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我带着一家人到郊区的养老院看望了外祖母,也就是我的亲生小外婆。
外祖母明显比以前消瘦了一些,头发也稀少了,但是精神还是不错的,并不是如母亲年前说的那样差。她望着我带着一群大大小小,显然是已经认出我来了,过了半晌才叫出我的名字,但孩子们的名字她已经忘记了。
桌子上摆满了食物,房间内的物品放得很是杂乱。外婆还是很清醒的,见到我们来她很高兴,招呼我们坐下,并且把桌上的鸡肉和酿豆腐放进电饭煲里热。
她坐下来以后,不停地问:“招莲仔怎么没有来呢?她在哪里?”
她一边说,一边从嘴里不停地发出“呵~呵”的声音,就是在不说话时,这不由自主的呵呵声也没有停息过。
“你小姨啊,这么不幸,都是那梯子没有放稳,从这么高摔下去哟。”
外婆说的是我小姨的事,十多年前我小姨在家里上楼顶爬梯子时,不慎跌落在天井中伤重去世。她口中说的“招莲仔”就是我的母亲。
我赶忙拿出手机拨了母亲的视频电话,并且大声向她说:“我妈本来是想和我一起过来的,天气冷她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身体不舒服就没有来,等 天气好点她会来看你的。”
视频通了,我拿着手机让外婆与母亲见面,母亲在说话,她似乎也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只是看见母亲而已。看见母亲的视频后,她就不再念叨了。
母亲与外婆其实长得很像的,身材与面貌都很像,尤其是母亲也上了年纪之后。过年前母亲已经和二舅来看过她,可能她已经忘记了。
我坐在外婆的身边,她的背已经很驼了,以前祖父到晚年时,背也是这样驼的,只不过是外婆的背驼得太严重了,胸椎处与腰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角度。这个大概是年轻时肩膀背负了太多的重担,造成了椎骨错位,加上年高钙流失严重,退变成如此。
她的手粗糙得如树皮一样,手臂细得像河边老槐树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树老如此,人老亦如此。本来就短小精悍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几十年前的她,曾经是如此的倔强与强悍。看着她衰老的身躯和容貌,悲从心中来。
造物主在创造人类时,为何要有生老病死?令谁都逃不脱这无情的自然规律。
小外婆今年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
她十四岁从梅县来到江西这座偏安一隅的小城,至今已经有七十九年了。
她年少时经历骨肉分离,缺少父母宠爱,历经战乱造成的颠沛流离之苦。与外公成婚后,又经历了生育关,子女抚养关,一生操劳,到如今她已经是四世同堂。
小外婆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夭折了。
我与最小的舅舅的年龄只相差几岁而已。那个年代有的人家生养的孩子最多的十多个之多。中国穷苦的年代的老百姓普遍认为多子多福,把延续家族的香火作为着要大事,那怕自己过得再苦也要生。他们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有人就有了一切。
话虽这样说,但子女众多的苦,对于父母无疑是巨大生活压力。其他的不用说,就光是填满这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抚养他们长大,对于当时的生活水平,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记忆中,中年的外婆总是那种守败奴式的节俭,每天嘴里念叨着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粮票还要多少 。给每个舅舅都安排了活干,老大去打柴火,老二做饭,老三负责喂猪,老四负责浇菜等等 ....... 总之,家中就不能有人吃闲饭。
在外婆家玩,我是她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可能是因为母亲与大外婆亲近的缘故,母亲成了她亲生儿女中的一个“叛徒”,再则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辞,不会哄人的穷教书匠。
那年代教师的社会地位低下,社会上的许多人歧视教师,说老师小家子器,斤斤计较。虽然我年龄还小,但从别人那儿对老师的态度还是能感触到的。
外婆虽然从来没有上过学,但是她做买卖算价钱,恐怕当数学老师的父亲都不是她的对手,别人是不能轻易让她上当受骗的。
她可以把做完豆腐的豆渣,放上红菌种后,在市场上售出挣钱,也可以把被母猪压死的小乳猪,熬成汤在市场上换成钱.....
到了所有的舅舅们都参加工作了,成家了,一个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们都各自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外公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外婆虽然比外公年龄上要小很多,但也到了古稀之年。她终于从管家婆这个职位上退下来了,再也不用为这个家的油盐柴米操心了。
04年,比她大十多岁的外公走了,外婆的身体却还硬朗,她没有随哪个舅舅生活,自己单独住在老宅的一间屋子里,晚饭后经常独自一人在河边散步。
小时候,小孩理解不到她为什么那么执着的抠,孩子是体会不到成一家之主的所承受的生活压力。她只是为了养育的一群孩子能够都吃饱饭而已,尽了一个从中国旧社会过来且没有文化的母亲的全力。
一群孩子在养老院里打闹着,嬉笑着,让安静的院子里增添了一分生气。天气寒冷,可能老人们都窝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诺大个养老院看似空荡荡的,格外冷清。
我坐在外婆身边,想与她聊一聊,但她却似乎比以前更听不清楚了。
电饭煲里的菜已经热好,她起身去端出来,叫我们吃,我刚吃过早餐没有多久。
外婆喜欢吃甜食,我那堂客从盒子里拿出榚点,打开包装,叫她吃,她一连吃了好几个。老人还有食欲,那是好的。我问她要不要热一杯牛奶喝,或者喝点水,她却说不要。
孩子们看到这么精致的榚点,也凑过来吃。我赶紧让他们不要吃了,这是专门送给老外婆吃的,你们要吃可以到城里买去。外婆却叫他们“吃吧,吃吧!让他们吃。”她端出鸡肉放在我面前不停地叫我:“吃吧,吃吧!”我刚吃过,肚子不饿,不想吃东西。
外婆倔强地把鸡肉推到我面前,似有些生气,“吃吧,吃吧!”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好抓了一块吃了。
外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记得以前她有好东西都是自己偷偷的吃,孩子们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她吃,外婆说:“孩子们长大后会有好的吃,吃饱了就行了。”
可不是,要干重体力劳力的人不吃好点是撑不住的。
外婆是信佛的,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吃斋,或者去庙堂里进香。由于生的孩子有夭折的,后面生育的舅舅都去认了庙里的神做干儿子,因此那些舅舅除了大名之外还另外听起来很奇怪的别号。母亲每每失去一个孩子,在心里都会有很大的阴影,因此,对后面生下来的孩子都多了一份担扰。
上次见到外婆,记得她对我说:“像你外公就好,走得这么快,什么苦都没有。”
听得我心里特别地酸楚。
我们与外婆道别,外婆把桌子旁边的一箱牛奶提起来,递给孩子,我赶忙从她手中接过来,对她说:“外婆,不用,孩子们有的,你留着吃。”
我放下牛奶后,她又去提起来,放在门口,并且把外面的防盗门关了起来,我对小文说:”“外婆一定要送给你们,你就提上它吧,这是外婆对你们表达的爱。”
我们走到电梯口时,外婆又从那的房间里出来,她想像以前那样把我们送到养老院大门口。可是,她出了门后,手倚扶在门框上。我赶忙回去大声对她说:“婆,天气太冷了,你回去吧,下次回来我再来看你。”
希望再来时已是春暖花开,外婆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