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响》第十章:牢狱之灾

一、青竹泣血

景元三年暮春的山阳竹林,笼着一层薄雾,嵇康正踞坐在青石案前校勘《广陵散》琴谱。新制的竹笔悬在羊脂玉笔架上,墨香混着竹露滴落的清响,在晨雾中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忽听得柴门“砰”地撞开,吕安的书童阿青踉跄着摔进庭院,衣襟上的血渍在素白葛布上洇开,像极了案头宣纸上未干的朱砂批注。

“先生!公子被廷尉府的人拖走了!”阿青膝盖砸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怀中滚落的竹简沾满泥污,“吕巽那厮……在状纸里写公子‘挝母挝兄’,说他举着桑木杖要打亲娘!”嵇康手中的狼毫“当啷”坠地,墨汁在《孝经》注疏上晕出个歪斜的墨团——他昨日还见过吕安之母,老人家坐在廊下剥莲子,夸吕安新制的木枕睡着比丝绵还软。

急雨在竹叶上敲出密鼓时,嵇康已策马驰入洛阳城。朱雀街的青石板泛着冷光,街角茶寮的老汉冲他摇头:“嵇先生快回吧,吕公子的车驾刚过西市,车上插着黑幡,是‘不孝’的罪签。”他猛地扯紧缰绳,坐骑一声长嘶,前蹄在石板上踏出火星。拐过街角,正见一队甲士押着槛车驶来,吕安的青衫已被撕成碎片,裸露的肩背上几道鞭痕触目惊心。

“嵇兄救我!”吕安的声音混着雨声,像被揉碎的琴弦。嵇康刚要下马,为首校尉的长槊已横在胸前:“大将军有令,涉案人等一并收监。”槊尖的红缨在风中乱颤,扫过嵇康腰间的玉珏——那是山涛任吏部郎时所赠,此刻却照不进廷尉府的铁门。

地牢的潮气渗进骨髓时,嵇康听见隔壁传来刑杖落地的闷响。他摸索着从袖口取出半块焦尾琴残片,这是入狱时拼死从狱卒手中抢下的——三日前在柳树下打铁,火星溅上老桐木,他随手劈出焦木,不想竟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指尖抚过灼痕,耳畔忽然响起吕安的惨呼:“我没有打母亲!那桑木杖是给邻村王叟治腿疾的……”

二、铁栏照壁

七日后的晌午,牢门“哐当”开启,钟会的熏香混着阳光涌进地牢。嵇康倚着石壁逆光而坐,见那人身着月白羽纱,腰间玉连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恍若当年在太学初见时的场景——只是那时钟会捧着《四本论》,眼中是少年人的灼灼光芒。

“嵇先生可知道,吕安的‘不孝’案,是大将军亲批的黄绫状?”钟会指尖划过铁栏,鎏金袖扣在石壁投下菱形光斑,“令兄嵇喜在军中为将,若先生肯写一纸悔罪书……”

“钟大人还记得,当年在洛阳城外,你带着千余宾客来见我打铁?”嵇康忽然开口,声音像淬过冰水的铁器,“我抡着铁锤问你‘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你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如今你见的,可是司马昭案头的杀人令牌?”

钟会的脸色倏地青白,袖中玉笏重重磕在铁栏上:“嵇康!你可知吕巽为何要告亲弟?他早向大将军密报,吕安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暗讽朝政,说‘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是把当今圣上比作商纣桀纣!”

地牢深处传来滴水声,嵇康望着钟会腰间晃动的玉佩,想起山涛曾说这玉连环是曹操当年赐给荀彧的旧物。“所以你们需要一个由头,”他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焦尾琴残片,“不孝罪是最好的刀刃,既能斩了吕安,又能引出我这抱薪救火的人。”

钟会拂袖而去时,嵇康听见他与狱卒低语:“严加看管,尤其那琴……”指尖骤然捏紧焦木,木屑扎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痛——比这更痛的,是想起三日前在牢中初见吕安,那向来挺直的脊背竟佝偻如弓,左目肿得只剩一条缝,却还惦记着让他“莫要为我犯险”。

三、竹影摇曳

山阳竹林的竹叶在风中翻卷时,向秀正跪在嵇康的石案前。案上墨迹未干的《声无哀乐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页边小楷:“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日,嵇康倚着竹树教他辨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这琴声里若带了悲喜,便落了下乘。”此刻他却觉得,满竹林的风都在哭。

“召集诸位兄弟,明日卯时洛阳城门口会合。”向秀扯下青衫,露出内里素白中衣,衣襟上绣着的竹叶纹已被泪水洇开,“哪怕跪穿司马昭的门槛,也要把嵇兄捞出来。”

阮籍是第一个到的,酒葫芦在腰间晃出空荡的响声:“昨日在司马昭府前,看见贾充那厮捧着吕巽的‘血书’进去,那血书我见过——吕安的血是琥珀色,吕巽的却是青黑色,分明是掺了朱砂。”他忽然仰头灌酒,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在中衣上烫出深色的疤。

山涛穿着褪了色的官服,腰间玉带已换成素帛:“我昨夜去见陈泰陈尚书,他说司马昭早就在等嵇康犯错——当年拒当郎中令,去年又在太学讲‘非汤武而薄周孔’,这话早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了。”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补丁,那是嵇康夫人亲手缝的,针脚细密如竹林的竹丝。

最出人意料的是王戎,这个向来精于算计的人,此刻袖中装着变卖田庄得来的金饼,沉甸甸地压着袖口:“我打听到廷尉府的典狱丞好赌,昨夜在赌坊输了三百贯,正急得团团转……”他声音突然哽咽,“当年在竹林里,嵇兄总说我‘卿卿复卿卿’,如今才明白,这世间最傻的,是把真心当作算盘珠子拨弄。”

四、寒铁沉江

司马昭的府邸在暮色中像头蛰伏的巨兽,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映着残阳,恍若凝固的血珠。山涛跪在门前的青铜鼎旁,鼎中檀香早已燃尽,只剩几星余烬在风中明灭。他数着门楼上的滴水,从辰时到申时,膝盖早已没了知觉,手中捧着的嵇康手书《广陵散》琴谱,边角已被冷汗浸透。

“山吏部请回吧,大将军说了,此案干系人伦纲常,断无宽宥之理。”门房第三次出来时,语气里多了丝不耐。山涛抬头,见门房腰间挂着的玉牌正是自己当年所发,忽然想起十年前,他与嵇康在洛水边煮酒论政,嵇康说“君子行道,以改变天下为乐”,如今这天下,却容不下一个弹琴打铁的人。

太学的钟鼓楼在正午敲响时,阮籍撞开讲堂大门。他散发跣足,手中握着从祭孔殿取下的青铜鼓槌,鼓声如惊雷滚过太学广场:“诸君可记得,嵇先生讲《尚书》时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如今吕安被兄长构陷,嵇先生为友请命,却要被下狱问斩,这便是司马氏的‘俊德’?”鼓点越来越急,震得廊下的编钟嗡嗡作响,三百太学生纷纷落泪,有人解下儒巾抛向空中,像一片雪白的蝴蝶。

向秀在中书省后巷等到了中书令李丰,那人袖口沾着朱砂,显然刚批完奏折。“不是某家不帮,”李丰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巷口,“昨日钟会在大将军府说,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这话正戳中大将军的忌讳。你可知上月有人献《祥瑞图》,大将军却把图烧了——他要的不是祥瑞,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不顺从者的下场。”

王戎在典狱丞的别院耗了整夜,金饼堆成的小山前,那胖子的小眼睛终于眯成缝:“不是某不愿通融,实在是廷尉大人有令,此案要‘穷治其罪’。昨夜钟侍郎亲自来提审,给吕安上了‘请君入瓮’刑——把人装进烧红的铁笼,说要‘烤出真话’。”

五、霜诏临门

七日后的清晨,洛阳城飘起细雪。向秀攥着三百太学生联名的血书,站在宫门前的铜雀台下。血书用黄绢裱着,每个名字上都按着红指印,像落满雪地的红梅。他望着宫门上方的匾额,“太极殿”三个金字在雪中泛着冷光,忽然想起嵇康曾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此刻这天地,真的要合了么?

山涛收到的是陈泰的密信,素笺上只有八个朱砂大字:“司马之心,路人皆知。”他握着信纸的手在发抖,想起陈泰父亲陈群当年制定《九品中正制》,为的是“唯才是举”,如今这制度却成了司马氏网罗党羽的工具。案头的青铜灯台突然倾倒,灯油泼在嵇康的《太师箴》上,“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八字被火舌吞噬,像极了狱中那盏将熄的烛。

阮籍在嵇康的空宅里喝光了最后一坛酒,酒坛摔在青砖上碎成齑粉。他望着墙上嵇康手书的“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忽然抽出腰间长剑,在雪地里舞起《胡笳十八拍》。剑穗扫过梅枝,红梅纷纷坠落,落在他素白的衣摆上,像极了刑场上将要溅起的血——只是他知道,嵇康等不到那一天了。

黄昏时分,司马昭的诏书传到廷尉府。狱卒们捧着朱漆食盒走进地牢,嵇康正在给吕安包扎伤口,用的是撕下的中衣布条。“先生,这是……断头饭?”吕安望着食盒里的烤羊腿和温酒,声音发颤。嵇康却笑了,指尖抚过焦尾琴残片:“不,这是司马昭给咱们的‘劝降宴’。”

诏书展开的声音在牢中回荡,“嵇康吕安,朋比为奸,伤风败俗,着即——”狱卒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他看见嵇康正对着焦尾琴残片拨弄,清越的琴音从灼痕间流出,混着细雪落在诏书上,将“斩立决”三字洇成模糊的墨团。

洛阳城的暮鼓敲响时,七贤齐聚在嵇康的竹林。向秀望着案头未完成的《庄子注》,笔尖还停在“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处。阮籍忽然指着东南方:“看!嵇兄的仙鹤!”只见两只丹顶鹤掠过竹林,清越的鸣声穿透寒雾,像极了嵇康在狱中敲着焦尾琴残片,低吟的那曲《长相思》。

雪越下越大,山涛忽然看见雪地上有行模糊的脚印,从竹门延伸到石案前——那是嵇康常穿的木屐留下的,鞋跟上的竹钉印,在雪地里印出小小的竹叶纹。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牢门和诏书永远关不住的,就像这漫山的竹林,哪怕被风雪压弯了腰,待春日来临,依旧会抽出新的竹枝,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那是嵇康教给他们的,永不屈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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