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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林来我家后就显得更加殷勤了。家务事，地里的农活，几乎全包了。对妈的那个好就甭说了，对我们姐妹仨总是小心翼翼得笑脸相迎，在称呼上依然不敢和妈一样称“大妮，二妮，三妮”，只敢称“邵秀莲，邵玉莲，邵改莲”。大事小事依着我们，尤其是在对大姐的态度上，就更加得谨慎。但尽管如此，依然没有把大姐的心暖过来。大姐的态度和观点依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在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大姐私下对我和二姐说，趁常玉林初来乍到，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以后不敢小觑咱们。你们愿意不愿意？二姐说，妈要是知道了，怪我们怎么办？大姐说，妈怪我顶着。谁让她只顾自己好，不顾我们儿女的感受呢！好端端的一个家，跳进一个陌生人做我们的父亲，我是不能接受。二姐说，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了，中间还隔着个妈。大姐说，你们怕你们就不要参与。

我和二姐只得依她。

大姐的鬼点子真多。大姐的具体实施方案是，等妈进城了，就把预先准备好的一个包着土的纸包放到门栓上。门一开，纸包一准落下，让开门人吃一包土面。二姐犹豫地说，别把人家砸伤了……又说，要是妈先回来怎么办？大姐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妈进城了，准是常玉林第一个吃土面。二姐悄声说，大姐，少包点，看砸着人家。大姐朝二姐笑笑，没说什么，我不知道大姐笑里的含义，我只是觉得大姐笑得很有意思，笑得二姐很尴尬，很腼腆。

那天，我们姐妹仨都躲在另一眼窑洞里观看一幕闹剧的演出。不一会，听得街门外有腾腾腾的脚步声，果然是常玉林回来了。大姐用眼色告诉我和二姐屏住呼吸，就听得门栓吱扭一响，随即有“噗噗”的声响，一定是土包掉下来了。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可以想象到常玉林的鼻子，眼窝，嘴巴，衣领都是土的尴尬场面，可以想象到常玉林受到侮辱后即将产生得暴跳如雷，可以想象到常玉林一定会大声呼喊“李巧茹，李巧茹”的名字，可以想象到常玉林即将到另两眼窑洞开始搜捕肇事者……二姐和我都吓得不敢啃声，大姐的沉着镇静令我们佩服。好难捱的时间。没有任何响动，这时候你才会感到沉默远远比报复更有威力。沉默，沉默。没有歇斯底里的呼叫，更没有翻天覆地的搜寻，只听得有笤帚轻轻地扫衣服的声音，接着用毛巾擦脸，须臾又听得关门的响声，旋即又听得脚步腾腾腾地走出了院子，细听那响声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都不敢啃声。常玉林出去后，大姐说，谁都不准当叛徒，谁告妈谁是叛徒！

那几天我们心里都揣着个小兔，随时准备事情败露接受妈的大动干戈。但异样得很，一切像都没有发生。我们偷窺常玉林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与往日的迥异。相反呢，见了我们更热情了。除了干地里的活，就更加努力地忙着扫院、担水，打煤球，……妈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从脸面和口角上没有显出任何破绽。那几天我们小心翼翼得十分规矩，尤其是我，大姐专门叮嘱了多次，但我心里的小鼓却仍然咚咚咚敲个不停。

妈究竟知道不知道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从外表看是不知道。如果知道，妈那脾气……

两天，五天，十天……

即使是无事不晓的大虎妈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表现。这事的保密程度如此之高，令人惊讶。长大了我才细想，当事者一共有四个人：常玉林和我们姐妹仨。我们姐妹仨是肇事者，自然不敢暴露实情。常玉林是受害者，伸冤鸣屈的第一可能人就是他。半个月了没有半点动静，难道他竟然忍气吞声了？从来没见过如此大的宽宏大量！但那仅仅是宽宏大量吗？

这幕闹剧之后，看看半个多月了，所有的人对闹剧没有任何反应，便愈发激起了大姐的肆无忌惮，随即在第一幕闹剧的基础上，便导演了更加荒唐的第二幕闹剧。

这一幕闹剧大姐既是导演又是主演。那是一个夏日，趁常玉林不注意，大姐用钢笔在他雪白的衬衫上，写了一个“走”字。那个豆大的“走”字，虽然写在了衬衫背面的右下角，不那么显眼，但有心人用心去瞅，依然明显可见。

常玉林衣衫背后的“走”字，显然在第一时间没有被妈发觉。所以常玉林穿着这件衣衫仍然如常地行走在汇流村的大街小巷。大概大虎妈就是专门观察常玉林的，所以第一个发现的依然是她。当常玉林路过大虎妈街门口，大虎妈一眼便瞅见了衬衫上那个蓝色的笔迹。这下子大虎妈逮着了把柄，阴阳怪气地说，常玉林，你衬衫后背了一朵大红花，是谁给你送的？人呀还是自觉一点好，不能落到让人家赶走的地步！常玉林脱下衬衫一看，脸色骤白，牙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衬衫扔到我家门口，身子软软得差点跌倒，手扶着墙角沮丧地朝自家街门走去。。

从来也没见过妈动过那么大的火气。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定下心之后，她把我们仨叫到一起，指着从常玉林身上脱下来的那件衬衫，指着用钢笔写着的那个“走”字，声嘶力竭地喊道，谁写的？谁写的？谁干得这伤天害理的好事？侮辱人格啊……我和二姐都低着头，不敢看妈，二姐腿还直打颤，我吓得哇哇哭。妈威严的眼神逡巡着，探光灯似得在我们仨脸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了大姐脸上。“邵秀莲，是不是你写的？”我大姐总算是个硬骨头，昂起头说，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不愿意让常玉林来咱家。

为什么？

因为我们姓邵，他姓常。

“……”

不愿意就要给人家身上写字？

大姐的嘴还硬，大姐带着明显的抵触情绪“嗯”了一声。

……

大姐的话把妈的气愤激怒到了顶峰，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人在气头上就不能自已，就会控制不住理智，随即，妈挥动右臂，重重地向大姐的脸上煽去！

窑洞里的空气被压缩到了极限。一阵短暂可怕的沉默。妈的一巴掌煽过去之后，大姐的嘴角便有鲜红的血迹渗出。我和二姐都吓得不敢吱声。大姐怒视着妈。长期以来，压抑在她心里的那些见地，那些想法，那些忍受，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大姐怒气冲冲对妈嚷道，你只顾你的感受，为我们家引进一个陌生男人。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我们是邵玉民的女儿，我们血管里流得是邵玉民的血！我们和姓常的没有任何瓜葛，凭什么要让我们也接纳他？你接纳他是为你好，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你说什么？”妈听了大姐的最后一句话更加搅乱了她快要崩溃的神经：你说什么、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滚！滚！滚得远远的！权当是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妈随手拿起炕头的一根木棍便朝大姐抡去。二姐和我抱着妈的身子，大姐毫不示弱，冲妈说，好，这是你当妈说的话。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了。姓常的一天在，我一天不登这个家门！

大姐说完就跑了。

妈像浆糊一样软瘫在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