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老公说,他小时候依稀听大人说起过,族家的一位四爷爷也有一段挺稀奇的姻缘,被传为美谈。
我缠着他说详细点。
他说,当时四爷爷是当铺的大掌柜,年底盘货时,发现一张当票已经逾期3个多月,不见来人赎当,按照行规,可由当铺自行处理,可以放在估衣铺售卖。伸开一抖搂,是一件玫红色的嫁衣,四爷爷动了心思,拿到了自己房中。后来是怎么和绣嫁衣的姑娘联系上,又娶回家的,细节就不清楚了。
“这得问父亲和小姑,他们准知道!”说罢还朝我挤挤眼。
我知道,他是以故事为诱饵,诱我回他家过年。哼,男人,又动他的小心思了。
我就顺水推舟催他收拾东西,于春运大潮中开车回了他的老家。
刚安顿好,吃罢晚饭,我就为公公沏好茶,恭敬地端坐一旁,细听他老人家把百十年前的旧时光从岁月的长河里捞出来,沥出水分,一帧一帧放到我们面前,细细地品味那时的爱,怨,和美好。
我在上次的文章里说起过,老公的太爷爷那一辈是他们那一片很大的地主,城里有好多铺子,其中就有一间当铺。
当铺里,有大柜,二柜,账房,一个端茶递水打杂的小伙计,这些都可以雇佣外边的人,唯有大掌柜,基本上都是从族家的子侄中挑选出机灵忠厚的孩子经过长时间的培养才能担任。
四爷爷是未出五服的族亲,从十来岁起,就跟着太爷爷在一家当铺里做小伙计,学眉眼高低,学人情世故,学察言观色,学识人辨物,学把一件当物最大限度地物质化,赚取更多的利润。
当物又分死当和活当。死当价格要高一些,和卖到当铺一样。活当价钱要少一些,注明来赎时的期限和利息,以及逾期不赎时的处理方法,以票据为本,认票不认人。
太爷爷也算是有点良知的地主吧,每到年底盘点时,会把逾期未赎的当物好好理一理,七八成新的衣服会放到估衣铺售卖,半新不旧的衣服,会施舍给流浪的乞丐,同时还会备一些年节时的吃食,让乞丐能吃一顿饱饭。
那一年,理货时,就发现了一件红嫁衣。大柜回忆说,当时是一位中年妇人来当的,对于死当和活当,还纠结了一会儿,说是她女儿自己费尽心血绣了大半年的嫁衣,现在暂且用不上,又恰逢家中突遭变故,急需用钱,先当几串钱应急,等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再来赎回。
妇人泪水涟涟,大柜想如若不是遇到迈不过去的大坎,任是谁也不会把嫁衣放在当铺,有点晦气,但也说明家中实在拿不出值几串钱的当物了。大柜动了善念,多给了一串钱。
妇人走时一步三回头,央求大柜千万多给她留些日子,等日子好过一些,就会来赎。
四爷爷看着这件嫁衣,升起一丝悲悯之心,暗自思忖,过了这么久没来赎,定是还在困厄中没缓过来,有心帮衬一二,但翻看着当票,当票上也没写明住址,只写明了当息和赎当的日期。
他没按照行规把衣服送进估衣铺,而是收了挂在他的房中靠窗的衣架上。
衣服收在仓中将近一年,但撑开,并无什么霉味,反而有一丝淡淡的香气隐隐约约弥漫在房中,大朵的牡丹盛开在衣襟上,粉红的花瓣仿佛随着微风轻轻颤颤地抖动,把花心里的香味儿都散出来了。
面料只是一般丝绸,但刺绣明显是下了功夫的,一看就是闺阁少女花了心思的,寄托了无限希望和春思,一针一线都很细致考究,款式也是当下比较时兴的样式,小竖领,宽肩收腰,大裙摆。
四爷爷看书、辨物、鉴宝累了,眼光不自主地就飘向那件嫁衣,细细端详片刻。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进来,红红的嫁衣浸润在金色的光晕里,好似一名美少女袅袅婷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那儿,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夜晚,朦胧的夜色斜映窗前,四爷爷仿佛还能看到,一个美丽的倩影,时而坐在桌前,执笔写字作画,时而抚琴低声吟哦,时而凭栏斜坐,手拿一把纸扇轻轻地摇着……
有一日,四爷爷看到少女立在湖面的小舟上,微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微微颤动。他很清楚地听到,女子轻启珠唇,喃喃道: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艨舟, 载不动、许多愁……
会有什么愁?四爷爷刚要上前探问时,忽地从梦里惊醒,是一场梦罢。可分明地,他看到月照窗棂,树影婆娑,那一声充满哀怨的吟诵还在耳边回响。
梦里看不清女子的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份哀怨却如影随形,从内而外自然地透了出来,相距那么远,都能感觉到“岂是一个愁字了得”。
隔不多时,他又梦见女子在爬台阶,一眼望不到顶的高高的台阶。见她拾级而上,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女子竟然穿着寺庙的灰色淄衣,一条长辫子垂在腰间,辫梢轻轻摆动,身形袅娜,但抖动的肩膀和略显沉重的步履,还是透着莫名的哀伤,让四爷爷心生怜爱,有把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的冲动。
更让四爷爷奇怪的是,大柜说,这些天,你的屋子里怎么半夜总是有琴声啊,叮叮咚咚地很是缠绵,他夜里起夜时听得真真地,还调侃地问四爷爷是不是在屋里藏了个美娇娘?
四爷爷有些惊,他又问二柜和账房,二柜说他也听到了抚琴的声音,还听到有女子在吟诗呢。账房上些了年纪,摆摆手说似有耳闻,但听不真切。
不过,账房又加了一句说,东家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家中父母也该有媳妇亲近侍奉才好啊。
当时,四爷爷三十来岁,曾娶妻,妻子贤惠能干,知书识礼,两人感情甚笃,他在城里忙生计,妻子在家奉养双亲,教养孩子,隔两个月他回老家一次,每次都是小别胜新婚的深情缠绵。
可妻子却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母子俱亡。从此,刚满6岁的儿子,一直在乡下由爷爷奶奶照顾。
劝他娶继室的不少,为他保媒拉纤的好几个,他都婉言相拒了,坚持要为亡妻守制三年,他不忍枕边人尸骨未寒,他又明堂红烛别娶新人。
因此任是旁人再劝,他都微笑摇头不予理会,再加上当铺生意红火,日常事情又多,续弦之事暂且搁置了,屈指算来,亡妻坟头的青草已是枯了三次,又荣了三次。
这一年的中秋节,新上任的知府老爷要举办灯会,以彰显他治理有方,家和景明。
四爷爷回了老家,把父母和孩子接到城里,看花灯,逛庙会,好好热闹热闹,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转了大半晌,也是人困马乏。
第二天吃罢早饭,闲坐喝茶,母亲再次提起续娶一房媳妇的事儿,她摸着孙儿的头说,你不为自己考虑,孩子也要有娘亲教养。你要守三年,现在三年已过,该思谋这事了。而且,前几天,你姑母也说起,她曾为你卜封,说你的红銮星动了,好事将近。
言谈之下,商议定了明日上观音寺,拜佛祈愿,求神佛赐他一桩好姻缘。
四爷爷陪着母亲去了观音寺。寺在山上,长长的台阶从山脚下往上延伸。看到台阶那一刻,真的是恍如梦中,和梦里那个场景太像了,恰如从梦里直接搬到了面前。
四爷爷背着母亲上的山,几百级台阶,爬得通身汗流,但真不觉得累,冥冥中有点期待,觉得会有什么意外之喜就在山顶等着他。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的感应还是很靠谱的。四爷爷搀着老娘佛前跪拜行礼,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暗暗祈祷。就在睁开眼睛搀扶母亲起身时,他注意到一个身穿淄衣的女子正在佛前为供奉的灯盏添灯油。
她略倾着身子,手拿长柄油壶,缓缓地往灯盏里注油,很虔诚,很专注,仿佛周遭的喧闹和来往的香客都不在她的意念之中,她的意念都集中在她手中的油壶上。
这不就是多次萦绕梦中的女子嘛,梦里寻她千百度,她却在这里,一下子点亮了四爷爷的眼睛,原本有些晦暗的佛堂仿佛被千万条金色的阳光齐刷刷笼罩着,亮得晃眼。
他的人如入定一般,直直地杵在那里,忘记了该做什么。母亲看他出神的模样,也注意到了眼前的女子,但佛前有清规,不得亵渎,便抻了抻他的衣袖,示意他离开,给后面的香客腾地方。
四爷爷这才恍然搀着母亲离开。知儿莫若母。母亲以每月要布施10斤香油供奉长明灯的原由求见了寺院的住持,并详细打听了那个女子的来历。
女子叫碧秀,今年24岁了。幼年订了娃娃亲,可就在临近成婚之际,夫婿却突染恶疾,一病不起。碧秀就成了望门寡,还被乡邻传“克夫”,避之不及。媒人后来再提亲的都是鳏寡老迈之类,父母也不舍得她嫁去,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再后来,碧秀父亲突发急病,虽百般求医救治,终撒手西去,撇下娘仨,碧秀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一点薄产,平日里做针织绣品寄卖,日子甚是凄苦。
碧秀从小就常跟着母亲来寺院拜佛求经,也是与佛有缘之人。思及终身,难免悲苦,每个月必来寺中做几天居士,散心祈愿,疏散心结。
末了,住持又道,女子是顶好的女子,幼年曾跟着做秀才的爹爹识字学礼,颇懂礼仪,贤惠温顺,将来定是位会持家理事的贤内助。
故事讲到这里,就顺理成章了。三媒六聘,洞房花烛,四爷爷终于把梦中那抹倩影踏踏实实地搂在了怀中,温润可人的气息从此温暖了他的余生。
执手相牵,每一个不曾深情凝望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桌上的一粥一饭,窗前的一花一草,落入眼中,皆是无尽的繁华和美好。
尤其是后来,他被整治得直不起腰,昂不起头,迈不动腿的日子里,只要那双温暖的手钻进他的掌心,那缕芳香沁入鼻息,再难再苦,终于都撑了过来。
再然后,互相搀扶着走过田间沟坎,从春到夏,再到秋到冬,那亲密的背景曾羡煞了多少年轻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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