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是享誉世界文坛的华人作家,她的作品丰盈而厚重,“翻手为苍凉,覆
手为繁华”,她以其独特的视角和笔触,塑造了一系列如少女小渔、王葡萄、扶
桑等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塑造了两个伟大的女性形象—
—日本女人“小姨”多鹤和中国女人“母亲”朱小环。两人性格迥异,多鹤懵懂、
天真,她固执、较真,内心刚毅,她是具有水性特质的女人。相较而言,小环则
是个如火一样的女性,这是一个带给人希望的人,她泼辣、世俗、懒惰,但是她
睿智,大气。战争的硝烟,命运的遭际,让这两个女人走进同一个屋檐,演绎了
爱与恨牵绊着的一生。严歌苓赋予这两个从苦难岁月中一路走来的女人以善与
美,书写出人性的光辉。
多鹤:水一样坚韧的女子
多鹤是当年日本人在满洲的垦荒团仓皇溃逃路上留下的孤女,从此多鹤柔弱
的身躯开始承载太多的灾难。从土匪枪下逃过一劫的多鹤被按斤卖给了铁路工人
张家做了传宗接代的工具。多鹤在张家的地位是尴尬的,非妻非妾,在自己亲生的
孩子眼里,她是“小姨”,在外人眼里,她是小环的“哑巴妹妹”。就是这样一个
不伦不类的身份,多鹤在第一次怀孕后默默接受了命运对她的安排,以那种处变
不惊的优雅风度面对苦难。
多鹤善良、柔美,内心刚毅,坚韧如水。多鹤的十六岁注定是多灾多难的,
逃亡路上的点点滴滴是多鹤内心挥之不去的阴霾,它使多鹤一生都充斥着死亡与
血腥的回忆。但苦难并没有压垮多鹤柔弱的身躯,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蒙昧、无
邪的多鹤体内早已经注入了坚韧的血液。水一样柔韧坚毅的意志在她今后的生活
中被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多鹤“一天到晚有条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这个
家到处可见多鹤不哼不哈的顽固:擦得青蓝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笔挺的衣服,三
个孩子不论男女一模一样的发式,一尘不染的鞋袜”……多鹤有着代浪村人特
有的沉默和宁静,“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
才能存在”。这个“隐没”的女人,以“整洁、较真”的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
张家。连最初对多鹤怀有敌意的小环也曾这样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
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
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多鹤的坚韧有着
环境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性格使然,因为她是代浪村人的女儿。
她身上有着日本传统女性的那种隐忍。多鹤并没有完全被中国人的施舍、宽
容所感化,迷恋多鹤多年的小彭也发现“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
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世上没有亲人的多鹤有个秘密,她愿意为张俭
生孩子,不是因为有感情,也不是为了求男欢女爱,而是求生存,因为她在这个
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她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通过自己的身体制
造了一个又一个和她有骨肉联系的亲人。因为对于她来说那些孩子,便是她遥远
记忆中代浪村的复制。“一条条的产道是她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多鹤和丫头
“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
开”。她坚持和孩子讲日本话,将它作为孩子们的“乳语”,因为日本话是多鹤
和孩子的骨血纽带,是她和他们真实关系的证据,也是孩子真实身份的证据。“孩
子只有保存了他们真实身份的证据才可能追根溯源,有了根源多鹤才能不失去他
们。没有任何母亲不自私”。就这样,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
里”,她也从传宗接代的“工具”变成了张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成为小环最好
也是唯一的陪伴。
小环:如火一样热情的女子
朱小环,这个张家的大管家,三个孩了名义上的生母,她好强泼辣、精明世
俗,但她大事不糊涂,每每到关键时刻,深明大义,有气度,以博大的胸怀包
容一切,以顽强的斗志直面惨淡的生活。这个东北女人可说是底层社会最可怜的
一名家庭妇女,但是她个性开朗、乐观,无忧无虑,喜欢热闹、为人泼辣、野性,
抽烟、磕瓜子、骂人,吵架。有着女屠夫血性的小环特别讨人喜欢,做姑娘时被
父母宠得不成样,说一口不怎么高贵的有点粗俗的中国乡村话,她是会吵架、又
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能吵能闹,却是一张刀子嘴,一副
热心肠,特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连骂人都不减她的亲热劲。
小环是泼辣的,而她的泼辣是跃然纸上、随处可见的泼辣。她的泼辣让文字
间的生活变得真实,也让小环这个人物形象变得生动真实。当丫头出生后,她带
着丫头出去,在台阶上睡着了,被张俭妈逮了个正着。婆媳俩的争吵,可见小环
是个口无遮拦、大大咧咧的泼辣媳妇。对邻居、对有坏心的人,她的泼,都发挥
得淋漓尽致。小环是个农村的家庭妇女,长心眼,会耍很多小手段。她的生存之
道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光明磊落的。在那段张俭被抓的日子里,一家人的生计,所
有辛苦的日子都是靠着她的小手段过过去的。比如,小环用招待所的毛巾来换得
农家婆的鸡蛋。这样在生活上蹭得便宜的事对小环来说成了一种生存技巧。在市
场上,她总是能凭着她的小聪明带回很多食物。不仅是市场上的“交易”,就连
她和多鹤去看望张俭的机会也是她凭着和女阿飞的熟络,让女阿飞用“特殊交情”
换来的。
小环因为日本鬼子的惊吓流产从此不能生育,为了张家延续香火,为了张俭,
只好默认公婆为张俭买日本女人生孩子。她对作为日本人,作为情敌的多鹤的情
感掺杂了各种滋味:憎恨、嫉妒、怜悯、疼爱。当知道多鹤的悲惨身世,又见其
刻苦勤奋的劳动,真诚善良的心底,大气的她,毅然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
与多鹤成为了相濡以沫的亲姐妹。当朱小环为多鹤在山坡上分娩后,她没有留下
多鹤一个人在山坡上独自面对黑暗和危险。而当张俭故意把多鹤丢下,她对张俭
责备并不断地寻找多鹤时,我能感受到小环是用她的真诚与善良来对待多鹤。她
勇于承担了抚养、呵护三个孩子的责任,对孩子们视如己出地疼爱。她疼丫头以
致几乎忘丫头不是自己生的。当二孩坠楼时,朱小环的紧张和担心是跟别的母亲
一样地真切,她对医生又是求又是谢的,那一刻,善良的小环是不会被人怀疑她
不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在她身上,有着中国“农村妇女那种宠辱不惊的处世态
度——平常心”,有着“几乎接近原始的美德,是没有受到现代文明侵蚀的美德”
(严歌苓语)。是她劝张俭不要把多鹤当成生孩子的容器,而应该对她更好一些
多疼爱一些,一旦张俭和多鹤真心相爱了,她内心又很痛苦很受伤。张俭和多鹤
偷情被抓,小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张俭和多鹤掩饰,为多鹤担待罪责,避祸
消灾。在朱小环心里,这两个人既是她的亲人,也是伤她心的人,无论哪一个都
不是说恨就能恨,说放就能放的。这两个人,也是这世界上最苦命、最没人疼爱
的,只有她朱小环来疼来照顾了。
朱小环的身上体现了一种典型的中国式生存哲学和智慧,即惰性、凑合。正
是这种凑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在最艰难、最卑屈、最悲凉的日子里,成了多
鹤和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在冷酷的现实中凑合出了几分快乐和幸福。多鹤之于
苦难,是默默承受,小环面对苦难,则嬉笑怒骂皆有之,她以独有的“凑合”
人生哲学,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化解生活和情感上的层层重压。这种“凑合”其
实就是韧性的民间形态,是民间固有的一种生活态度,也就是小环这种对生活的
热爱与柔韧的态度改变了多鹤,把多鹤从自杀的边缘拉了回来,找根好绳子干什
么阿,凑合活着吧。
她“稀里糊涂凑合起一大家子,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
茄子凑合,没有洗头粉用火碱凑合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
日子就混下来了”。当她不顾自己的脸面保护张俭时,当她知道张俭爱上多鹤
时,她对自己说:凑合吧,看在孩子的分上……这“凑合”的背后,其实是小环
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和充满韧性的生存意识。张俭入狱的那段日子,小环用她
的理念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踏破铁鞋帮张俭找申冤的地方,编织善意的
谎言安慰多鹤和孩子,“找到门路替张俭改案子了”;她在居委会楼下摆了缝纫摊
子,把多鹤也带在身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
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张俭入狱后,本来就紧张的生活显得更加
困顿,精明的小环挎着一个扣了搪瓷大碗的篮子到市场上偷几个鸡蛋,有时也会
到熟食摊子边打猎……“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
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
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虽然世事艰难,人心叵测,家境衰微,
但是小环在困境中不绝望,她的热情感染着多鹤,多鹤也学会了“凑合”,她发
现“‘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最终“心里最后一丝
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在《小姨多鹤》中的众多人物中,小环无疑是最重要也最可敬的形象,小
环是这部长篇小说之所以成立的关键。是小环,把本处于险恶锋刃之地的家境、
把“环境,种族,时代”叠加构成的危难生存,硬是在她的主导下变成了“生活”。
在难对付的女人小脾气、聪敏的应急本领和彻骨的母爱之间,小环有着可以扩展
到巨大程度的适应容量,维护家庭子女利益的强劲意志、深厚的恻隐之心,氤氲
成强力无敌的人间温暖。多鹤曾经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被小环天天月月“凑合”
着“混”日子的达观所感染。
苦难中的守望相助
多鹤和小环的友谊是在相互的影响中结成的,多鹤其生活习惯和思维习惯对
于张家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她却固执地把代浪村的生活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张家。
小环对多鹤的影响更多地表现为潜移默化的精神层面。多鹤作为异域女子在血液
中流淌着身为日本人的“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而且她还有着代浪村人特有
的自尊心,所以当张俭对她视而不见时她骂“中国人都是撒谎精”。但小环这个
个性泼辣又有点好吃懒做的中国妇女却改变了多鹤骨子里的人生哲学,这种影响
主要是通过多鹤的三次自杀未果完成的。第一次是多鹤被张俭有意抛弃后,这时
的多鹤是有复仇情绪的,但却在小环唠叨丫头的小乳牙时自然地消失了。第二次
是多鹤和张俭偷情被发现后,为了宽慰小环张俭对多鹤的热情视而不见之时,但
是二孩的突然坠楼打乱了她的计划。最后一次就是张俭被判处死缓,小环的热鱼
汤和善意的谎言让多鹤“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多鹤在不知不觉
中接受了小环“凑合活吧”的生活哲学,小环的“凑合”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好
死不如赖活着”,是洞悉世事之后的清醒和坚忍,是将泪水流在心里而将笑容挂
在脸上给别人看,是用刀子嘴豆腐心对整个家庭的安慰,小环的隐忍是因为她明
白他们三个人是缠在一起分不开的。小环的生命哲学对多鹤的影响是巨大的,在
多鹤一开始掌握不多的词汇中就有小环的“凑合过吧”,从日本回到中国后她也
是满嘴的小环的词汇,这种影响之深切也让多鹤适应不了日本的生活了,在历史
的夹缝中她再次处于尴尬的境地。
小环和多鹤虽属于不同的国家,但作者对她们各自的精神都是抱着一种欣赏
的态度的,小环和多鹤在性格上来讲是完全区别开来的,小环泼辣、世俗,多鹤
懵懂、朴实;小环懒散、好吃懒做,多鹤勤劳能干;小环大大咧咧、嬉笑怒骂,
多鹤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小环过日子凑凑合合,多鹤较真固执;小环如火一样
热情,多鹤似水一样坚忍。多鹤和小环是两面一体的,她们是女性本体的不同方
面,是理想女性的两个分身。多鹤沉默、坚毅、执着,“(在中国),话说得好的
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多鹤)这样好的。”沉默隐忍的多鹤在异族的土地上
还是坚强地生活下来了。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女子,靠着坚忍的毅力完成了她生
命中一趟又一趟的惊险之旅。而小环不比王熙凤的手腕和才情差,但与其不同的
是小环有一颗悲悯忍宽厚的心。纵观小环的一生其实是一出悲剧,接受一个陌生
女子共侍一夫,用自己的一张利嘴帮忙隐藏多鹤在张家的身份,把丈夫的爱中有
一部分分给多鹤,因被二孩咬了一口伤着了心,最后,她让多鹤把身患骨髓癌的
丈夫接到日本治病去了,又让多鹤接走了丫头和大儿子,张家只剩下她一人孤守
空房,与年迈眼瞎的家狗黑子相依为命。她还对黑子笑笑说,张家的情意“咱心
领了”。小环的人生就是“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小环的幽默和乐观使我们在
读的时候似乎很轻松,但轻松过后不免心生一种难掩的怅然和沉重,由此更深一
层体会到人性之美的难得。
多鹤和小环,两个人“这么几十年,是好好陪伴,还是吵着打着陪伴,总之
有好气没好气都陪伴惯了”。多鹤回到日本五年半,当她再一次来到中国,一下
火车,她“就抱住小环”,而“小环有多么想念这陪伴,也只有小环自己清楚”。
回到那座破败不堪的家属楼后,“大家发现多鹤满嘴都是小环的语言,左一个右
一个‘凑合’,动不动就‘可美了’,‘遭老罪’”。原来,多鹤和小环早就你中
有,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在乱世中,她们以纤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
担,从最初的敌对仇视到最终结下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谊。这两个来自不同国度的
女人,性格迥异,一个如水,一个似火,但是,她们都善良、美丽、宽容、坚韧。
因为作者把两个女子放在了极致的环境下,让她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因此,读者眼里的多鹤不会因为她是日本人而让人觉得可恨,不会因为她异于常
人的言行举止而让人觉得可笑,也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让人觉得呆滞木讷;同样,
读者眼里的小环不会因为她的会骂街而让人觉得可憎,不会因为她的会偷懒而让
人觉得可恶,也不会因为她在菜市场偷食物而让人觉得道德败坏。小说里有着超
越国界、超越民族、超越伦理的人性之美,由此,我们之于多鹤是怜爱、同情的,
之于小环是尊敬、钦佩的。正是这两个理解苦难、懂得去爱的女子,以难能可贵
的姐妹情,唤醒了我们每一位读者心灵深处最原始本真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