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县运输公司的那天起,我就想着离开。
正如前面所写,母亲明里暗里帮我求人,我自己也毛遂自荐跑了几个单位,均无功而返。
社会上没有人脉,自身又没有打铁的硬本领,于我而言,攀上好单位,必定是蜀道之难。
我一方面得过且过,另一方面又蠢蠢欲动,不知不觉蹉跎了三年。
结婚之后,我更感觉到经济的捉襟见肘,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把目光投向市区。
开什么玩笑?
那是九十年代,人才市场还没有放开搞活,所有的调动必须按部就班,有些夫妻常年跑调动,却几十年分居两地。
我那时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一心朝外跑。
调成了更好,不成的话,又没有什么损失,万一就成了呢?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母亲笑眯眯地说,她什么都不懂,也不能帮上忙,就是觉得有枣没枣打几竿 ,打得枣子吃甜枣,打不来枣子买麦糖。
对于蜗居偏远村庄的母亲来说,县城是她去过的最大的城市,市区比七八个县城还大,那是母亲无法想象的。
在县城折腾了几年,也没有折腾出个名堂,还想去市区,那不是难上加难吗?
这些话,母亲一句没说,也没问,不说不问,不等于母亲不懂,她一直是个明白人。
母亲就是这样,既不说丧气的话,笑话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去阻止我。
母亲就是这样无条件地相信我,她知道这个老巴子无论怎样折腾,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写出来也许没人相信,我这个相貌与个头极其普通的人,也居然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上,并且承诺帮我调动到市里。
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没有半点虚与委蛇,当即拂袖而去。
繁华热闹的市区,我一无所有,但我走得挺胸抬头,坦坦荡荡。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目睹母亲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样子(请原谅我借用这样的词描写平凡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为三斗米做腌臜的事?
邻里之间有矛盾,请母亲出来调解时,母亲只说真话与直话,“就是给我一缸金子,我也不能说昧良心的话,做昧良心的事。”因此,邻居们给母亲的评价就是,说话做事一刀砍在板凳腿上,直来直去。
一次受挫,两次碰壁,母亲对我说,哪有什么事情一做就成?哪不得所有人都涌向市里,咱这农村旮旯里还有人毛吗?
母亲的话,话糙理不糙,我噗嗤一口笑出声。
我提着勇气,再次向市里的单位毛遂自荐。
机会来了,市里一家国营企业登报招聘,可是,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过了报名日期。
我不甘心,于是厚着脸皮给对方写自荐信,一次又一次,对方终于被我感动,中年妇女破格把我引荐给一把手。
经过该单位人事处一系列的考核,我被录用了。
我欣喜若狂,可是,没等我高兴太久,县里不放,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县里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母亲听说后,把手里的柴帘一推,弹弹身上的灰尘,就要去县里。
我一把拉住她,你去干嘛,你认识谁呀?
母亲理直气壮地说,县里的那些好佬(方言:有权有势之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就去求他们放你走,不行,我就天天跪在他们面前求,人心不是肉长的吗?再不行,我就去找县 长说理,你年年月月拿不到工资,不当你是人才,现在你要调走了,就当你是人才,这是什么歪歪理斜斜理?
我阻止了母亲,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周同志找了县LI相关部门据理力争,无果,只好找熟人出面,县LI终于放行。
等我喜滋滋地拿着调令,去市府干部科报到,又是一盆凉水当头浇:开什么玩笑!他企业怎么有权把人从县里调到市里?干部调动,必须经过市里审批。
我欲哭无泪,我是什么狗屁干部 ,需要这样大动干戈?
不管怎么说,那时的政策,就是如此,干部调动,必须经过一层一级的审批。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母亲一夜没睡,一根香烟接一根香烟地抽。
我调不调去市里,母亲无所谓,母亲只是不忍心我难过。
直至我后来做了母亲,我居然不忍心儿子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我才真正明白母亲的心意。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坐渡船,去了西墩。
中午时分,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说是西墩董五给写了二句半(方言:纸条),叫我去找他在市政府上班的哥哥帮忙。
我来不及问母亲怎么求的董五,便拿着纸条,直奔市 府。
门口值勤人员拦住了我,他们打电话给董科长,董科长连我面也没有见,直接回绝了我。
找不到可以帮助的人,但我又不想放弃,于是,我采取了最笨拙最可笑的方式:给干部科的范科长,一天写一封信,我相信,总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信里的内容,我把自己如何从偏远的农村考进县中,又从县中考进南京交通学校,后又分配到县运输公司,以及半年拿一回工资等情况,实话实说。
三个多月,一百多封信,我相信范科长是被我感动了,终于打电话到运输公司,同意将我调入市里。
我又拿着市 府干部科范科长开具的调令,去市里新光集团报到。
自此,我成了市里的一名职工。
那个下午,我走在闹市区,一脚把路边的石子踢出去老远,有着范进中举的疯癫。
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都不敢相信,无亲无故的范科长会给我放行。
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母亲常说,认定的事,一心门朝南。
我有时也有母亲遇事死磕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