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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那天,刚下完雪,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齐秀兰蹲在镇医院后门的雪堆旁,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胃癌晚期"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的她,这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此刻却对着这张诊断书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院里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她慌忙把诊断书塞进棉袄内袋,一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小铁皮盒子,这是她娘在她出嫁时给她的全部家当。摸到了铁盒子,她想起她得赶紧回家,丈夫国强今天要从工地回来,说好晚上包饺子。
推开有些锈住的铁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国强正蹲在灶台前烧火,黑灰色磨边的棉大衣上沾着不少没拍干净的水泥点子。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二柱说城里的速冻饺子好吃,我托人捎了两袋。"
秀兰的心沉了沉。结婚三十年,他总记不住她不爱吃速冻的,馅儿里的葱姜味总呛得她烧心。可这话她从没说过,就像她从没说过,当年他为了给他老娘治病,偷偷把她娘给的嫁妆钱拿去抓药时,她躲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
"我买了新鲜韭菜。"秀兰把菜篮子往案板上一放,声音有点发涩,"咱自己包。"
国强这才站起身,黝黑的脸上堆起笑:"还是你疼我,有媳妇就是好。"他伸手想搂她,却被灶台上冒起的热气挡了回去。秀兰低头择菜时,看见他袖口磨出的破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
这几年,他虽然年年出去打工挣了些钱,可为了给儿子买房,给老娘治病,他俩的钱总是刚攒了点就没了。他的这件棉大衣,都穿了五六年了,也没舍得买件新的。
大年初二那天出事了。秀兰正给瘫痪在床的婆婆擦身,院里突然传来争吵声。她跑出去一看,国强正揪着二柱的衣领子骂:"你敢动你嫂子的主意?我打断你的腿!"二柱是国强的远房表弟,在城里开了家小超市。
"哥你别听人瞎咧咧!"二柱脸涨得通红,"我就是看嫂子最近总咳嗽,让她去做个检查......"
"我老婆子的身体我清楚!"国强的吼声震得窗纸发颤,"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秀兰突然想起昨天去卫生院拿药时,碰到二柱媳妇。俩人闲聊几句,临走时二柱媳妇塞给她一张名片,说市里的肿瘤医院有熟人,让她赶紧去查查。
当时,她还对二柱媳妇说自己没啥事,就是夜里凉着了。现在想来,在城里生活的这两口子可能看出她身体的异样。
"大过年的吵啥!"秀兰把国强往屋里拽,"二柱也是好意。"
国强甩开她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好意?我看他是没事闲的,不管自家媳妇,管你干啥?"这话像块冰,"啪"地砸在秀兰心上。
那天晚上,秀兰第一次没给国强掖被角。黑暗里,她听见他翻来覆去的动静,后来竟隐隐传来啜泣声。她猛地坐起来,看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她从没发现,他竟然有这么多白头发了。
开春后的一个雨夜,秀兰咳得直不起腰。国强披件单衣就往屋外跑,说是去叫村医。可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手里却攥着个油纸包。"给,"他把东西往秀兰怀里一塞,"超市大妹子说这个治咳嗽。"
是块冰糖。秀兰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混着眼泪往下咽。三十年前,她就是被这味道骗到手的。那时他在砖窑厂干活,每次收工都偷偷给她带块冰糖,说等他攒够钱,就风风光光娶她。结果真到结婚那天,他只给她扯了块红布,做了件棉袄。
可是,含着这块糖,她有些不甘心。她想试试,她不舍得扔下这个男人。
"我明天想去趟城里。"秀兰的声音含混不清。
国强的动作顿了下:"干啥去?"
"二柱媳妇说......有个专治咳嗽的老中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像屋檐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很久。"我陪你去。"国强突然说,"正好把工地结的工钱取回来,给你买件红色羽绒服。"
秀兰的心猛地一跳。她那件红棉袄,前年冬天打柴火时刮坏一道口子,她一直没舍得扔,缝补好压在箱底。他怎么还会记得呢?
到了医院,国强非要跟着进诊室。秀兰攥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指关节都在抖。医生说需要住院时,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夫,求你救救她,多少钱都行!"
秀兰这辈子没见过他这样。当年他爹被车撞了,肇事者跑了,他也只是默默扛着家里的重担,白天在砖窑厂拉砖,晚上去工地打零工,眼睛里的光从没暗过。
住院的日子里,国强像变了个人。他把铺盖卷搬到病房角落,每天天不亮就去排队打热水,给秀兰擦脸、喂饭,动作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有天护士来换吊瓶,笑着说:"大爷,您对大妈可真好。"
国强挠挠头:"她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
秀兰别过脸,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想起刚结婚那年,她怀着老大,吐得昏天黑地,国强每天下班都给她买糖葫芦。后来老大三岁时得了肺炎,他背着孩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县城,回来时鞋都磨破了,脚上全是血泡。这些事,他从没跟人说过,她也从没跟人提过。
化疗的副作用越来越大,秀兰开始掉头发。那天早上她醒来,看见枕头上落了一层,突然就不想治了。"国强,"她声音发哑,"咱回家吧!"
国强正在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苹果皮断了一截。"胡说啥呢?"他把苹果往桌上一放,"医生说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我不想遭这罪了。"秀兰别过脸,"家里还有几分地,我想回去种种菜。"
国强突然就红了眼眶:"秀兰,我知道你怕花钱。你放心,我把老屋卖了,够你治病的。"
秀兰猛地回头,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背也好像更驼了。"你疯了?"她急得坐起来,"那是你爹留下的念想!"
"啥念想能有你重要?"国强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当年要不是你拿出嫁妆钱给我娘治病,我早成了没娘的孩子。秀兰,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接着还。"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秀兰心里,荡起圈圈涟漪。她突然想起那个铁皮盒子,赶紧让国强回去拿。
盒子打开的瞬间,国强愣住了——里面除了钱,还有一沓泛黄的纸,是他当年写的欠条,每张上面都有她用红笔写的"已还"。
"你......"国强的声音哽咽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偷偷拿了我的钱。"秀兰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这些年你省吃俭用,不就是想把钱偷偷还上吗?傻老头子,你早还清了。"
秋风起的时候,秀兰出院了。国强没卖老屋,却把工地上的工友都叫来了,在院里搭了个棚子,说要给秀兰办个"重生宴"。
开席那天,二柱媳妇跑过来,偷偷对秀兰说:"嫂子,其实国强哥早就知道你的病了,他去城里给你抓药,在医院走廊睡了三个晚上。那个名片,也是他找来让我给你的。"
秀兰看着在灶台前忙碌的国强,他系着她缝补过的围裙,动作还是那么笨拙。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身上,好像给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镀上了层金光。
开饭时,国强端上来一盘饺子,韭菜馅的,没放葱姜。"尝尝?"他眼里的光像年轻时那样亮,"我跟王婶学了半天。"
秀兰咬了一口,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三十年前的冰糖味,三十年后的饺子香,原来这辈子的甜,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日子里。
秀兰笑了,瘦削的眼角皱纹里盛着阳光。她知道,虽然有些痛会刻在岁月里,但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日子总会慢慢暖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