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精神科医生时,我们在看什么?

她决定去看医生,但专家门诊只在周一开,即便网络挂号十分便捷,也等了两周才排上号,周一上午的第一个号。

十一月的早晨并不很冷,尚有些还算明朗的阳光,她裹了裹呢子大衣,望着眼前的建筑工地,找不到入口。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孕妇蹒跚走来,她悄悄地跟在了孕妇身后,从工地的过道穿进去,走过一条巷子,远远地望见了住院部的大门,大门对面是门诊。

大厅里聚着好些人,看医生这种事情,永远有人比你来得更早。咨询台前围了八九个讲方言的老人,她的声音淹没在老太太们尖利的嗓门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四下环顾,三四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站在挤满人的自助挂号机旁边,她选择了那个瘦削的年轻女志愿者,小心地询问她,没有市民卡和医保卡,要如何取网上预约的号。

女志愿者问过咨询台里那个被老太太们围堵的胖护士后,得到的答案是,带着身份证去窗口挂号。

五个挂号窗口,开着两个,两列队伍蜿蜒在大厅里,她站在年轻人更多的那列队伍之末,听着一旁的年轻女人和保安吵架,因为自助发票打印机出了些故障。待年轻女人愤怒地离开,她也终于站在了挂号窗口前,比预约的看诊时间迟了十分钟,愧疚使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请问……科室在几楼?”

“右拐,二楼。”

回答者并不看她,她欣喜地逃向二楼。穿过骨科的走廊,她抬头看到了精神卫生科的标牌,Department of Mental Health,她悄声念着标牌底部那串小小的英文字母。Mental,她讨厌这个词汇,并坚定地相信厌食不应该和这个词有所联系,但进食障碍门诊的确在这里,门上连快标牌都没有,只贴了专家的名字和职称。

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透过门上的毛玻璃,她看到三件挂在门后的白大褂,犹疑起来,最终还是缓慢地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又慌乱地关上。医生正在屋内和一个中年女人交谈,她为自己的冒昧和鲁莽感到羞愧,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将头转向一旁。

她需要等待,不远处的长椅上正好有一个空位,但她不能走过去坐下,长椅上已经坐了一对母女。女儿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染成粉色的长发搭在背上,母亲翘着二郎腿,坐在女儿身边,她们并不说话,都低着头盯着各自的手机屏幕。你怎么能确定那是母女呢?她问自己。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她对自己说。陆续走过来的三个女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将她从羞愧中解救出来,但下一瞬间她又开始打量刚到的三个女人,她确定这三个女人没有相互认识的可能性。最年长者衣着颇优雅,使她想起父母家楼下那位拉小提琴的老太太,但眼前人更温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深蓝色丝质围巾,右手臂上挂着一只奢侈品包。中年女人站在年长者前面,离她更近,那乱蓬蓬的花白头发在脑后捆成一个马尾,马尾粗糙而低垂,耷拉在泛着油光的双肩背包上,她低下头,看到一双有些过时的运动鞋,左右两只裤腿都挽了上去,左高右低。最年轻的,则像是打工者,饭店和商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

不要再打量别人了,她告诫自己,这不礼貌。于是强扭过头来,看着对面房间的门牌,psychiatrics,又是一个她不喜欢的词汇,再次转头,另一扇门上的标牌印着psychiatric,令人反感。

时间凝固,空气沸腾,她犹豫要不要离开,屋内的中年女人还没有出来。正要做选择,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警惕地看着那个女孩,见女孩开口道。

“你是……,你是一号吗?”

自己的名字很生僻,她感到抱歉,赶忙点了点头。

“外面的广播已经叫过你的号了,你赶紧进去吧。”女孩提醒她。

一时间,三四个念头在脑袋里闪过,女孩也许是排在她后面的二号病人,应当庆幸没有听到广播,进退两难,要不要敲门,要不要进去?

她敲门了,进去了,中年女人见她进来,便和医生道别离开。待门再次被关上,她才坐到中年女人刚才坐的那把椅子里,将病历放到医生的桌上。

“大概是什么情况?”医生问。

听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她想着,而后斟酌着词句,回答说:“进食上出现了一些问题,不太愿意吃东西,吃完东西会很难过。”

废话,这是进食障碍专病门诊,到这里来,难道还能有别的问题吗?她习惯性地在心里驳斥自己的话,这使她感到愧疚而愉悦。

“大概多久了?”

医生似乎喜欢使用“大概”这个词,她反应着,决定给出一个大概的答案——两周,或者三周吧。

“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她看着医生,好像这样就可以提醒医生,她只是因为进食障碍才来到这里的。

“之前有发生过别的事情吗?”

医生再次发问,同样的问题,但多出了一个字,好像那个多出来的字强迫她给出回应。

“睡眠障碍。”她明白医生试图知道这个,“之前有睡眠障碍,但是吃过一种褪黑素之后,好转了很多。”

“什么程度的睡眠障碍?”

当一个人以病人的身份出现时,便失去了选择和保持理智的权利,她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能责怪医生忽略她的后半句话。

“大概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但现在已经好转了很多。”

“为什么无法入睡?”

再次被忽略,却无权生气,只能尽量坦诚和准确地回答医生:“因为焦虑和羞愧。”

她想要强调此刻坐在这里的原因是进食障碍,睡眠是个题外话,交谈的重心已经跑偏了。然而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医生开始敲击键盘,在电脑里输入着什么。

“我们需要给你进行一个心理测试,”医生说着,看向她的眼睛,并在她还没做出反应时,补充道,“准确来说,是好几个心理测试。”

“哦。”还能怎样呢,她想,已经坐在这里,反抗是没有意义的。

“先到楼下交钱,再到对面的房间做测试,测试完拿着结果来找我。”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开了单子递到她手里。

接过单子,她起身,微微弯腰向医生道谢,又将椅子推回原位,才转身离开。

大厅里更喧闹了,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头疼。她将单子递入收费窗口,听见工作人员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那声音带着本地的方音,对她说:“你得给我三十块现金。”

“实在抱歉,我没有现金。”她慌忙解释。

工作人员抬头看着她,神色有些诧异,随后才开口:“我没说话啊。”

她愣了愣,连道歉的话也讲不出口了,只得慌忙用手机付账,又道了谢,抓着收费单离开。

进食障碍专病诊室对面的房门开着,房间并不大,甚至有些拥挤,里面坐着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年轻那个正在整理文件夹,另两个则在聊天。她无意偷听,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谈话。

“她觉得是以前的技术不好,检测有误,现在技术好了,就一次次地去做亲子鉴定,觉得孩子不是他老公的。”女医生的语气平淡,“奇怪的道德感让她出现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看过相似的案例,”另一个开口了,语气同样的平淡,“改天我找给你看。”

“那就谢谢了。”

见她走进房间,医生们停止谈话,且迅速离开。她则将几张单子递给年轻的女医生,学着刚刚听来的那种平淡,询问道:“您好,请问,是在这里做测试吗?”

年轻女医生看着单子,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多?”才又抬头对她说,“是的,就在这里。”

她被安排到一台老旧的电脑面前坐下,电脑还使用着Win97系统,老旧的界面似要把她拉回童年,而年轻女医生熟练地调出测试界面。

“按照上面的指示来做,尽量不要回避问题。”

“好的,谢谢。”

女医生转身继续整理文件夹,留她独自面对电脑。她清醒而坚定,快速阅读了电脑屏幕上的字,并作出选择,没有选择的选择。她坦诚地回避了关于家庭的大多数问题,即使已预感到这种坦诚会带来麻烦。本可以不坦诚,所谓的测试机械而刻板,像是用平面几何的方法解决立体几何的问题,要欺骗它很容易,但她做出了选择,有选择的选择。

中途又有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之前那个女孩,那个“二号病人”,她扭头看到女医生将一张A4纸递给“二号病人”,似乎也是一套所谓的测试题,但不会超过十五个问题,她能确定。

二号病人大学本科在读,有一个男朋友,她一边继续自己的测试,一边获取着关于女孩的信息,但只有这么多,因为她很快结束了测试,离开房间,等待结果。

站在过道里,人更多了,过道尽头靠窗的地方站着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她们打量她,但也许是错觉。而刚刚在测试题里看到的三个错别字,让她浑身不适。她想迫使自己停止思考这些问题,于是,戴上耳机听乔瓦尼·玛拉蒂,又打开软件,继续读格雷厄姆·格林,世界总算恢复平静。

这种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年轻女医生将一叠报告单交到她手里。她匆忙地看了看测试单,每一行字都是坦诚的代价,且仅仅是开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把测试单有字的一面朝内卷起,走到对面,又开始了排队。

连这种奇怪的门诊也这么多人,排在她前面的有三个人,屋子里还有一个,她想着。但她们进去之后又很快离开,让她不得不收起耳机,拿着一叠报告走进房间,再次坐进椅子里,将一叠报告放到医生面前。

医生一张一张地看报告,她想起初中时候到法院观看母亲替人辩护的那个下午,法官的法槌抬起来,在半空中。

“你需要住院治疗。”医生说,法槌落下来,声音干脆。

“多久?”

“一个月。”

“我不能和陌生人住一个月。”既然是坦诚带来的惩罚,不如继续坦诚下去,尽管她知道对世界坦诚很难有好结果。

“但你一个人住风险更大。”

“我有一只猫。”

“住院不能带猫。”

多么精彩的对话啊,写到任何一个电影剧本里都足够精彩,她想着,并毅然承担着这个坏结果,然后说:“我真的不能,住院。”

“和父母住呢?”又是一个坦诚的恶果,医生开始试探她了。

“我父母不在这里,我不能回去。”她说着,又不免在心中嘲讽,回去干嘛呢,积累素材写一本《控制与存在》吗?

“朋友呢?”

“有一个朋友,她最近也生病了,我不可以去麻烦她。”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击溃,但并非不能抵抗。

“你就没有一个监护人吗?”医生似乎永远在提出问题。

“我二十四岁,已经不需要法定监护人了。”而她暂时可以回答这些问题。

“全世界就剩你了,是吗?你清楚你的状况非常糟糕,并且你很老练,心理治疗对你来说没用。”医生并不打算给她插话的机会,继续说着,“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中度强迫,有自杀冲动,病态人格显著高分,躯体化分数也不低,存在幻听和幻嗅。”

但没有偏执和敌对啊,更何况克尔凯郭尔说过,人多少都带着平静的绝望生活,只有少数人才能经由绝望达成精神上的自我,她想她是后者,但她不能说出来,在这样的场景下,说出来只会让她更像一个psychopath,而她讨厌这个词。她只能沉默着,任何一句辩解都像是在上演《哗变》,在这四四方方的房间里。

“并不总是这样,我时常很开心,开心到一切都很好。”她说话的同时,意识到这是一句无比愚蠢的话。

“然后呢?开心之后的情绪呢?”

好吧,狂喜之后往往是更加深重的失落。

“我可以接受药物。”她放弃辩解,尽可能地求同存异。

“但你的情况很复杂,药物每天都需要调整。”医生并不明白她的妥协,或许明白,却依旧选择控制她。

怎样的回应才是恰当的呢,她在大脑里搜索着答案,而一个女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打断了她的思考。女人五十来岁,肩上挂着一个红色无纺棉购物袋,穿着两三件并不合身的上衣,一条黑色的紧身裤,小腿肌肉发达,声音洪亮刺耳。

“你怎么没给我开药,我上次找你你就不给我开药,我都是去另外的地方找药。”洪亮的声音带着方言的腔调,质问着医生。

医生非常平静,当然应该是平静的,甚至没有露出丝毫表情,肢体也没有动弹一下,只是用医生应该有的礼貌与温和说:“您先去隔壁找一下周医生,下午我给你开药。”

女人犹疑片刻,用更加刺耳的声音折磨着房间里的人:“你记住了!我先去隔壁找周医生。”

不待旁人做出反应,女人已大步跨出房间,并重重地摔上房门。她被关门声吓得抖了一下,医生却带着司空见惯的平静向她解释,也许不是解释,但医生确实这样说了:“这都是病人。”

当然能看出来这是病人,她足够的清醒,所以明白此时必须保持沉默。

趁着沉默的间隙,医生又仔细看了看她的档案,有些无奈地对她开口:“你还是自费?”

“抱歉,因为我的社保断交过。”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抱歉的。

“住院大概需要两万多,你打算自己承担吗?”

“我有商业保险,但我可能需要询问帮我打理保险的姐姐。”她尽可能平静地说话,心里却欢呼雀跃起来,“我可以暂时出去打个电话吗?”

医生的目光里带着怀疑,一种甚至能穿透眼镜镜片的怀疑。被打量时,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心脏却加速跳动起来。

“好吧。”医生不得不同意。

她胜利了,站起身,将椅子推回原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往楼梯处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将报告和病历整齐地对折起来,放进挎包,又拿出手机,真的给她的姐姐打了电话,询问关于保险的事宜,以防万一。

姐姐会替她保密的,她确信这一点,所以不必要做太多的隐瞒,但也不能完全的坦诚,她刚才被坦诚狠狠地扇过耳光。

医院外面的阳光很好,只是空气里带着寒意,来自这个世界的寒意,而她已不在乎。事实上,她是个乐观的人,只是这种乐观带着风险性,就像连接着失落的狂喜,所以需要谨慎使用。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凭着清晰而良好地记忆顺着马路往北走,准确地穿过两条街,来到半年前曾去过的咖啡馆,要一杯咖啡,坐到角落里。靠着墙,看着对面墙上画着的咖啡产地图,等待一个电话的同时记下了咖啡豆的所有产地——她知道姐姐肯定会打来一个电话的。

两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她接通电话,电话那头是姐姐的声音。

“你能不能回来呢?”

“不能。”她友好而无奈地回答着,心里却厌烦这个全世界都在问她的问题。

“你不允许自己再被父母养吗?”

“是的,不允许。”

“他们已经改变很多了。”

“本质上没有变过,从来没有。”

“也是。”

她再次胜利了,她几乎要为自己鼓掌,即使羞愧和焦虑从不肯放过她。

后来事情变得更加顺利,以退为进——接受一个好友的建议,去预约一个资深的心理医生。果然,心理医生看过她的资料后,以能力不足为由,婉拒了她的预约,并要她遵照医嘱,去住院。

大获全胜,不是吗?她可以立刻回家,和她的猫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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