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女真与蒙古三个族群,曾在中国建立了三个王朝:契丹人建立的辽(947—1125)、西辽(1132—1218);女真人建立的金(1115—1234);蒙古人建立的元(1271—1368)。重叠的年数不计,只从辽代到元代终止,已有四百二十余年;这三个族群建立的征服王朝,四五百年的南北激荡,而且大片中国疆域曾由北族统治,中国人群成分与文化因素,无不经历相当程度的改变。
中国文化的涵化力强大,外来族群进入汉地,居住久了,大致都接受汉化。然而,汉人地区之外,这些征服王朝还有相当广大的土地与人民,单从汉化着眼,往往也有失真之处。
草原上的人民,通常分散为部落,部落之间也散漫无所归属。通常在出现具有强势领导能力的人物后,会以横扫之势统一原本分散的各族,建立一个共同的族群意识。秦汉时的匈奴,北朝的鲜卑,隋唐时的突厥,都是如此统一草原的游牧大帝国。这些庞大帝国,经历了一段时期,又会再度分散,不再有共同的族群,直到另一位强权领袖出现,再一次统一草原——如此一再循环。
在政治制度上,后元虽然再度分散为若干部族,却又能以藏传佛教信仰及蒙古新旧文字相互联系。从此数百年来,中国北方与西边的草原上,只有一个蒙古族群。
同时,虽然女真的霸业为时短暂,即为蒙古代兴,但是中国东北的女真故地,却在明代继续与中国汉地政权激荡,终于在努尔哈赤手上,满洲又成为东北地区的强大力量。满洲与蒙古之间,虽也有过斗争,从大的方向看,两个族群的关系,合作多于对抗,这两个东北林野的渔猎族群与草原上的游牧族群之间的联系,当以藏传佛教的涵化为重要力量。其次,满洲文字承袭蒙文,也促成了两个族群的共同意识。
中国汉地经过三个征服王朝的统治,也承受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中国北方,中古以前是中国文化的腹地。近古以来,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文化活动移向南方。安史之乱以后,河北为藩镇割据,燕云十六州割为辽有之后,北方更长期为北族统治。
朱元璋取天下,为刘邦以来所仅见,却与魏晋以至隋唐诸代的更迭大不相同。其间缘故,当是宋元以下,过去以世家大族累积势力的情形不再见于中国。三个征服王朝抹去了中国北方大族的传统势力,而南宋疆域之内,自从六朝以后,早已不见世家,遂致以社会精英家族力量为基础的社会势力从此式微。凭借民间宗教为组织核心的社区力量,则此起彼伏,挑战皇权。
简言之,三个征服王朝,一个接一个,累积的长期效果,其遗留于北族与汉族社会的影响,有其长远的意义。一方面凝聚了北族的共同意识,另一方面也导致汉族社会性质的若干改变。
摘录来自
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许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