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汇流(中篇小说连载)(8)

                        8

常玉林憋气得想大声痛哭。

想想衬衫后摆右下角那个“走”字,像一个癞疤一样长在脸上,让他感到羞耻,难受;“走”字的一横一竖,都像一根根钢针刺痛他的心。一个男子汉,从来也没受过如此大的欺侮,火气流星般往上窜。第一次在窑洞发生的那个掉土包的事,他忍了;那毕竟发生在家里,知情者充其量也只有5个人。(最后,在母亲的逼问下,他才把这件事告妈。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叫妈保守秘密。)这次就不同了,衬衫后背着个“走”字,等于是在汇流村做了个广告,告诉汇流村的男男女女,邵家的子女在赶他走,邵家的子女不愿意接纳他常玉林,邵家的子女不愿意让他登姓邵家的门!难道我常玉林真的落到了大虎妈所说的,已经到了让人家赶走的地步?假若是这样,那就说明她李巧茹和自己的这一段接触完全是假的,她李巧茹原本就是想骗取自己的一身力气。假若是这样,那就说明他和李巧茹的这一段交往,完全是李巧茹和她女儿们设计的一出诈骗计。她李巧茹不好出面,最后让她女儿出面赶我走。你说你李巧茹,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跟我说,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感情这东西不能勉强,犟扭的瓜不甜!但,这种想法就像飘来的一团晨雾,轻浮在草叶上的几滴露水,阳光一晃就全没啦。李巧茹那双诚实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不出有丝毫的虚假。她把自己最宝贵的都给了她,还能有什么虚假?那个毛线团子绝对不会精准地像长着眼睛一样滚动到他的脚下!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不是他和李巧茹天生就不能成为一对夫妻?天生就不能在一起,只能认命?再如果不是这样,那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惹得女儿们生气?接下来,他又开始检点他和李巧茹接触后的每一个细节,箩筛细簸,竟然没有找出多少让人讨厌的情节来。这二年,他为邵家无私付出,地帮着邵家种,家务活帮着邵家干,二妮小儿麻皮腿留下了残疾,上学一趟趟接送……如此这般,尚不能换取儿女们的心!那究竟是为什么?

常玉林过电影似地筛查自己的一举一动,寻找引起儿女们反感的原因。他爱李巧茹渊源幽深。上小学时,她就喜欢那个头上扎两根小辫眉清目秀的李巧茹。只不过他的个子高,排座位时总在后头。而李巧茹和邵玉民在一张桌子上。并且他看出,李巧茹不喜欢自己喜欢邵玉民。他曾有意识地想换取李巧茹的好感,在上学的路上等她,但人家等得却是邵玉民;他曾经希望李巧茹有什么不懂的数学题来问他,但人家问得却是邵玉民;最伤心的是那件娶媳妇的事,他原意是想让李巧茹选他做新郎,但人家却选了邵玉民!他幼小的心里也有过失落,有过沮丧。自然,小时那些事都是朦胧的滑稽的,但也是一种自然天成情感的表达。上了高小,他们三人跑校,显然心大了些。细心的他发现巧茹和玉民的关系依然十分亲密,他便知趣地躲在一边。他心傲,别人不愿意干的事他不强迫。

后来,当李巧茹和邵玉民成婚后,他便主动要求参了军。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

他转业复员那年,邵玉民出事了。

他想和李巧茹重续旧愿,成就鸾凤,但他矛盾重重:这算不算在趁人之危?算不算强加于人?人家李巧茹有没有这个心思?

他一步一步试探着,像过一条深浅莫测的河,最深的地方在那里?那儿是污泥,那儿是险滩?那儿是石底?诚然,他最初帮忙李巧茹,毋庸讳言,掺杂着想接触她的目的。但也不完全是。假若没有这个目的,他会不会帮她?看着一个孤女寡母的日子,春播的时候田还没有犁,夏锄的时候杂草满地,秋收的季节颗粒不能归仓,柴不来米不去的恓惶,一个大男人见了能不帮一把?当他伸出一双热情的手后,李巧茹便满怀感激得攥住了。感激的湖水里平添了几圈爱情的涟漪,让他欣喜,让他激动,让他遐想,让他热泪盈眶。于是两双手便紧紧地攥在一起,在感情的漩涡里奋力划行,一圈一圈放大。

难道爱情如此脆弱?几块小石子扔进湖里,就能把感情的涟漪搅碎?

银盘似得园月挂在一泓蓝湖上,银盘似得园月似乎也在帮常玉林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但穷尽再三,仍如乱麻一团,理不出头绪。

听说邵秀莲出走了,就更增添了他的心思。那几天他不仅离开了邵家,而且处处躲着李巧茹。看见巧茹从东边的巷子过来了,他便折回西边去;看见巧茹从北坡下来了,他就有意识地往南坡去。他打定主意不愿再干扰邵家的生活,不愿让女儿们为难。至于说领了的那个证,那好说,能领就能退。

那几天妈的心情也糟透了,常常长吁短叹,出现了不该有的健忘。拿起刀切菜,却不知道菜放在那里;拿起擀面杖准备擀面,面还没有和好。大姐的出走再加上常玉林的离开让她心乱如麻,蓦然的打击让她有点承受不住,像有什么东西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在她的心窝猛戳了两刀。万箭穿心,悲痛欲绝。你个邵秀莲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怎就那么心硬?我是不是错怪你了?做女儿想的、感受到的自然不能和妈一样,但你也得替我想想。你们的生父死了,咱们的日子还往下过不过?家里家外,种田打粮,柴米油盐,人戚里往,全在我一个人肩上搁着,我要把你们抚养成人,我肩上的担子你们究竟能替我能担几分?一个寡妇拖儿带女的日子你们究竟感受到几分?不错,常玉林是走进了咱家,你不愿意接纳一个陌生人做你的父亲。但你没有看到吗,人家常玉林给了咱们家多大的帮助?人不能没了良心,这几年,若没有人家常玉林,咱们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做人第一要讲良心。我和常玉林是有了一定感情,可我和你们生父没有感情吗?记得你们生父下葬的前一晚,我扒开蒙着你们生父脸的白手绢,蘸着清水一点一滴地擦洗着那张残缺不全的破相。当时我的心如刀割,真有和你生父一起下葬的念头。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不能跟他一起去死,因为还有你们!不为死人为活人,汇流河水不能倒流,日子还得往下过!人家常玉林也算够意思了,你们在门栓上放土包的事人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说,不让我给你们出难题。我听了常玉林的话忍住了,你倒好,觉得人家软弱可欺,就再来一手?我要理解你的感受,你也要理解当妈的感受……妈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你常玉林,男子汉大丈夫的,怎这点风浪也经受不住?说来说去,她们毕竟还是个孩子。你说什么?邵秀莲都十八九了,不算个孩子了?对,她不算个孩子了,但毕竟比咱们小,咱们当长辈能和晚辈斤斤计较?你说什么,你说我当妈的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对,你批评得对,我是不该发那么大的火,打过去就后悔了。

那几天,妈神志恍惚得常好一个人絮絮叨叨,要不就是站在北坡最高处,朝进汇流村的那条大道瞅,瞅一阵子揉揉眼,再朝坡下常玉林的街门瞅。瞅一眼进汇流村的大道,再瞅一眼常玉林的街门。

大道上没有大姐的影子,常玉林的街门也一连几天紧闭着。

记得那是个七月天,连阴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汇流河是石槽底,涨起来的河水卷着从上游带下来的石块,在石槽底里碰撞,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排山倒海似得,吓人。坡梁被雨水长时间得浸润,湿湿的,滑滑的,松软。连绵的雨水,把山都渗透了,洪流从大山心脏的石缝里流出来,不再顾忌一切。最糟糕的是村里的房子,根基扎实一点,石材木料好一点的尚能将就,根基不好石材木料劣质的那可就遭殃了。村里到处是塌陷的房子和窑洞,到处是软乎乎的稀泥,到处是流泻的砖瓦和木料。

生父给我们留下的三眼石䃠窑质量还算可以,一时半时塌不了。但经过几天的雨水浸泡,窑顶已经漏水。我们娘三个从这眼窑挪到那眼窑,从窑的东南角移到西北角,从窑门口躲到窑中心。雨水开始从窑壁渗下来,雨水又开始从窑顶渗下来,起先拿碗接,后来拿锅接,再后来用脸盆接,再后来干脆提来了水桶……雨仍然淅淅沥沥不见停息。后来,妈从村里供销社买来十几米白色的塑料布,准备铺在窑顶。

我们娘仨提着塑料布的三个角儿在泥水中战斗。恰遇刮起了风,数我最小,凤刮得几乎站不住脚。妈在风里喊,捏紧,不能丢开,边说边和二姐找石块。二姐的腿不好使,在泥泞里画着圆圈,画着画着就摔倒了。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最终捏着的一角还是从手里脱落了。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就在快要摔倒时,两只大手扶住了我。我一看,是常玉林大爷。常玉林大爷在风雨里喊,孩子还小,摔着了怎办?快回去!快回去!常玉林捏住塑料布的一角,猛地朝天一甩,搬起一块石头先压住了我扯的一角,然后又捏住了二姐捏的一角,朝天猛地一甩,搬起一块石头又压住了二姐扯的一角,再然后压住了妈手里的一角。余下的一角,被凤吹起,在窑顶上抖动。常玉林在风里逮了几逮没逮着,就势便在窑顶上一滚,才勉强捏住了最后的一角,奋力抖了几抖,用一块石头压住了。

压住了四角,把塑料布苫在窑顶,妈让我们先回去。

风小了点,雨还在下。妈没抬头,问常玉林:“你怎么来了?”

“我瞭见你们娘三个在窑顶苫塑料布,孩子小,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人家心里好受??”

“……”

“你呀你,亏你还是个一米九的男子汉!这点风雨都扛不住了?”

“……”

“孩子毕竟是孩子,你就不能原谅她们一次?”

“……”

“以后遇到的沟坎还多,再深点你就打退堂鼓?”

“……”

“闷葫芦?你为什么不说话?”

……

妈连珠炮般的问,常玉林不知道答什么好。

风雨里,两个人对视着。

妈脸上流得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年妈35岁。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