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几年前的旧文,借以回味一下逐渐失去的家乡年味)
年三十的早晨,天还没亮,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吵醒,过大年算是真正进入了高潮。今天是年三十,明天是正月初一,一天之隔却有着冬去春来辞旧迎新的意味,元旦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闻到了些许年味,却没了小时候过年的感觉。那时候过年更像一种盛大的仪式,庄严神秘令人敬畏,又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充满了无尽的期待。除了一年来只有春节这几天才能享用的美食和鞭炮,还有一进腊月门逐渐感受到越来越浓的神秘氛围。父母亲会不厌其烦的叮嘱我们说话要小心翼翼,多说过年话,一些不吉利的言辞,即便露出个一星半点也会受到父母的严厉呵斥,尤其是“死”“完”这些字眼,大人的虔诚也让我们小小的心灵里笃信,一不小心露出的这些无忌童言势必会影响来年家庭的命运。
进入腊月,过年的种种仪式就会一一展开,记得第一个仪式是“扫灰”,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日子,母亲会选一个周末较为暖和的日子,家里人齐上阵,我和四哥这时候总是显得异常兴奋,就像马上就要过年似的,农村的房子本就破旧,加上常年烧柴火做饭,屋子的四壁都是黑魆魆的一层灰,长杆子捆上扫把是主要的工具,高高的箱柜顶上,正间屋里盛粮食的几个大缸的缝隙,这些常年不打扫的地方也要拿苕箸划拉干净,一天下来,脸上都抹画成了小鬼。 扎仰棚、糊封窗纸,里里外外收拾一新,只等春节。
(《掸尘》作者:周年顺)
腊八这天是四哥的生日,每到这天就可以喝到甜甜的腊八粥,这在小时候的我看来是很不公平的事,我就吵着父母要跟四哥换生日,四哥自是不情愿,父母挨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就跟四哥说了些是大就让小的话,四哥只好憋屈着脸默认了,于是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腊八那天成了我的生日,腊月初二倒成了四哥的生日。在吃腊八粥的时候就多了一份对四哥的趾高气扬。
即使距离过年已经很近了,我也会成天扳着指头数日子,日子变得更加漫长难熬,每每揪着母亲的衣角腆脸嗲嗲地问了一遍又一遍:娘啊,怎么还不过年?母亲总是暖暖的哄我:快了,快了。
(《祭灶》作者:潘川)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俗称小年,这是临近春节的一个重要节日。我们老家这儿一般是在二十四过小年,“庄户三买卖四,鳖家二十五日过”,至于为什么,大人总是先来上这么一句。老家位于平度南乡,四县交界,自古有经商传统,家里有亲人在外做生意,二十三赶不回,就等他一天,久之即成风俗,明知赶不回,也要等上一天。在老家,大都在二十四辞灶,二十三反倒少了。过小年对于我最大的期待是放鞭炮和吃饺子。因为我家过年吃素,小年的饺子有可能是全年唯一的一次肉丸饺子,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其吸引力可想而知。白面往往短缺,母亲就会包一部分地瓜面的饺子,我们大口吃着白面饺子,而母亲却在炕头默默端着一碗黑面饺子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每想至此,心里仍会隐隐作痛,亏欠父母的,已经无以回报。下完饺子,父亲已经坐在炕头,指挥着大哥把灶马从衣橱上揭下来,把灶马头剪下,带日历的部分重新贴在原处,所谓灶马头,其实就是一张拙劣的木板印刷的农历年历表。大哥拿一叠黄表纸化开把灶马放进去,母亲把煮熟的饺子盛上两碗,大哥用盘子端着饺子和黄表纸在前,我和四哥拿着早已挂好鞭炮的杆子紧随其后,大哥到街门外,冲某一方位放好盘子,点上黄表纸,我和四哥点燃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灶王爷就算正式升天向天老爷汇报工作去了。接下来是吃饺子,这可能是一年来最好的美味了,父亲都惊讶于我这小小的肚子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饺子,记得有几次,吃的时候没什么,吃完坏事了,那种吃撑了的滋味无法言述,只好捂着肚子躲在一侧嘤嘤的哭泣,父亲立马就明白了,背上我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上下颠,嘤嘤的哭声随着父亲有节奏的颠簸也变得断断续续,父亲边颠边拿童谣哄“肚子痛,找老熊,老熊不在家,回头找三疤,三疤在家磨刀刀,吓得小孩乱嚎嚎。”一番折腾后,不适的感觉稍有消退,又跟四哥提着灯笼一溜烟跑到大街上,在一片片燃过的爆竹碎屑里找哑炮去了。
辞灶过后又会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剩下的这几天感觉更加漫长。我和四哥就拿出四处寻来的哑炮,倒出里面的药面装到用自行车链子扣自制的手枪筒里,用火柴头做引信放枪,便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
在老家真正过年是三天,从年三十早晨挂轴(念zhu音)子开始到初二晚上送神结束。年三十早晨,母亲会把提前做好的新衣服放在我们炕头,那时候一年也就置办这一身,一套青色的上衣和裤子,要套在满是补丁的棉衣和棉裤外面穿。新衣服对我们男孩子吸引力并不大,接下来分鞭炮才是。父亲从炕席里头拿出我们已偷着翻看了不知多少次的一整串爆竹,我和四哥各自拿一报纸趴在父亲两侧,父亲捻开编在一起的爆竹引信,一边一个的分,我俩瞪大的眼珠子随着父亲的糙手转动,生怕父亲给少分了一个。之后,大哥就会招呼我们拿着浆糊帮着贴对联、贴年画、挂轴子、摆贡品。
(《贴对联》潘川作)
中午是一顿较为丰盛的午餐,整年难得一见的肉就会出现在餐桌上,一般父亲掌勺,记得父亲最拿手的是香菜炒牛肉,这个菜式似乎只有老家哪儿才有,白面馒头也会出现,我家人口多,即便过节白面馒头也不会敞开食用,会用苞米面或地瓜面外面包一层面皮充数,吃这种馒头我会先把面皮吃掉,然后才一点点啃里面难吃的部分。在那个年代,白面和肉似乎永远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奢侈品。父亲也会烫上一壶白干,微醺之后,平日里极为严厉的父亲也变得嘻嘻哈哈有求必应起来。
中午饭后上坟,整个家族会在大街上凑在一起,赶往坟地,少不了放鞭炮、烧纸祭奠。从坟地回来后,男人们开始一些娱乐活动,无非是扑克、牌九、麻将一类,老人会聚在一起看纸牌,一种类似麻将的细长条纸牌,父亲这辈之后,就没人会看了。妇女们则在家包饺子,这顿饺子比较复杂,里面会分别包上硬币、红糖、豆腐、年糕、大枣等,取其谐音,吃到什么样的饺子,昭示着来年就会在这方面得到应验,其实就是为了一个好彩头而已。
傍晚时分,噼里啪啦的爆竹就会不断响起,最先的仪式是接灶,这次是把过小年时送走的灶王爷接回来过年。大哥又拿出一叠黄表纸,熟练的化好后取出一张,让我用笔写上“接灶王”字样,盘子上放上两碗作为祭奠用的清水,到门外烧纸放鞭炮,就算把灶王爷接回来了。这时候家人们会团聚在炕上,准备几样小菜,一般有腌豆腐、煮花生米、豆腐乳、猪蹄冻等,母亲从柜子里拿出提前炒好的花生和瓜子,开始喝酒聊天,我会缠着父亲讲故事,这个时候也许是一年里家里最温馨的时刻。十点左右,父亲会吩咐母亲:烧火吧。除夕晚上是不能动风箱的,母亲会提前准备一些晒干的苞米秸秆,不用拉风箱也会烧的很旺。大哥和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忙活,不同的是要在黄表纸上写上“迎一千八百神”字样。父亲说这是要把故去的亲人们和各路神仙接回家过年。从这时候起,家里人说话会格外小心,生怕会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细小,生怕会惊吓了先人似的。供桌上的蜡烛开始亮起,跳跃的火苗照亮了供桌上方写有前世各代先祖的轴子,父亲会跪在供桌前磕上三个头,亲手点上三炷香,此时过年的气氛也达到了顶点。此时饺子已下好,先盛上两碗放在供桌前,再盛上两碗出去迎神,烧纸放鞭炮后,祖先们就算来家了,这时候大人会不断使眼色或打手语警告我们这些乱说话的孩子,心里越发感觉神秘又惶恐,任是平日里多么调皮的孩子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时候母亲已经把饺子盛好,年糕也用红糖蒸好,父母盘腿坐在炕上,大哥开始招呼我们轮流给父母磕头拜年,跪下去的一刻还要高声吆喝:爹,给您磕头,娘,给你磕头。父母端坐在炕上东西两侧不断应声:好了,吃饺子吧,好了,跑年了。随后全家人或站或坐在炕上开始了一年里最隆重的一顿晚餐。谁吃出硬币被认为是最幸运的,预示着来年会赚到大钱,吃出年糕、豆腐、大枣等父母也会不断附和说上几句吉祥的话,这顿饭从头至尾弥漫着这种庄严神秘温馨的气氛。
初一早晨父母会早早喊我们到长辈们家中磕头,一番走街串户,街上不断响起过年好的问候声。父母亲会把瓜子花生香烟和少量的糖果摆在炕头,分发给前来拜年磕头的晚辈。随意丢在地上的花生壳和瓜子皮在初三前是不能打扫的,老人说这些都是财,扫走了不吉利,现在想来在哪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这些垃圾的多少也反映出家庭的富裕程度,厚厚一地的瓜果皮核也是一种炫耀。
初二晚上送神用的饺子是除夕那天提前包好留下的,到了傍晚,鞭炮又开始逐次响起,差不多10点左右母亲开始下饺子,大哥再次点亮蜡烛,照例烧纸放鞭炮之后,大哥领着我们兄弟五个提着灯笼沿着上坟的方向出去送神,这时候自然也是小心翼翼不能乱说话的,等把各路神仙送走回来的路上就可以放开禁忌有说有笑了。
每到初三早晨,心里总有些失落,感觉三天最盛大的过年仪式转瞬即逝,心里一次次回味这三日来的点点滴滴,颇为不舍。把轴子落下,挂上财神,桌上贡品增加了用白面做成的被称为“圣虫”的各式面点,是各种刺猬和蛇类的面食造型,等十五过后,这些面食才又会成为我们口中的美食。
从初三开始,有亲戚会陆续赶来给父母拜年,“初三姑,初四姨,初五初六走丈母”,在我记忆里顺序也不是特别讲究,大都是跟家里人商量而定。这时候父母会把年前置办的年货毫不吝啬的拿出来招待亲戚们,近一些的至亲,父母做好饭后,家人可以跟亲戚一起就餐,一些不常来的,一般是母亲做菜,父亲独自一人陪着喝酒,等客人酒喝的差不多了,母亲和我们才能上席,否则会让客人们认为不礼貌,没有家教。即便如此,能跟着沾些荤腥,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自然又是孩子们的狂欢节,嘀嗒金儿、花炮、花灯、高跷,这些都是孩子们的最爱。在老家还有一种送灯的习俗,母亲用地瓜面做成面灯,豆油做燃料,分放在街门楼、灶后、还有祖坟前,有驱鬼避邪的意味。
等到正月十六放下财神轴,撤下桌上贡品,出嫁的闺女才能回娘家探亲,过了十六孩子们年假结束返校,这年算是基本结束了。当然,父亲总会留一小串爆竹,到二月二放,这也是过年留给我们唯一可以期盼的小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