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观影——聊斋志异(0401-0410)

0401.余德

奇人异事,鱼缸很惊艳。

武昌人尹图南有一所别墅,一度被一位秀才租住,时间过了半年,尹图南也不曾过问过。一天,尹图南在门口遇到了秀才,只见他非常年轻,无论衣饰车马都雅洁得体,风度翩翩。尹图南上前与他交谈,又觉得他性情宽厚有涵养,令人喜爱。尹图南认为此人不同寻常。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打发丫环借口备礼探望来窥视他家的情况。发现他妻子是一位美女,长得比仙人还要娇美艳丽,屋里所有的奇花异石和服饰珍玩,都是没见过、没听说过的。尹图南想不出秀才是干啥的,就递上名帖,登门求见,却正赶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立即答谢回访。打开名帖一看,才知姓余名德。言谈话语之间,尹图南详细打听余德的门第,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尹图南再三盘诘,余德就说:“您想与我交往,我不敢单方面加以拒绝。但您应该知道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在逃的人,何必加以逼问,一定要知道我的来历呢?”尹图南向他表示了歉意。然后他命设酒宴,加以款待,两人说说笑笑,都很高兴。直到日暮时分,才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提着灯,把他接走。

第二天,余德写便柬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看见房屋的四壁都是用明光纸裱糊的,明净如镜。金狮子香炉里燃着珍贵的奇香。一个碧玉瓶插着凤尾和孔雀羽各两支,每支长二尺有馀。一个水晶瓶浸着一树粉花,不知什么名,也是高二尺左右,垂下的枝条覆盖了几案仍有馀荫,树叶稀疏,花朵繁密,含苞未放,花朵就像沾水后收拢双翅的蝴蝶,花蒂就像蝶须。宴席上只摆了八样菜肴,却异常丰盛精美。入席后,余德让童子行击鼓催花的酒令。鼓声一响,水晶瓶中的花朵就颤颤悠悠地即将绽开,一会儿蝶翅状的花朵渐渐张开了。接着鼓声停歇下来,随着一声沉沉的鼓声,蝶须状的花蒂顿时凋落,当即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笑着站起身来,斟了一大杯酒,尹图南把满杯的酒喝完,蝴蝶也飞走了。一会儿,鼓声再次响起,两只蝴蝶都飞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我作法自毙啦。”于是也干了两杯。鼓声响过三遍后,花瓣乱落,飘摇而下,落满二人的衣袖衣襟。击鼓的童子笑着上前指认分数各落多少,结果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应喝四杯。尹图南已经微有醉意,不能如数喝光,勉强喝了三杯,离席逃走。从此更加认为余德是奇人了。

然而余德为人不喜交游,往往闭门独居,与周围的人没有婚丧庆吊等往来。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他的经历,于是听到这等奇事的,都争先恐后地与余德交好,余德家门外来访的达官贵人常常络绎不绝。余德很不耐烦,忽然向尹图南告辞离去。余德走后,尹图南走进余家,只见空无一人的庭院洒扫得净无纤尘,烛油堆放在青石阶下,窗间零散的布帛和扯断的纱线上面仿佛还留着指印。只有房后留下一只小白石缸,大约可盛一石粮食。尹图南把石缸带回,盛水来养金鱼。历时一年,缸中的水仍像刚倒进去时那样清澈。后来由于佣人移动石头,不慎打碎了石缸,但水仍凝聚着,并不四溢。乍一看,石缸好似没破,用手一摸,空虚柔软,并没有石缸。把手伸到水中,水就会随着手的伸入而外溢,把手抽回,水又合在一起。这水到冬天也不结冰。有一天夜里这水忽然结成了晶体,而鱼仍然在里面游动。尹图南怕让外人知道,一直把它放在密室里,除了儿子女婿等至亲,谁都不给看。时间长了,消息逐渐传开,要求观赏的人纷至沓来,盈塞家门。腊日夜里,水晶忽然化成清水,满地阴湿,鱼也消失不见了。原来那缸残存的石片仍然存在。忽然有一位道士登门索看,尹图南拿出残石给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蓄水的器物。”尹图南讲起缸破而水不外溢的奇异,道士说:“这是因为石缸有魂。”便殷切急迫地要讨一点儿残石。尹图南问他有何用场,道士说:“用此缸的石屑调和药物,吃了可以长寿。”尹图南给了道士一片,道士高兴地道谢而去。

0402.杨千总

一讲箭法准,二讲官威恶。

户部毕自严公被起用为兵备道,驻防洮州、岷州时,有个千总杨化麟前来迎接。车马仪仗行进途中,偶然发现有一人在路边大便。杨化麟拉满弓要射那人,毕公连忙呵斥制止。杨化麟说:“这奴才太无礼,应稍吓他一下。”便在远处喊道:“屙屎的!送你一枝会稽藤做的簪子挽发髻吧!”当即一箭射去,正中发髻。那人急忙逃跑,屎尿弄了一地。

0403.瓜异

嫁接技术?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淄川县城西村民的菜园里,黄瓜上又生出蔓来,结了一个西瓜,有碗那么大。

0404.青梅

白下是南京内某区域古名称。经典故事。这篇故事很精炼的展现了封建社会等级观念、性别观念和婚嫁观念。蒲松龄认为择婿要有眼光,不能以贫富论,择婿的标准是“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这个标准实际上是为包括蒲松龄在内的穷书生在婚姻上打抱不平。根据蒲松龄的《述刘氏行实》,早年蒲松龄的婚姻就差点因为家贫而落空,幸好老丈人刘季调有眼光,加以坚持才得成婚。这对蒲松龄的心灵乃至创作均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小说前半部分写青梅不屈不挠地争取嫁张生,后半部分写阿喜历尽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皆以青梅为主导,“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体现了作者编织故事的高超本领,具有传奇色彩。

南京人程生,生性磊落,不拘俗套。有一天,程生外出归来,松缓衣带,觉得衣带的一头沉甸甸的,像有东西掉下来。往那儿一看,却一无所见。而转身之间,有一个女子从身后走出,掠一掠头发,微微一笑,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女子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是狐狸。”程生说:“只要能得到佳人,连鬼都不怕,何况狐狸!”便与她亲热起来。两年后,狐女生了一个女儿,小名青梅。狐女时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娶妻,我将为你生个儿子。”程生相信这话,便不娶妻。但是,亲友都讥笑讽刺程生。程生被迫改变初衷,娶了湖东的王氏。狐女听说后,怒火中烧,给女儿喂完奶,把女儿丢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养她杀她都由你。我为什么要替人当奶妈子呢!”出门就径自走了。

青梅长大后很聪明,容貌秀美,非常像她的母亲。后来程生病逝,王氏再嫁,离开了程家。青梅依靠堂叔生活,而堂叔行为放荡,品行恶劣,想把青梅卖掉,自己赚点儿钱。恰巧有一位王进士,正在家等候吏部选授官职,得知青梅聪明,便用重金买了青梅,让青梅侍候女儿阿喜。阿喜十四岁,容貌冠绝当代。她见到青梅很喜欢,与青梅同住同行。青梅也善于察言观色,眼一瞥,眉一皱,便能领悟其意,因此一家人都喜欢她。

城里有位张生,字介受,家境贫寒,没有房业田产,租住王进士的房屋。张生生性极为孝顺,注重德行,一丝不苟,并且专心向学。青梅偶然到张生家去,看见张生坐在石头上吃糠粥,她进屋与张生的母亲唠叨闲话,看见案子上放着炖猪蹄。当时,父亲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起父亲,让他小解,尿液弄脏张生的衣裳,张父觉察之后很懊丧,而张生遮掩住尿迹,急忙出门清洗,唯恐父亲得知。青梅因此对张生大为赏识。回来后,青梅讲了目睹的情景,对阿喜说:“我家的房客,不是常人。小姐不想找如意郎君就算了,要找如意郎君,就是张生。”阿喜担心父亲嫌张生太穷,青梅说:“不是这样,只看小姐的决断。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暗中告诉他,让他请媒人来求亲。夫人肯定要叫你去商量,你只要回答说行,事就成了。”阿喜担心终身受穷为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以为能相看天下之士,决不会错的。”

第二天,青梅前往告知张母。张母大吃一惊,认为她说的未必是好事。青梅说:“小姐听说公子是个贤德的人,我有意试探过她的心意,才来说的。媒人去了,我们俩从中帮忙,想来会成功。即使不同意,对公子有何损害?”张母说:“就听你的。”便托卖花的侯氏前去说媒。王夫人听说张家提亲,觉得好笑,便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也哈哈大笑。他们把阿喜叫来,讲了侯氏的来意。阿喜没来得及回答,青梅连忙称赞张生如何好,断言将来一定大富大贵。王夫人又问阿喜说:“这是你的百年大事。如果你能吃糠咽菜,我就替你应了这门亲事。”阿喜把头低了许久,看着墙壁回答说:“穷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命好,就穷不了几天,不穷的日子长着哩。假如命薄,那些贵族子弟贫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事就由父母做主。”起初,王进士叫阿喜来商量,只是为了博取一笑,及至听了阿喜说的话,心中不乐,说:“你想嫁给张生吗?”阿喜不作回答,再问,还是不作回答。王进士生气地说:“贱骨头!一点不长进!打算提个筐当乞丐的老婆,真是羞死人了!”阿喜涨红了脸,心情郁闷,含着眼泪抽身离去,媒婆也只好逃之夭夭。

青梅见提亲不成,便想为自己打算。过了几天,她在夜里去见张生。张生正在读书,惊讶地问青梅从哪里来。青梅回话时吞吞吐吐,张生态度严肃地要她走开。青梅哭着说:“我是良家之女,不是私奔的女人。只是认为你是个有贤德的人,所以愿意以身相托。”张生说:“你爱我,说我有贤德。在黑夜里私会,自爱的人都不这么干,你难道以为有贤德的人会这么干吗?以胡来开始,以成婚告终,君子尚且认为这么做不行,何况假如婚事不成,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婚事能成,你肯收留我吗?”张生说:“娶妻如你,还有什么可求?只是有三点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怎么讲?”张生说:“你不能自己做主,这便无可奈何;即使你能自己做主,但我父母不满意,还是无可奈何;即使父母满意,但你的身价一定很高,我穷,不能把钱备齐,尤其是无可奈何。你快走,瓜田李下,备受嫌疑,人言可畏!”青梅临走时又嘱咐说:“如果你有意,请与我一起想办法。”张生答应下来。

青梅回去后,阿喜问她到哪儿去了,她便跪下来承认自己去见了张生。阿喜对她的私奔非常生气,打算加以责打。青梅哭着表白自己没干非礼之事,于是据实相告。阿喜赞叹说:“不肯苟合,是礼;一定要告诉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具有这三种品德,一定会得到上天的保佑,他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担忧了。”接着又说:“你想怎么办?”青梅说:“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能自己做主吗?”青梅说:“要不行,一死了之!”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青梅伏地叩头大礼拜谢她。又过了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你前些天是说笑话,还是真的大发慈悲?要是大发慈悲,我还有些难言的隐衷,一并请你垂怜。”阿喜问隐衷是什么,青梅回答:“张生不能来下聘礼,我又无力为自己赎身,一定要交满赎金,说是嫁我,等于不嫁。”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出力的了。我说嫁你,恐怕还不合适;而说一定不要赎金,父母一定不会答应,也不是我敢说的。”青梅听了,泪水流成了线,只求阿喜怜悯她,拯救她。阿喜想了许久,说:“没办法,我存了一些私房钱,一定倾囊相助。”青梅行礼道谢,于是暗中告知张生。张母大喜,经多方借贷,共得到若干钱,存了起来,等待着好消息。

恰巧王进士被任命为曲沃县令,阿喜乘机对母亲说:“青梅年纪已大,现在父亲要去上任,不如把她打发了吧。”王夫人本来就认为青梅太机灵,恐怕会引诱阿喜干坏事,每每想把青梅嫁出去,只是担心阿喜不乐意,现在听了阿喜这么说,也很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老婆来讲了张家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他只配娶个丫头,此前太狂妄了!不过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妾,价钱应会比当初加倍。”阿喜连忙上前说:“青梅侍候我很久了,把她卖给人家为妾,我实在过意不去。”于是王进士给张家传话,仍然按原来的身价签了赎身契,把青梅嫁给张生。进了张家的门,青梅孝敬公婆,曲意顺从,超过了张生,同时操持家务更为勤快,吃糠咽菜,不以为苦,因此全家没有不喜欢不看重青梅的。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卖得很快,商人在门口等候收购,唯恐买不到手。这样挣的钱稍可应付家中的穷日子。青梅还劝张生不要因为顾家而误了读书,全家的管理照料都自己一人承担下来。由于主人要去上任,青梅前去与阿喜告别。阿喜见了青梅,哭着说:“你有了如意归宿,我真的不如你。”青梅说:“这是谁赐给的,我怎么敢忘记?但你认为自己不如我,会折我的寿的。”于是二人悲泣告别。

王进士来到山西,半年后夫人去世,灵柩停放在寺院里。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行贿被免职,罚交赎金数以万计,逐渐穷得不能自给,仆从四散而逃。这时,瘟疫大作,王进士也染病身亡,只有一个老妈子跟着阿喜。没有多久,老妈子也死了,阿喜愈发孤苦伶仃。有个邻家的老太太劝阿喜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安葬双亲,我就嫁他。”老太太可怜阿喜,送来一斗米,走了。半月后老太太又来说:“我为小姐费尽力气,事情还是难成。穷人不能为你安葬双亲,富人又嫌你是没落人家的后代。真没办法!我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会同意。”阿喜说:“什么主意?”老太太说:“此间有位李郎,想找一个偏房,倘若他看到你的姿容,即使让他予以厚葬,也一定不会疼钱。”阿喜放声大哭,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却要给人家当妾吗!”老太太没说什么,随即走了。阿喜每天只吃一顿饭,苟延残喘,等待有人出钱安葬双亲。过了半年,阿喜愈发难以支撑下去。一天,老太太来了,阿喜哭着对老太太说:“活得这么艰难,常想自杀,至今还偷生苟活,只是因为有这两具灵柩。我要是死了,还有谁来收双亲的尸骨?所以我想不如就依了你所说的吧。”于是老太太领着李郎,暗中偷看阿喜,非常满意。当即出钱办理入葬之事,两具薄棺都已抬送入土。事后,李郎用车把阿喜接走,让她去参见正室。正室一向凶悍妒忌,李郎一开始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托称是买的丫头。及至正室见了阿喜,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用木棒把阿喜赶走,不让阿喜进门。阿喜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进退无路。

这时有个老尼姑路过这里,邀阿喜与自己同住。阿喜很高兴,就跟老尼前往。来到尼庵,阿喜请求削发为尼,老尼不同意,说:“我看小姐不是久没风尘的人。庵中粗茶淡饭,大致可以支撑,你姑且寄住在这里等待一时。时运一到,你自当离开。”没过多久,城里的无赖子弟见阿喜长得漂亮,总来敲门说些调戏的话取乐,老尼无法制止。阿喜号啕大哭,想自杀。老尼前去求吏部某公张贴告示严加禁止,无赖少年这才稍有收敛。后来,有人半夜在尼庵墙壁上打洞,老尼发现后大声呼喊,来人这才离去。于是老尼又上告到吏部,捉住首恶分子,送到州衙加以责打,这才逐渐太平无事。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位贵公子经过尼庵,看到阿喜,为之惊叹绝倒,强求老尼传达情意,并用厚礼贿赂老尼。老尼委婉地告诉他说:“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甘心做妾。公子先回去,稍后我会给你个答复。”贵公子走后,阿喜打算服毒自杀。当天夜里,阿喜梦见父亲前来,痛心疾首地说:“我没满足你的意愿,致使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后悔已经晚了。你只要稍等很短的时间,不要死,你的夙愿还可以实现。”阿喜惊异不已。天亮后,盥洗已毕,老尼望见阿喜吃惊地说:“我看你脸色,浊气完全消失,公子的横暴无理不足为忧了。福气就要来了,别忘了我呀。”话音未落,就听到敲门声,阿喜变了脸色,心想来人一定是贵公子家的仆人,老尼开门一看,果真如此。仆人开门见山地问谋求的事情办得如何,老尼好言好语地陪话接待,只要求缓期三天。仆人转述贵公子的话,说是如果事情办不成,就让老尼自己前去复命。老尼恭敬应命,表示歉意,让仆人回去。阿喜异常悲痛,又想自杀,老尼把她劝住。阿喜担心三天后那仆人再来,将无言以对,老尼说:“有我在,是斩是杀,都由我承当。”

第二天,刚到申时,暴雨倾盆,忽然听到有几个人敲门,人声嘈杂。阿喜心想发生了变故,又惊又怕,不知所措。老尼冒雨开了庵门,看见门前停放着轿子,几个女仆扶着一位丽人走出,仆从很有气派,车马也都很豪华。老尼吃惊地问来人是谁,回答说:“这是司理官人的家眷,到这里避一避风雨。”老尼将夫人一行领到大殿里,搬来坐椅,请夫人坐好。其馀家人妇女直奔禅房,各自找休息的地方。她们进屋后见到阿喜,认为阿喜长得非常漂亮,便跑回去告知夫人。不久,雨停了,夫人起身请求看看禅房。老尼把夫人领进禅房,夫人见到阿喜,大为惊骇,不眨眼地盯住阿喜,阿喜也把夫人上下打量了许久。原来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两人都痛哭失声,青梅于是讲起自己的行踪。原来张父病故,张生在守丧期满后,连续考中举人、进士,被任命为司理。张生先侍奉着母亲去上任,再来接家眷。阿喜感叹说:“今天再看你我,何止天壤之别!”青梅笑着说:“幸亏小姐连受挫折,没有嫁人,这是上天要我们两人相聚哩。如果不在这场大雨中受阻,怎能有今天的偶遇?这里面都有鬼神相助,不是人力可为。”青梅于是拿出珠冠锦衣,催阿喜换装。阿喜低头徘徊,老尼从中帮着青梅劝她。阿喜担心与青梅同居名义不顺,青梅说:“往日自有固定的名分,我怎敢忘记你的大德!你再想一想张郎,岂是不义之人!”便强迫阿喜换了装,告别老尼,一起离去。

抵达任所后,张家母子都很高兴。阿喜下拜说:“今天没脸来见伯母!”张母笑容满面,把她安慰一番,此后便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说:“只要庵中有一点儿生路,我也不肯跟夫人到这里来。倘若顾念往日的情谊,给我一间草房,可以放下蒲团,我就心满意足了。”青梅只是笑,不说话。到结婚那天,青梅抱着艳装前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听见鼓乐大作,阿喜也无法由自己做主。青梅率领老少女仆给阿喜强行穿衣,把她搀扶出来。阿喜看见张生身穿朝服向她下拜,她也不由自主地盈盈下拜。随后,青梅把阿喜拽进洞房,说:“空着这个位置等你很久了。”又看着张生说:“你今夜能报恩了,要好好地对待啊。”便转身要走,阿喜抓住青梅的衣襟。青梅笑着说:“别留我,这是不能代替的。”掰开阿喜的手指,走开了。青梅侍奉阿喜非常恭敬,不敢代替正妻侍寝,而阿喜终究惭愧不安。于是张母命两人互称夫人,但青梅始终奉行婢妾之礼,不敢懈怠。三年后,张生被调进京,路过尼庵时,赠给老尼五百两银子,老尼不收。张生坚持要给,老尼便收了二百两,建起观音大士庙,树起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至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二子一女,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子一女。张生上书陈述其事,二人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上天降生佳丽,本来是要报偿名流贤德的人;而世俗的王公,却要留着赠给纨袴子弟。这是造物主一定要与之相争的。而事情离离奇奇,致使撮合者费尽经营,上天也是用心良苦了。唯有青梅夫人能识英雄于困厄之时,立下嫁给张生的誓言,决心以死相期;而曾经衣冠端庄的人,反而放弃贤德之才,谋求膏粱,其见识竟在一个丫环之下,这是为什么呢?

0405.罗刹海市

伟大的故事。适合原文阅读。本篇在故事上有三个地点:罗刹国、龙宫、人世。故事的重点在罗刹国,艺术表现中有创意、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地方也是在罗刹国。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馀。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馀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馀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馀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即出告马,深为扼腕。

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忄+间]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赀者,遂与装赀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

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馀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皆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馀。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忽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0406.田七郎

田七郎是作者要歌颂的人物,蒲松龄称赞他“一钱不轻受,正其一饭不忘者”;但是他背后的老母却是他的灵魂,“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这一道德信条,正是从田七郎的老母亲口中说出来的。小说中田七郎的一举一动都是遵照老母的指示行事的。田七郎为武承休分忧解难,杀掉仇人,当然是侠义行为,但是田七郎执行的是私刑,林儿的流氓行为再恶,罪也不至于被“脔割,抛尸”。更重要的是,田七郎与武承休后来实际上已经形成有钱的老大和卖命的马仔之间的关系。田七郎的母亲告诫武承休“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其实眼光非常深刻。

武承休是辽阳人,喜欢交游,交往的都是知名之士。一天夜里,武承休梦见有人告诉他说:“你的朋友遍及海内,其实都没有经过选择。只有一个人可以与你共患难,为什么你反而不认识他?”武承休问:“他是谁?”那人说:“田七郎不就是吗?”武承休醒来深感奇怪。清晨,武承休见到与自己交往的人,便问谁是田七郎。有人认识田七郎,说他是东村的猎户。武承休恭敬地登门拜访,用马鞭敲门。

不多时,出来一个人,二十多岁,圆圆的像老虎一样的眼睛,细细的蜂腰,戴一顶沾满油污的便帽,穿一条黑色遮膝围裙,上面打了许多白布补丁,拱手直至额前,问武承休从哪里来。武承休通报了姓名,托称途中不适,希望借他家休息一下。他又打听田七郎,那人回答说:“我就是。”便请武承休进屋。只见那是几间破屋,用树杈支撑着墙壁。他们进了一间小屋,只见虎皮狼皮悬挂在楹柱间,根本没有凳子椅子可坐。田七郎便就地铺一张虎皮请客人坐。武承休与田七郎交谈,田七郎言词质朴,武承休非常喜欢。武承休马上送银两给田七郎作为生活用费,田七郎没有接受。武承休一定要给,田七郎接过来去禀报母亲。一会儿,田七郎把银两拿回来还给武承休,再三推辞,不肯收下。武承休又连续多次硬给,田母老态龙钟地来到小屋,正颜厉色地说:“我只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你这个贵客!”武承休面有惭色,退出小屋。在回家路上,武承休左思右想,不解其意。恰巧随从在房后听到田母说的话,于是告诉武承休:此前,田七郎拿着银两去告知母亲,田母说:“我刚才看那公子的脸上有预示晦气的皱纹,定会遭受横祸。我听说:受人知遇就要为人分忧,受人恩惠就要急人之难。富人用钱财报答别人,穷人用义气报答别人。所以无故得到重礼不是好事,恐怕你要以死来报答这人了。”武承休听了,深深赞叹田母的贤德,对田七郎也更加倾慕。

第二天,武承休设筵请田七郎赴宴,田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到田七郎家去,坐下来就要酒喝。田七郎亲自给他倒酒,以鹿肉干待客,既有情义,又有礼貌。隔了一天,武承休又作回请,田七郎这才前来,两人交谈融洽欢畅。武承休要以银两相赠,田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托言是用来买虎皮的,田七郎这才收下。田七郎回家一看,估计收藏的虎皮不值那些银子,打算再猎取一些,然后一起交给武承休。不料他进山三天,什么也没打着。又赶上妻子生病,他熬汤煎药,顾不上打猎。过了十天,妻子去世,为备办斋祭送葬诸事,接受的银两被稍微花去了一些。武承休又亲自前来吊唁送葬,礼节规格很高。妻子入葬后,田七郎背上弓弩,进入深山老林,更想用猎物来报答武承休,但是始终一无所获。武承休打听到事情的缘由,总是劝田七郎不要着急。他恳切希望田七郎能抽空来看自己,但田七郎终究因负债而不安,不肯前去。于是武承休说先要田七郎家中原有的虎皮,以便促使田七郎快来。田七郎查看家中原有的虎皮,发现已被虫子蛀坏,毛已脱光,因而愈加懊丧。武承休得知后,骑马赶到田家,极力加以慰解。看到那些蛀坏的皮子,武承休说:“这也挺好。我想要的,本来不在乎是否带毛。”便卷起皮子往外走,同时请田七郎同往。田七郎不去,于是自己回了家。田七郎考虑这些皮子终究不足以报偿武承休,便带着干粮进山,经过几夜,打到一只老虎,整个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备办酒食,请田七郎小住三天。田七郎坚决推辞,武承休锁上大门,让他出不去。武氏的宾客见田七郎土里土气,私下都说武承休乱交朋友。而武承休与田七郎揖让的礼节,超过诸位宾客许多。武承休要为田七郎更换新衣,田七郎推却不受,武承休乘田七郎睡着时给偷偷换上,田七郎不得已,只好接受。田七郎回家后,他的儿子奉祖母之命,送还新衣,并要讨回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说:“你回去告诉奶奶,旧衣服拆了,做鞋里子啦。”从此,田七郎每天都给武承休送兔鹿野味,但请他来,他却不来。有一天,武承休去看望田七郎,正值田七郎外出打猎没回来。田母走出来,倚着门框隔着门对武承休说:“你别再勾引拉拢我儿子,大大地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敬行礼,羞惭地离开田家。

过了半年左右,家人忽然说:“田七郎因猎豹子与人争执,打死了人,捉到官府去了。”武承休大惊,飞马前去探望,田七郎已刑具在身,收押在监狱里。见了武承休,田七郎没说什么,只是说:“今后烦你关照我的老母。”武承休悲伤地走出来,赶紧用重金贿赂县官,又用一百两银子贿赂仇家。过了一个多月,没事了,田七郎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说:“儿子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给的,不是老身所能爱惜的了。我只祝愿武公子一辈子都无灾祸,这就是儿子的福气啦。”田七郎要去拜谢武承休,田母说:“去就去吧,见到武公子不用表示感谢。小恩可以感谢,大恩无法感谢。”田七郎见到武承休,武承休用温和的话加以安慰,田七郎只是连声应承。家人都嫌田七郎冷淡,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厚道,对他更加优待。从此,田七郎经常一连几天住在武承休家,送给他什么东西,他就收下,不再推让,也不表示报答。

这一天,正好赶上武承休的生日,宾客仆人很多,夜间客舍住满客人。武承休和田七郎一起睡在一间小屋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睡在干草上过夜。二更将尽时,仆人都已睡着,他们二人却仍然谈得火热。田七郎挂在墙上的佩刀,突然从刀鞘中腾出好几寸高,发出“铮铮”的声音,闪烁着如电的寒光。武承休为之一惊,连忙起身,田七郎也起来问:“床下睡的什么人?”武承休回答:“都是仆人。”田七郎说:“他们之中一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何以见得,田七郎说:“这把刀买自外国,杀人从来见血即死。至今传了三代人,斩首数以千计,仍然如同新磨的一般。这把刀见到坏人就会发出声响,跃出刀鞘,可能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当亲近君子、疏远小人,或许还有免遭祸难的一线希望。”武承体连连点头。田七郎终究郁郁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说:“吉凶灾变都是天数,为什么这么忧虑重重?”田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要说忧虑重重,只因老母还在。”武承休说:“何至于突然就到了这般地步!”田七郎说:“没事就好。”原来床下睡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是个备受宠爱的娈童,最让主人喜欢;一个是僮仆,十二三岁,武承休经常使唤他;一个叫李应,最为愚顽不驯,往往因小事瞪着眼与武承休争执,武承休经常生他的气。当天夜里,武承休默默地想来想去,怀疑一定就是此人。第二天清晨,武承休把他叫来,用好话打发他走了。

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王氏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儿看家。书斋中的菊花刚好开得金灿灿的,王氏心想公公出去了,书斋一定没人,便独自去摘菊花。这时林儿突然冲出来,加以勾引调戏,王氏打算逃跑,林儿把她强行挟持到屋里。王氏边哭边抵抗,脸色大变,声音嘶哑。武绅跑进书斋,林儿才撒手逃走。武承休回家后得知此事,怒冲冲地去找林儿,而林儿竟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林儿在某御史家中藏身。某御史在京城做官,家务都交给弟弟处理。武承休以同事之谊写信索取林儿,某御史的弟弟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更加愤怒,向县令提请诉讼。拘捕公文虽然下达,但是差役不去捉拿,县令也不去过问。正当武承休愤恨恼怒时,恰好田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便把事情告诉了田七郎。田七郎变得面色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就径自起身离去。

武承休吩咐干练的仆人巡逻侦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间回家,被巡逻的仆人捉获,押着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拷打林儿,林儿仍说冒犯武承休的话。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恐怕侄儿盛怒之下招致灾祸,劝侄儿不如按官府的法律惩治林儿。武承休依言而行,将林儿押送公堂。然而,御史家的书信送到县里,县令放了林儿,让御史家的管家把他带走。林儿愈加肆意妄为,在聚集的人群中扬言污蔑说主人的儿媳与自己私通。武承休对林儿无可奈何,气得要死,骑着马跑到御史门前,指天画地,放声叫骂。邻居出面劝解安慰,他才回家。过了一夜,忽然有个仆人禀报说:“林儿被人肢解,尸体扔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也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不久又听说御史家控告武家叔侄,于是二人前去对质。县令不容分辩,要打武恒。武承休大声说:“杀人罪名是诬陷!至于辱骂官绅,确实是我干的,与我叔叔没关系。”县令就像根本没听见。武承休怒目圆睁,要上前去救武恒,一帮差役上前把他揪住。手拿刑杖的差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是七八十岁的人,板子没打到一半,就已气息微弱,昏死过去。县令见武恒就要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边哭号边大骂,县令也像没听见似的。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武恒抬回家,满腔悲愤,束手无策。他想找田七郎商量,而田七郎却一次也没来过慰问。武承休心中暗想:“我待七郎不薄,为什么他对我忽然如同陌生的路人?”也怀疑杀林儿的一定是田七郎。但转念又想:“果真如此,怎能不来商量一下?”于是派人到田七郎家打探消息,到了那里才发现,大门锁着,寂无人声,邻居也不知道田七郎的音信。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舍与县令疏通关节。适值清晨来人送柴送水,忽然有一个樵夫走上前来,放下担子抽出利刃,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刀落处手腕立断,樵夫再加一刀,才砍下他的首级。县令大吃一惊,狼狈逃窜。樵夫仍然紧张地东张西望。一帮差役急忙关上衙署的大门,手握棍棒,大声呼叫,于是樵夫自刎而死。众人纷纷聚拢上去辨认,有人识得这人便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才出来覆核查视。只见田七郎僵卧在血泊中,手里还握着刀。正当县令停下仔细察看时,尸体忽然直挺挺地一跃而起,竟砍下县令的首级,然后又倒下去。县衙的官吏去捉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而他们几天前就已逃走了。

武承休听说田七郎死了,跑去大哭一场,极尽哀思。人们都说是武承休指使田七郎干的。武承休倾家荡产,买通当权者,才得以免受追究。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野地里长达三十多天,却有鹰犬在周围守护,武承休为田七郎收尸,并加以厚葬。田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居住,改姓为佟。他从当兵开始,因功官至同知将军。他回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领他去看了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不轻易接受一文钱的帮助,这正是不忘一饭之恩的人之所为。田母是多么贤明啊!至于田七郎,愤怒没有发泄完,死后还要申雪其恨,又多么神奇不凡!假使荆轲也能如此,千年以来就没有遗憾了。如果有这种人,就可以弥补天网的疏漏;可惜世道黑暗,像田七郎这种人太少了。可悲啊!

86版聊斋改编了这个精彩故事。

0407.产龙

康熙二十一年,本县邢村李家的媳妇,丈夫死了,怀着遗腹子,肚子一会儿胀得像瓮,一会儿细得可以一把握住。临产时,一天一夜都没生下来。一看,看见一个龙头,露了露头就缩了回去。家人非常恐惧,不敢近前。有一位王老太太,点上香,迈着作法的禹步,一边按产妇的肚子,一边念咒。不多时,胞衣落下,却再没见到龙,只有几片鳞,都像杯子口那么大。接着生下一个女孩,肌肤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连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

0408.保住

本篇写一个叫保住的武士在重重设防之中取琵琶的故事,展示了他高强的胆识和武艺,也充分显示了作者语言描摹的能力。

平西王吴三桂没反叛时,曾经晓谕将士:有能够独自一人捉住一只虎的,俸禄官位给予优待,授以“打虎将”的称号。打虎将中有一人名叫保住,像猿猴一样矫健敏捷。王府中兴建高楼,刚架起大梁和木檩。保住沿着楼角向上攀登,顷刻便到了楼顶,他站在屋脊的檩木上,快步行走了三四个来回,之后纵身跳下,笔直地站在地上。

平西王有一个爱姬善弹琵琶。她使用的琵琶用暖玉做弦枕,抱在怀里,满屋温暖。爱姬珍藏着琵琶,没有平西王的手谕就不拿给人看。一天晚上,正在宴饮集会,客人请求观赏琵琶的妙处。适值平西王犯懒,答应明天再看。当时,保住站在身旁说:“不用王爷的命令,我能把琵琶拿来。”平西王让人迅速告知王府里里外外,加以戒备,然后让保住出发。

保住越过十几道院墙,才抵达吴三桂爱姬所在的院落。只见屋里灯火通明,屋门紧锁,无法进去。走廊有一只鹦鹉在架上栖息。保住便学猫叫,接着再学鹦鹉叫,大呼“猫来了”,又发出急切的摆动扑打声。只听见爱姬说:“绿奴快去看看,鹦鹉被扑死啦!”保住便在暗处躲藏起来。一会儿一个女子挑着灯走出门来,她身刚离开屋门,保住已经挤了进去。他看见爱姬守着放在几案上的琵琶,便径自拿上琵琶快步走出。爱姬惊呼:“贼来了!”防卫人员一齐出动,看见保住抱着琵琶飞跑,根本追不上,便把箭放得密集如雨。只见保住一跃而起,窜上大树。墙下原有三十多棵大槐树,保住在树梢上穿行,就像飞鸟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在树间穿行完了,又窜上屋顶;屋顶跑尽了,又窜上楼顶;他在殿宇楼阁间飞奔,就像长了翅膀一般,转眼间已不知去向。客人正在喝酒,保住抱着琵琶飞身落在酒席前,门仍然关着,鸡犬无声无息。

0409.公孙九娘

故事人物杂乱,没有什么特色,但是提到于七起义。于七生于栖霞市唐家泊镇,上过几年学,14岁拜师习武。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考取武秀才,次年又中武举。于七为人正义和气,时常为乡亲排解纠纷,因而他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得到人们的爱戴。他乐于交往,经常结交各路志士豪杰。久而久之,以于七为中心,栖霞及附近县中的志同道合者聚拢了一个社会圈子,他们常聚集在北大天、于沟、塔儿坡等地议论政局,演练武功,形成了一股势力。清兵入关后,迅速进行统一全国的战争,但遇到李自成旧部和其他反清力量的反抗。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于七在董樵等有识之士协助下,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清起义,他们以淘金工人为骨干,广泛发动农民,联络海岛渔民,在胶东锯齿牙山建据点,坚义旗,反清抗暴。于七部与昆嵛山区的农民起义军相配合,攻克宁海州,向文登县城、栖霞分城进攻,令统治者大惊。清廷获悉,十分关切,剿抚并济,使起义军遭沉重打击,于七在动摇中受招安,致使起义失败。于七降清后,难以得到统治者信任和地方官吏的善待,受到亲朋好友的谴责。经旧友的规劝,于七终于悔悟,改善了同旧友乡亲的关系。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郑成功为了恢复明王朝,挥师抗清,激发了北方各地农民的起义。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秋,于七第二次领导农民在锯齿牙山起义抗清,登莱二府人民纷起响应,反清烈火燃遍胶东。清廷深恐斗争蔓延,派万余名满蒙“八旗兵”和九省两万多名“绿旗兵”围攻锯齿牙山。于七率众英勇抵抗,但寡不敌众,于七等极少人突出,大批起义官兵及家属被杀害。昆嵛山、招虎山方面也遭挫。康熙元年(公元1661年)春,于七从锯齿牙山突围,转移至崂山东麓,先在王哥庄港西给人家当佣工,后为避难便到华严庵出家当和尚,先得法名通澈,受戒时又获法号善和。他在众和尚中颇有威信,70岁时被举为方丈,他享高寿,老死在华严庵。现华严寺(华严庵)善和的墓塔已修复,寺外立了于七石雕像。

蒲松龄讲述济南南郊埋葬了大量汉族抗清民族英雄!可歌可泣!!没想到现在的济南大明湖居然还摆放着螨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为济南汉人汗颜!!!!!希望血气之人毁之灭之!!

耻辱!

于七一案中牵连被杀的人,以栖霞、莱阳两县为最多。有一天捉了几百人,统统在演武场杀死,鲜血满地,尸骨如山。上边的官员慈悲为怀,捐给棺材,以至于济南府城的棺材铺里,棺材都用光了。所以那些被处死的鲁东冤鬼,大多埋葬在济南的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一位莱阳生来到济南,由于有两三个亲友也在被诛之列,因此买了些纸钱,在荒野里给以祭奠,随后就近在寺院下院租房住下。第二天,莱阳生进城办事,天黑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年轻人到房间来访。他见莱阳生不在,便摘下帽子,上了床,穿着鞋仰卧在床上。仆人问他是何人,他眼睛一闭,不作回答。不久,莱阳生回来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很难认出他是谁来,便亲自走到床前加以询问。来人瞪着眼睛说:“我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地紧紧追问,难道我是强盗吗?”莱阳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年轻人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拱手施礼后坐下,极力寒暄起来。莱阳生听到来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急忙喊人来点灯,这才认出来人是同县朱生,也是在于七之案中遇难的。莱阳生大为惊骇,转身就跑。朱生拽住他说:“我与你是文字之交,你怎么不讲情分?我虽然是鬼,但对友人的思念,却萦回在心,难以忘记。今天有所搅扰,希望不要因为我是鬼便加以猜疑鄙薄。”莱阳生便坐下来,问他来干什么。朱生说:“你的外甥女一人独居,没有配偶,我想娶为妻室。我多次请人说媒,她总是借口没有长辈做主而加以推辞。所以希望你能为我美言几句。”此前,莱阳生有一个外甥女,早年死了母亲,交给莱阳生抚养,十五岁时才回她自己的家。她被抓到济南,听说父亲被杀,惊骇悲痛交集,也去世了。莱阳生说:“她自有父亲做主,为什么要求我呢?”朱生说:“她父亲的棺材已被侄子迁走,现在不在这里。”莱阳生问:“我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说:“与一位邻居老太太同住。”莱阳生担心活人不能为鬼做媒,朱生说:“如果承蒙允诺,还得请你走一遭。”便起身握住莱阳生的手。莱阳生一再推辞,并问:“去哪儿?”朱生说:“你只管走吧。”莱阳生勉强跟他走了。

朝北走了一里左右,有一个很大的村庄,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来到一座宅第前,朱生敲了敲门,便走出一位老太太,打开两扇门,问朱生来干什么。朱生说:“烦你告诉小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回去,一会儿又出来请莱阳生进屋。她看着朱生说:“两间茅草房子太窄,有劳公子在门外坐下稍候。”莱阳生跟老太太走进门,只见半亩大小荒芜的院子里有两间小屋。外甥女啜泣着在门口迎接,莱阳生也流下了眼泪。屋里灯火微弱,外甥女面容秀美雅洁,如同生前,她含着眼泪,凝视着莱阳生,把舅妈姑妈的情况逐个打听了一遍。莱阳生说:“她们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的妻子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说:“我小时受舅舅、舅妈的抚育,连一丝一毫都还没有报答,没想到却先葬身沟渠,实在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亲迁走,把我丢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置身数百里外,就像秋燕一样孤苦伶仃。现在舅舅不因我是亡魂就抛弃不管,又承蒙舅舅赐给钱物,我已收到了。”于是莱阳生把朱生的话告诉了外甥女,外甥女低下了头,沉默无语。老太太说:“以前朱公子托杨姥姥来过三五回,我认为此事大好,但小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现在有舅舅做主,才能令她满意。”

正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身后跟着一个丫环,忽然推门而入,一眼瞥见莱阳生,转身就要走。外甥女拉着她的衣襟说:“不必如此!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向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恭敬还礼。外甥女说:“这是九娘,栖霞县公孙家的。她父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潦倒不称心。只是早晚与我往来。”莱阳生偷偷一看,女郎笑起来两眉弯弯如新月,害羞时面带红晕如朝霞,实在就像天仙一般。于是说:“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能这么清秀美丽!”外甥女笑着说:“她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写得都非常好。以前我还稍稍得到过她的指教。”公孙九娘微微一笑说:“小丫头无故说人坏话,让你舅舅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丧妻后还没续弦,这么个小娘子,还能满意吧?”公孙九娘笑着跑出门去,说:“小丫头发疯啦。”便走开了。话虽近乎玩笑,但莱阳生确实非常喜欢公孙九娘。外甥女似乎稍有觉察,便说:“九娘才貌无双,倘若舅舅不嫌她是入土之人而心怀疑虑,我会向她的母亲求亲。”莱阳生非常高兴,但又担心人与鬼难以成婚。外甥女说:“不妨,她与舅舅前世有缘。”于是莱阳生走出屋门。外甥女随后相送,说:“五天后,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前去接你。”

莱阳生走到门外,没有看见朱生。他抬头向西望去,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在昏黄的月光下,还能认出来时走过的老路。只见南面有一座宅第,朱生坐在门前的石基上,这时起身迎接说:“已经等你许久,就请你光临寒舍。”便拉着莱阳生的手走进宅第,真诚恳切地表示感谢。他拿出一只金酒杯,一百颗晋珠,说:“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姑且用这些东西作为聘礼吧。”不一会儿又说:“家中本来也有浊酒,只是阴间的东西,不能款待贵宾,真没办法!”莱阳生谦和地表示不必喝酒,随即告辞而回。朱生把他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告别。莱阳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仆人都围拢上问长问短。莱阳生隐去实情说:“说见了鬼是胡扯,刚才我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五天后,朱生果然前来,只见他穿着新鞋,摇着扇子,十分高兴畅快。他刚走进院子,远远望见莱阳生就施礼下拜。稍停,又笑着说:“你的婚礼已经准备妥当,喜事近在今宵,现在便有劳你动身前往。”莱阳生说:“由于没有回音,我还没送聘礼,怎能仓促举行婚礼?”朱生说:“我已经替你送了聘礼啦。”莱阳生深深表示感谢,便跟他前去。他们一直来到朱生的住处,只见外甥女打扮得华美艳丽,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莱阳生问:“你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说:“过门三天了。”莱阳生便拿出朱生赠送的晋珠,让外甥女添置衣裳,外甥女再三推让,最后才接受了。她告诉莱阳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知公孙老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欢。只是说自己七老八十,没有别的亲生骨肉,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舅舅今天夜里入赘到她家。她家没有男人,你这就可以与朱郎一同前往。”朱生便为莱阳生引路。

走到村庄尽头时,看见一座宅第敞着大门,二人直接进了厅堂。一会儿,有人禀报说:“老夫人到。”只见有两个丫环扶着一个老太太登上台阶。莱阳生准备行礼,夫人说:“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不能行礼,这些规矩就免了吧。”便指使丫环摆上酒席,举行盛大的婚宴。朱生招呼仆人,另外端出菜肴,摆放在莱阳生面前,并另放一个酒壶,以备为客人斟酒。宴席上的饭菜与人间没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顾自斟自饮,根本不劝人喝酒。不久,宴席结束,朱生回家。丫环引导莱阳生走进洞房,公孙九娘已在华丽的灯烛前专心等待。于是两人互相爱悦,含情脉脉,极尽欢乐亲昵之事。原来,公孙九娘母子两人本来是要押送到京城,到济南府时,母亲被困苦折磨而死,公孙九娘也自刎身亡。公孙九娘在枕上追叙往事,哽咽悲泣,难以入睡,便随口作成两首七言绝句,其一是这样的: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另外一首是: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了,公孙九娘便催莱阳生说:“你该走了,别惊动仆人。”莱阳生从此晚上来白天归,对公孙九娘很是宠爱迷恋。

一天晚上,莱阳生问公孙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公孙九娘说:“叫莱霞里。里中大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这个名。”莱阳生听了叹息连声。公孙九娘也难过地说:“离家千里的一缕柔魂,像飘蓬般地无处归依,我们母子孤苦伶仃,说来令人凄怆。万望你能顾念夫妻情义,为我收拾尸骨,送到祖坟旁边埋葬,使我有个百世的归宿,此恩我将永世不忘。”莱阳生答应下来。公孙九娘说:“人与鬼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在这里不宜久留。”便把一双丝罗的袜子送给莱阳生,流着眼泪,催他快走。莱阳生凄然走出,满腹忧愁,悲痛欲绝,心中惆怅怨恨,不愿意马上回去,因而又去敲朱生的家门。朱生光着双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爬了起来,如云的双鬓乱蓬蓬的,吃惊地来问候。莱阳生惆怅多时,才重述了公孙九娘的话。外甥女说:“即使舅母不说,我也在日夜考虑此事。这里不是人间,确实不适于久住。”于是,几人面对面哭得泪水涟涟。莱阳生含着泪水告别离去。莱阳生敲开寺门,回屋躺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他想寻找公孙九娘的坟墓,却忘了问碑志墓表。等到夜里,他再去寻找,只见上千座坟墓重重叠叠,竟然再找不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只得叹息连声,抱恨而归。他打开丝罗的袜子来看,袜子经风一吹,碎成一片片的,霎时烂得如同灰烬一般。于是他打点行装,返回东鲁。

过了半年,莱阳生仍然忘不了公孙九娘,又来到济南,希望在哪里遇到她。等抵达南郊时,日色已晚,他把马拴在院中的树上,便快步赶往乱葬的坟场。在那里,只见无数的坟茔一个接着一个,丛生的荒草迷茫一片,鬼火点点,狐鸣声声,使人触目惊心。莱阳生惊恐伤悼交集地回到住处。他失望地到处乱走,后来便掉转马头,返回东鲁。走出一里左右,莱阳生远远地看见一位女郎,独自在坟丘间行走,神情风致很像公孙九娘。他挥鞭追赶,近前一看,果然是公孙九娘。他跳下马来,正要说话,公孙九娘竟然跑开,就像素不相识一般。他再次逼近公孙九娘,公孙九娘显出怒气冲冲的神色,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顿足高呼“九娘”,公孙九娘还是湮没不见了。

异史氏说:以香草自况的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的热血还在胸中激荡;讨伐东山皋落氏的太子申生佩戴着金玦,他的眼泪浸透了泥沙。自古便有忠臣孝子到死不被君父谅解的事例。公孙九娘是不是认为莱阳生背弃了迁移尸骨的重托,怨恨始终难以在心中消除呢?脾膈之间的那颗心不能掏出来给人看,莱阳生也太冤枉了!

86版《聊斋》改编了这个故事。

0410.促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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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馀,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赀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寘榻上,半夜复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馀,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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