹箱。小青一下子蹿了出来,二青与它头颈相交,频频吐舌,好像在互相嘱咐说话。过了不久,两条蛇竟然扭扭曲曲地一起走了。耍蛇人正在想小青不会回来了,一会儿,小青却又独自回来,爬进竹箱里卧下了。从此耍蛇人随时都在物色新蛇,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小青也已渐渐长大,不便于表演了。后来,耍蛇人又找到一条蛇,也很驯服,但到底不如小青出色。可是这时小青已经粗得像小孩的胳臂了。
在此之前,二青在山中,不少打柴人曾经见过它。又过了几年,二青长成好几尺长,有碗口那么粗,渐渐地出来追赶起人来了。因此行人旅客们都相互告诫,不敢经过它出没的地方。有一天,耍蛇人经过那个地方,一条大蛇像狂风一样猛蹿了出来。耍蛇人大为惊恐拔腿就跑,那蛇追得更急了。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追上来了,忽然发现蛇头上有明显的红点,这才明白这蛇就是二青。他放下担子呼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顿时停下来,昂起头来停了很久,就纵身一扑,缠绕在了耍蛇人身上,就像以前表演时的样子。耍蛇人觉得它没什么恶意,只是躯干又大又沉,自己经不住它这么缠来绕去,就倒在地上呼叫央求起来,二青于是放开了他。二青又用头去碰撞竹箱。耍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竹箱放出了小青。两条蛇一相见,立即紧紧交缠在一块儿,盘绕得像用蜜糖粘在一起似的,很久才分开。耍蛇人于是对小青祝愿说:“我早就想和你告别了,如今你可有伴儿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就是你引来的,你可以还把它带走。我再嘱咐你一句话:深山里面不缺吃喝,不要惊扰过往的行人,以免惹怒了上天受到惩罚。”两条蛇垂着头,好像接受了他的劝告。忽然蹿开离去,大的在前面走,小的在后面走,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它们从中间分开,向两边倒伏。耍蛇人站立在那里望着它们,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地方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也不知道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异史氏说:蛇,只是个蠢丑的爬行动物,也还恋恋不舍地有故人之情,而且听到劝告就会迅速地接受。我唯独奇怪的是有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家伙,对十年亲密来往的好朋友,对几代都蒙受人家恩德的恩主,动不动就想落井下石地进行陷害。又有一些人对别人良药苦口的劝告,毫不理会,而且还怒气冲冲地把人家当仇人相待,真是连蛇都还不如!
0118.斫蟒
巨蟒口中勇救亲人的故事。
胡田村有家姓胡的人,兄弟两人砍柴,走进了一个幽深的山谷里。他们遇见了一条大蟒蛇,哥哥走在前面,被蟒蛇吞咬住。弟弟起初吓得想要逃跑,看到哥哥被蟒蛇吞咬,于是愤怒地拔出砍柴斧子,向蟒头砍去。巨蟒虽然头部受了伤却还是不停地吞吃。眼见哥哥的头已经被蟒蛇吞下去了,所幸双肩卡在蟒蛇嘴边吞不下去。弟弟万分焦急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就两手抓住哥哥的双脚,用力与蟒相争,竟然把哥哥拉了出来。蟒蛇也带着伤痛逃走了。再一看哥哥,只见他的耳朵、鼻子都已经化掉,奄奄一息,快要断气了。弟弟就背着哥哥往家走,一路上歇了十几次,才回到家中。哥哥经过医治休养,半年之后才得以痊愈。至今哥哥脸上都是疤痕,鼻子、耳朵只有孔洞留下来。
啊!山野农夫当中,竟然有如此敬事兄长的弟弟!有人说:“蟒蛇没有吞掉哥哥,是因为被弟弟的道德仁义所感动了。”真的是这样啊!
0119.犬奸
重口味故事。
青州某个商人,客居在外地,经常一年到头不回家。家里养着一条白狗,商人的妻子就诱使它与自己交合。狗也对此习以为常。有一天,商人回了家,与妻子一起躺在床上。狗突然蹿进来,跳上床撕咬商人,竟然把他咬死了。后来邻居们渐渐听到了风声,都为此事愤愤不平,报告了官府。官府刑讯那个妇人,妇人却坚决不肯承认,于是把她收进了监牢。长官又命令把狗绑来,才把妇人提出狱。狗忽然见到了妇人,就直奔上前扯破妇人的衣服做出了交合的样子。妇人这才无话可说。官府派两个差役押解案犯去巡抚衙门,一个差役押解人,另一个差役押解狗。有些想看人狗交合的好事之徒,就一起凑钱贿赂差役,差役于是把妇人与狗牵在一起让他们交合。所经过的地方,围观者常常有好几百人,差役因此而得到了不少钱财。后来人和狗都用剐刑处死了。唉!天地之大,真是无所不有。然而有副人的面孔,却去与兽类交合的,难道只有这一个妇人吗?
异史氏写的判辞说:幽会濮上,自古受人讥讽;相约桑中,也为人所不齿。竟有某人,不堪忍受独守闺门之苦,放浪地思恋起苟且交合之欢。夜叉伏在床上,竟是家里的雌畜;狗的阳具进了洞,就成为被底的情郎。交合之际,狗尾乱摇;情欢之间,蛇腰屡扭。尖锥处于皮囊之中,一抬腿便脱颖而出;恋情结在箭头之上,刚射进去就落地生了根。忽然想到异类间的相交,真是不可思议。狗在家中对着奸夫应当吠叫示警,却自身为奸夫,嫉妒杀人,这种罪过朝廷的法律难以处置;人本不是兽类却事实上成了兽类,淫乱污秽,连豺狼、老虎也不屑于食其皮肉。唉!女方因奸杀人,可判女方剐刑;至于狗因奸杀人,阳世却没有相应的刑罚。人作恶,则罚他来世作狗;至于狗作恶,阴间恐怕也无法可施。应该肢解后捉拿它的魂魄,押往阴间去请教阎王看怎么办。
0120.雹神
雹神李左车。
王公筠苍,到楚地去任职为官的时候,打算登上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到了鄱阳湖畔,刚刚登上船,就有人驾着一只小船前来,请船上人向王公通报求见。王公接见了来人,只见他仪表堂堂,身材魁梧,从怀里取出张天师的名帖,说:“听说大驾将要光临,天师先派小官前来迎接。”王公惊讶张天师能够预先知道自己要去,愈发把他当成神仙,诚心诚意地前往拜见。到了山上,张天师设宴招待王公。那些席间从事服务的仆役们所穿戴的衣帽和留着的长须,大多与常人不同。先前那个使者也在一旁侍候。
过了一会儿,他向张天师耳语了几句。天师对王公说:“这位是先生的同乡,你不认识吗?”王公忙问是哪一位。张天师回答说:“这就是世上传说的雹神李左车啊!”王公一听,惊愕得脸色也变了。张天师说:“刚才他说要奉旨去降冰雹,所以要告辞了。”王公问:“往什么地方下冰雹?”天师回答说:“是章丘。”王公因为章丘和自己的家乡接壤,十分关切,于是离开座位恳求免降雹灾。张天师说:“这是玉皇大帝的命令,所下的冰雹有规定数额,我怎么能私自照顾呢?”王公仍是哀求不停。张天师沉思了很久,才回头对雹神嘱咐说:“可以多把冰雹降在山谷里,尽量别伤着庄稼就行了。”又嘱咐说:“现在有贵客在座,你要缓缓地离去,不要莽撞。”雹神出去,到了庭院里,忽然脚下生烟,周围云雾环绕。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极力向上一跃,达到的高度大约才比院里的树木高一些;然后又一跃,高度已在楼阁之上;霹雳一声,就向北飞去了,房屋震动,宴席上的器皿也颠簸摇摆起来。王公惊怕地说:“他离去就要雷霆大作啊?”张天师说:“刚才告诫过他,所以才慢慢离去。不然的话,平地一声雷响,就不见踪影了。”王公告别张天师回去后,记下了那天的月日,派人去章丘一打听,当天那里果然下了大冰雹,河沟水渠里满是冰雹,庄稼地里却只有几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