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接到一个电话,是防疫站打来的R9检测阳性通知。这时,她正准备把被子搭到门外过道的栏杆上去晾晒。
天气好极了,瓦蓝色的背景下,积云被风撕扯成薄薄的棉絮,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来,在渐渐变凉的秋天里送来可能是最后的一丝温暖。她住在菜场二楼的出租屋里,没有阳台,但过道朝南,没遮没拦,几乎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
这样的好天气里,最能让张璐心情变好的就是晒被子。她喜欢晒得松松软软的棉花拥抱着她时散发出来的那种纯净、温暖的气味,就像江见飞抱着她时说喜欢香皂气味一样。
男人的话她可不信,她已经不是初涉人世的小姑娘了。
但电话里这个男人的话,她却不能不信。或者说,信不信都不重要。他在电话里说:“你就呆在原地不要动,拿出一张纸,把三天以来的行动写下来,等着转运队上门。”
张璐脑子里嗡嗡地响,下意识地站在床与门口之间,不太确定这样算不算“原地不动”。电话里的声音还在响:“如果你违反规定离开房间,会被追究责任。” 电话里男人声音很严肃,但她并不害怕这一套。她曾经抱着头蹲在地上,听到过扫黄联防队比这严厉得多的命令。
她害怕的是,那个自己不相信的男人再也不相信她了。她已经不是初涉人世的小姑娘了。她已经50岁了,虽然抖音上别人都说她看上去只有30岁出头,但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美颜效果已经开到最大级别。
江见飞说他不在乎她的年龄。当他抱着她说喜欢她身上的香皂气味时,其实就是在说喜欢洗干净了的,卸了妆的,真实的她。
张璐每天去舞厅上班,每次四个小时左右。她跟已经退休,开了一家服装店的好姐妹刘云说:“别的我不会,多去一天就给自己多挣一天养老钱。” 刘云劝她来帮她看店,她拒绝了:“现在这活儿不累,都是些退休的老男人,最多就摸摸索索,亲都不敢亲。跳一曲5分钟50元,挺好挣的。”
她跟江见飞就是这么认识的。那天,江见飞像个大款一样,跟她连着跳了两个小时,但只到最后一曲才敢稍稍用力把她拉向自己的身体。这种舞会通常在下午一点开始,五点结束,因为大多数男舞客都要赶去附近的学校接孙子或孙女放学,并在回家的路上买好晚上的菜。
江见飞没有孙子孙女可以接,因为他单身一人生活。几次过后,他邀请张璐去吃晚饭。看在他每次都消费一两千元的份上,张璐答应了。
在舞厅之外见面,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虽然有过身体的轻微接触,但也不算是什么亲密关系,但又不完全是陌生人。张璐通常都会利用这种尴尬,吃完男人的一顿饭后,礼貌而迅速地离开,什么便宜也不给人占。
但这次是张璐主动打破了尴尬。因为刘云那次跟她说:“你还能玩几天?总还是要找个依靠,要么是个铺子,要么是个男人。”
“老板,这么年轻就退休了?” 张璐问对面的老男人。
江见飞的眼光从菜单移到张璐的脸上,笑着说:“老是老的,但不是老板,是老汉。”
“你们男人没什么老不老的,心不老,人就不老。” 张璐开玩笑地讲:”看你跳舞的样子,身体也不老。“
江见飞略显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似乎怕别人知道他们是跳舞认识的。马上,他就觉得机不可失,随即挺直身体应答着张璐的挑逗:”身体好不好要看做什么事。“
两个在舞厅认识的人,很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暧昧的话题。江见飞的心情跃跃欲试地激动起来。
张璐却又跳到下一个话题:”你一个人过啊?感觉你吃不光用不光。天天来跳舞。“
江见飞像是已经咬住钩的草鱼,岸上的人在摆动鱼竿,他却不肯松口,一心只想自投罗网。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常见的黯淡、松弛和潦草。鹅蛋脸很光滑,要很仔细地看才能发现细细的皱纹。宝蓝色的开衫露出一片白色的胸脯,山山水水都隐藏在更深处。这样的女人,在过去几十年里不曾在江见飞的生活里出现过,而现在,就在眼前。
江见飞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自己这个年龄该有的油腻和轻浮,他假装很老练地回答:“天天来跳舞还不是因为你,怕你也是一个人过,来陪你。” 话一出口,他的心通通地跳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直白的勾引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只想试试。60岁了,他在妻子去世后把儿子带大,孩子结婚成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
车队的老何介绍他来了这个舞厅,说比跟其他老头子打牌有意思多了。他来了一次就喜欢上了,因为拥挤的舞池里,他不再感到寂寞。虽然跳完舞回到家,等着他的是更深的寂寞。他每次都找张璐,因为她好看。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可能能够用某种方式拥有这个好看的女人。
张璐比江见飞放松多了,她笑着回答:“那咱们一起过呀,就怕你的退休金都浪费在舞厅了。”
江见飞生怕被看扁了,清清嗓子说:“我退休金比上班的小年轻多多了,有房子,儿子成家了,自己身体好,不怕浪费,就怕寂寞。”
张璐咯咯咯笑了起来,说:“好了,不要说了。人家以为我们相亲呢。” 说完剜了江见飞一眼。50岁的人,很自然地害起羞来。
江见飞顿时魂飞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