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人间》第11章 沪上启智小学:新的征程

10岁生日那天,三姨拎着奶油蛋糕走进屋,黄澄澄的奶油上卧着颗红樱桃,是我头回见。烛火亮时,奶奶说鄂省娃过十岁,是因抗战时娃们十岁就得扛劲,如今过生是盼咱平安长大。我咬下一口蛋糕,甜得眯起眼,黏在嘴角的奶油,像把好日子都沾住了。

2010年的初秋,沪上的风已经带了点凉意,可绿皮火车里的空气还是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锅。我攥着皱巴巴的火车票,票面上的油墨蹭在手心,染出一小片灰黑色。爸爸走在前面,肩膀上扛着我的旧书包,书包带断了一截,用麻绳草草捆着,里面装着我从陆家村带来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爷爷塞的炒黄豆——他说“路上饿了垫垫”,豆子硬得能硌掉牙,我却宝贝似的揣着。

火车开动时,我扒着窗户往后看,熟悉的稻田像被风吹皱的绿绸子,一点点往后退,最后缩成模糊的色块,被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挡住。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陆家村,离开爷爷奶奶,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慌又有点说不清的期待。爸爸坐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却被列车员制止了,他悻悻地把烟袋塞回去,没跟我说一句话,只是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电线杆,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

我想起姐姐。她比我大五岁,在我三年级那年,被爸爸带到了沪上。后来奶奶偷偷跟我说,爸爸不肯给姐姐交初中学费,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姐姐性子犟,不肯回家麻烦爷爷,就去给桂乡的表姐带小孩,每个月赚点微薄的收入。我奶奶觉得这样不靠谱,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回来把姐姐带去了沪上。姐姐听爸爸的安排去电子厂打工,每月挣的钱,大多被爸爸拿走了。后来,姐姐不愿意把工资交给爸爸,爸爸发了火,认为姐姐不服管教,把她送回了老家,撂下一句“自生自灭”。现在想来,那时爸爸把姐姐送走,大概早就盘算着要把我接来沪上吧——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这背后藏着的无奈与自私。

火车晃了十几个小时,到沪上南站时,天已经第二天早晨了。出站口的太阳光亮得晃眼,人潮汹涌,脚步声、说话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混在一起,像一场嘈杂的大戏。我紧紧跟着爸爸,怕被人群冲散,手心全是汗。坐地铁时,我更是慌得不行——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那么快的车,还在地下跑。地铁启动的瞬间,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忍住,扶着扶手狂吐起来,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旁边一位穿碎花衬衫的漂亮姐姐赶紧递来纸巾,还站起来给我让了座:“小朋友是不是晕车了?快坐会儿,别摔着。”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奶奶说话的语气,我红着脸说了声“谢谢”,心里却暖了点——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总算遇到了点善意。

我以为爸爸早就给我找好了学校,可到了住处才知道,学校是临时找的。我们住的地方在城郊,是两间几十平米的一层出租屋,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空气里飘着一股霉味和油烟味混合的怪味。厕所在外面,那边角落里堆着爸爸捡来的废品。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带我去学校,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路上反复跟我说:“到了学校要听话,别跟同学吵架,好好学习,别给家里丢人。”

我们要去的学校叫“启智小学”,是一所民办学校。当我跟着妈妈站在校门口时,还是愣了一下——教学楼是崭新的红砖房,墙上刷着彩色的涂鸦,操场边种着高大的香樟树,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在里面跑跳,笑声像撒了把碎银子。这和陆家村小学的土坯房、黄土操场比起来,简直像两个世界。我攥着妈妈的衣角,心里又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能在这么好的地方上学,紧张的是怕自己融不进这里的环境。

妈妈带我去教务处问班级,老师说我被分到了五年级三班。我们从一楼的一年级一班找到四楼的五年级三班,走廊里铺着光滑的瓷砖,我穿着旧布鞋,走在上面“哒哒”响,总觉得不自在。路过二班门口时,妈妈突然停住了,指着教室里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说:“那不是张婷吗?你张叔家的闺女。”张婷家在新吉村种大棚菜,妈妈常去她家摘西红柿。她也看到了我们,跑出来跟妈妈打招呼,笑着跟我们说:“阿姨,你儿子也来这儿上学了,以后我和他就是校友啦!”她的笑容很亮,像沪上的太阳,让我心里的紧张少了点。

进三班教室时,上课铃刚响。班主任是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周,叫周建国,后来我才知道他教数学。他个子不高,微胖,穿件灰色的针织衫,手里拿着花名册,表情严肃得像块铁板。“这是新转来的陆知遥,”他指了指最后一排的空位,“你就坐那儿。”我抱着书包走过去,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打量,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

新环境的冲击,比我想象中更强烈。教室里有多媒体设备,老师讲课用投影仪,屏幕上的字又大又清晰,可我却看得眼花缭乱——在陆家村小学,我们只有黑板和粉笔,从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最让我头疼的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说话时总夹杂着英文,“Open your book”“Listen carefully”,这些简单的指令,我一句也听不懂。看着同学们都熟练地翻开课本,跟着老师读,我却只能盯着课本上的字母发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一群调皮的小虫子,在我眼前乱爬。

第一天上课,周老师就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后来我才知道,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是这学期刚转来的,他想立立规矩。他给每个人发了张纸条,让我们写一句话自我介绍,还要写上自己的优势。我拿着笔,想了半天,在纸条上写:“大家好,我叫陆知遥,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是五年级的学生,不是三年级哦。”我以为这样写能显得自己很厉害,没想到周老师看到后,却把我叫到了黑板前,指着上面一道单位换算题说:“既然你觉得自己厉害,那就把这道题算出来。”

黑板上写着“5千米等于多少米”“3吨等于多少千克”,这些单位我在陆家村小学听老师提过,可具体怎么换算,我早就忘了。我站在黑板前,手里的粉笔攥得紧紧的,脑子一片空白,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黑板上,晕开一小片白印。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老师没骂我,只是让我回座位,说:“知道差距了吧?以后好好学,别总想着逞能。”那节课剩下的时间,我一直低着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又委屈又难受——我不是想逞能,我只是不想被别人看不起。

从那天起,我就像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每天早上,我比闹钟起得还早,在出租屋的路灯下背英语单词,那些单词像绕口令,我背了又忘,忘了再背,直到嘴巴都念得发麻。放学后,我不跟同学去玩,而是留在教室里做题,直到学校关门,保安叔叔催我走。妈妈心疼我,总给我煮鸡蛋,说“补脑子”,我舍不得吃,偷偷藏起来,想等周末带回家给爷爷奶奶——虽然我知道,鸡蛋放不了那么久,可还是想留着。

章哲老师的语文课,成了我那段日子的救赎。章老师她是位二十多岁的女老师,留着齐肩的短发,戴副细框眼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讲课文时,总爱把自己的故事掺进去,讲《背影》时,她说到自己父亲送她去大学的场景,眼里闪着泪光:“你们现在可能不懂,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父亲的爱,都藏在那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我坐在下面,想起爷爷背着我去看病的样子,想起爸爸虽然话少却会在我吐了之后默默给我递水,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力量——原来一篇文章,能把心里说不出来的情绪,都写出来。

章老师发现我对文学感兴趣,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摞课外书,有《城南旧事》《草房子》,还有几本古诗词选。“这些书借给你看,”她把书递给我,“看完了跟我说说你的想法。”我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晚上在出租屋的台灯下,我一页一页地读,那些文字像温暖的光,照亮了我在陌生城市里的孤独。有次我在作文里写了陆家村的竹林和爷爷,章老师在评语里写:“文字里有温度,你是个心里装着爱的孩子。”看到那句话时,我趴在课桌上,偷偷哭了——在沪上,除了妈妈,还没人这么懂我。

半学期的时间,像飞一样快。第一次期中考试前,我紧张得好几晚没睡好,章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别慌,你平时那么努力,肯定能考好。”考试那天,我握着笔,手心全是汗,却比平时更镇定——我把所有会的知识,都仔细地写在卷子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发成绩那天,我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周老师拿着成绩单,从第一名开始念,念到第二名时,他顿了顿:“陆知遥,语文95,数学92,英语88,总分班级第二。”全班同学都扭头看我,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考了第二名!放学后,我一路跑回家,把成绩单递给爸爸,他正在整理废品,看到成绩单,眼睛亮了亮,难得地笑了:“不错不错,没白让我费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我:“这是奖励你的,要是下次能考第一,我给你买遥控飞机。”我攥着那五十块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是爸爸第一次给我奖励,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第一,拿到那架遥控飞机。

为了那个奖励,我更努力了。英语课上,我不再害怕被老师提问,而是主动举手;数学课上,我把周老师讲的错题都抄在本子上,反复琢磨;语文课上,我积极回答章老师的问题,她推荐的书,我都写了读后感。课间休息时,我不再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而是和同学们讨论题目,同桌燕筝也常来问我数学题,我们俩成了好朋友。由于住的比较近,我经常去她家里玩儿。

期末考试前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学到深夜。妈妈总劝我早点睡,我却说:“再学一会儿,我想考第一。”出租屋的台灯很暗,照得课本上的字有些模糊,我就把课本凑得近一点,直到眼睛发酸。有次章老师看到我眼里的红血丝,心疼地说:“别太累了,身体是本钱。”她给我带了瓶眼药水,说“滴上能缓解疲劳”,那瓶眼药水,我一直舍不得用,直到现在,还放在我的抽屉里。

放榜那天,我早早地就去了学校。红榜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我挤在人群里,从第一名开始找——“五年级三班,第一名,陆知遥。”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激动得跳了起来,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同学们都围着我,跟我说“恭喜”,章老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就知道你能行。”她的眼里满是欣慰,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拿着奖状,一路跑回家,想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还要跟他要遥控飞机。可到家时,爸爸却不在家,妈妈说他去废品站卖东西了。直到晚上,爸爸才回来,他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我把奖状递给他,兴奋地说:“爸,我考第一了,你说要给我买遥控飞机的。”爸爸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哎呀,最近手头有点紧,下次吧,下次考第一再买。”我心里的欢喜一下子凉了半截,像被泼了盆冷水。妈妈在旁边打圆场:“你爸也是没办法,他今天卖废品才挣了几十块钱,我给你买了块橡皮,也算奖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粉色的橡皮,上面印着小兔子,虽然不是遥控飞机,可我还是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妈”。

后来,我再也没提过遥控飞机的事,爸爸也没再提过。偶尔我考了好成绩,他会给我买块糖,或者买本练习本,再也没有过像样的奖励。我知道,爸爸不是故意骗我,他只是没钱——沪上的生活成本太高,他靠捡废品和打零工挣钱,养活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我还是有点难过,不是因为没拿到遥控飞机,而是因为爸爸的承诺没兑现。章老师说过:“做人要讲信用,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后来才明白,有些承诺,不是不想兑现,而是敷衍不想兑现。

沪上的霓虹,比陆家村的星星亮得多,夜晚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我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攥着那块粉色的橡皮,心里却很踏实。虽然没拿到遥控飞机,虽然爸爸的承诺没兑现,可我知道,我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闯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章老师说:“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重要的不是跑得快,而是坚持跑下去。”我想,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像现在这样,努力下去,不放弃。

启智小学的日子,像沪上的秋天,既有凉意,也有温暖。在这里,我遇到了好老师,交到了好朋友,也明白了努力的意义。那些在出租屋里挑灯夜读的夜晚,那些在课堂上积极发言的瞬间,那些拿到奖状时的喜悦,还有那些小小的遗憾,都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10岁的时光,也照亮了我往后的求学路。我知道,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只要我肯下苦功夫,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芒。

作者:熔橙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