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响》第9章:暗流涌动

一、朱轮华毂,叩响竹扉深

曹魏景元二年的盛夏,山阳竹林被蝉鸣浸得发亮。嵇康赤足站在锻铁炉前,铁钳夹着刚出炉的剑胚,火星溅在他素白中衣上,烧出星星点点的焦痕。他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抬头望去,只见一乘朱轮华毂的马车破雾而来,车辕上饰着精美的云雷纹,与周围的青竹形成刺眼的对比。

“又是洛阳来的官车。”向秀放下手中的《庄子注》,眉间闪过一丝忧虑。自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后,这样的不速之客便络绎不绝,只是今日的车马,车轼上嵌着的司隶校尉青铜印,让他心头一紧。

锻铁炉的火光映红嵇康的侧脸,他却像没听见般,继续挥锤。火星溅在脚边的凉席上,将向秀新抄的《声无哀乐论》烫出几个小洞。直到马车在锻铁台前停下,车门掀开,露出钟会华丽的织金锦袍,他才顿了顿,铁钳“当啷”砸在铁砧上。

“嵇先生,别来无恙?”钟会的声音像涂了蜜,却掩不住眼底的紧张。他双手捧着一函用蜀锦包裹的书册,正是他耗时三年写成的《四本论》,“某久仰先生清名,特携拙作前来,望先生不吝赐教。”

嵇康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钟会腰间的玉具剑——剑鞘上的螭龙纹与司马昭的佩剑如出一辙。他没有接书,只是指了指凉席上的陶碗:“口渴的话,自便。”便又转身对着锻铁炉,铁钳夹住新的剑胚,火星再次四溅。

钟会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嵇康后背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焦痕斑驳如星图,与自己身上价值百金的蜀锦形成刺目的对比。凉席上的陶碗缺了口,里面的井水浮着几片竹叶,他忽然想起太学里流传的话:“嵇康锻铁,虽王侯至此,目不斜视。”

“先生可知,”钟会强压怒火,“大将军近日常赞先生‘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故意加重“大将军”三字,见嵇康仍不回头,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某此来,不仅为论学,更为传大将军美意——”

“司马昭的美意,”嵇康突然开口,声音像淬过的剑,“还是留给钟大人自己吧。”他转身,铁钳上的剑胚红得滴血,“听闻钟大人新撰《四本论》,论‘才性四本’,可曾论及‘真性’二字?”

钟会的手紧紧攥住书册,蜀锦边缘的金线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想起二十年前初见嵇康,在太学讲堂,后者穿着粗布麻衣,却让所有峨冠博带的儒生失色。那时他便发誓,一定要得到这个人的认可,却不想今日,对方连正眼都不愿给。

“先生果然快人快语。”钟会勉强笑道,将书册放在凉席上,“某此作,正是欲与先生探讨‘性’与‘才’的本末——”

“钟大人弄错了。”嵇康将剑胚浸入冷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面容,“我这里只有锻铁的火、淬火的水,没有论辩的口舌。”他忽然指着钟会的马车,“若想让我看你的书,先去把车辕上的司隶校尉印砸了,换辆牛车再来。”

二、青眸冷睨,星火灼寒心

蝉鸣声突然低了下去。向秀悄悄扯了扯嵇康的衣袖,却见他眼中燃着比锻铁炉更烈的火。钟会的脸由红转白,手指在书册上掐出深深的印子,忽然注意到凉席角落的木牌,上面刻着“非汤武而薄周孔”——正是嵇康《绝交书》中的名句。

“先生真的不愿与某一谈?”钟会的声音轻得像蛇信,“当年某初撰《四本论》,唯恐先生不屑,曾绕道竹林,将书册从墙外扔进,先生可还记得?”

嵇康的动作顿住。他当然记得,那是十年前的暮春,他正在竹林深处埋酒,忽然看见墙外飞来一函书册,绢帛上的小楷工整得过分。他连翻都没翻,便用来包了刚摘的竹笋。

“原来钟大人还记得。”嵇康冷笑,“可惜那时的钟会,比现在可爱些。”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钟会心上。他想起当年的自己,在墙外徘徊半日,终究不敢叩响竹扉,只能将书册远远扔进,像个偷摘仙桃的顽童。如今他官居司隶校尉,权倾一时,却连眼前人的一个正眼都换不来。

“先生……”钟会忽然跪下,声音发颤,“某对先生的才学,向来心驰神往——”

“住口!”嵇康的铁钳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溅在钟会的锦袍上,烧出几个小洞,“你心里想什么,当我不知?司马昭让你盯着竹林,你便装作文士来访;钟毓让你拉拢名士,你便捧着书册作揖。”他忽然逼近,青眸中映着钟会惊恐的脸,“你看我锻的这把剑,剑脊上刻的是‘自然’二字,你若再敢踏入竹林,我便用这把剑,在你那本《四本论》上刻‘虚伪’二字!”

向秀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钟会。后者的锦袍已被冷汗浸透,方才的火星在袖口烧出焦痕,像道耻辱的印记。他忽然注意到嵇康脚下的凉席,上面用炭笔绘着一幅《竹林七贤图》,自己的位置被涂成一片墨黑——原来在嵇康心中,他从来都是竹林外的阴影。

“钟大人请回吧。”向秀低声道,“先生今日身子不爽,改日再——”

“不必了。”钟会猛地站起,踉跄着退回马车,“某终于明白,为何山涛说先生‘刚肠疾恶’。”他盯着嵇康手中的剑,剑胚上的“自然”二字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不过,剑再利,也斩不断这世道的网。”

马车离去时,车轮碾过钟会遗落的《四本论》,蜀锦封面沾满泥污。嵇康捡起书册,随手扔进水缸,看着墨迹在水中晕开,像一团解不开的愁绪。向秀望着车辙印,忽然道:“叔夜,你不该如此羞辱他,钟会此人,睚眦必报。”

“羞辱?”嵇康将剑胚重新投入火中,“我只是让他看清,他的权术在这片竹林里,一钱不值。”他忽然笑了,笑容却比淬火的剑更冷,“况且,司马昭若真想杀我,岂会在乎钟会的谗言?”

三、朱门夜话,谗言起萧墙

洛阳城的夜,被司马昭的书房烛火映得通红。钟会跪在地上,袖中藏着半片烧焦的锦缎——那是嵇康扔进水缸的《四本论》残页,上面“才性”二字已模糊不清。

“大将军,”钟会的声音带着哭腔,“嵇康不仅羞辱某,更在剑上刻‘自然’二字,分明是暗讽我朝推行的名教!”他掏出从嵇康锻铁处捡的铁屑,“这铁屑,某使人查过,来自中山国,那里的铁矿,向来是叛军私铸兵器的来源!”

司马昭翻着新得的《嵇康集》抄本,目光停在“越名任心”四字上。案头的青铜灯台刻着祥瑞纹,却照不亮钟会眼中的阴鸷。他忽然笑道:“钟大人,你说嵇康私通中山国铁矿,可曾见过他锻的剑?”

“这……”钟会一愣,他确实见过那把刻着“自然”的剑,剑身狭长,分明是游侠用的快剑,“大将军明鉴,嵇康虽隐居,却广收门徒,教他们锻铁,谁能保证这些兵器不会流入江湖?”

司马昭放下抄本,忽然想起山涛的密保:“嵇康近日为山中猎户锻刀,刀鞘皆刻‘护林’二字。”他盯着钟会袖口的焦痕,忽然明白,这个向来自负的才子,今日在竹林受了怎样的羞辱。

“钟大人,”司马昭忽然温和道,“你说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可知道,当年汤武革命,靠的是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是人心。嵇康的剑,斩不断名教,却能乱人心。”

钟会抬头,看见司马昭眼中闪过的寒光,忽然福至心灵:“大将军是说,嵇康的清议,比兵器更危险?”

“正是。”司马昭拿起《绝交书》抄本,“他在信中说‘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是在向天下士人宣告,不与我朝合作。这样的人,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

“杀之。”钟会接口,袖中的铁屑硌得掌心发疼,“某愿为大将军分忧,搜集嵇康‘惑乱风俗’的证据。”

司马昭点头,目光落在钟会烧焦的袖口上:“钟大人,下次见嵇康,记得换件素色衣袍。他啊,最厌华丽。”

四、竹影摇曳,危机悄临身

山阳的秋来得格外早。嵇康坐在溪边,看阮咸教阿鲜卑的儿子弹胡笳,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马蹄声。这次来的不是官车,而是山涛的青布牛车,车辕上挂着他熟悉的旧酒葫芦。

“巨源?”嵇康有些惊讶,自绝交后,这是山涛第一次来竹林。

山涛下车时,衣袍上染着洛阳的尘土,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叔夜,我要去冀州赴任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漆盒,“这是司马昭新赏的西域香料,你……”

“拿走。”嵇康转身就走,却听见山涛的叹息:“钟会在司马昭面前说你私通中山国铁矿,我拦了三次,终究……”

嵇康猛地转身,看见山涛鬓角的白发:“你以为我会怕?”他指了指锻铁炉,“我嵇康的剑,从来都是对着自己人的——”他忽然停住,注意到山涛手中的漆盒,正是当年他们共饮过的那只,“巨源,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这溪边埋过一坛酒,说等天下太平时共饮。”

山涛的手颤抖着抚过漆盒:“记得。那时你说,‘太平’二字,要刻在剑上,用司马昭的血来淬。”

嵇康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溪中的游鱼:“看来,这坛酒,要提前启封了。”他转身走向锻铁炉,“告诉司马昭,我的剑,早已准备好了。”

山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嵇康的白衣上,新添了几处焦痕,像夜空中的星子。他知道,这些焦痕,终将成为司马昭眼中的“谋反证据”,就像钟会捡走的铁屑,终将锻成刺向嵇康的剑。

暮色中的竹林,蝉鸣渐歇。嵇康将新锻的剑插入青石,剑身上的“自然”二字在夕照中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钟会离去时的眼神,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扭曲的倾慕,就像飞蛾扑火,烧尽了自己,也要拖着火光中的身影同归于尽。

“父亲,”嵇绍抱着刚编的竹篮走来,“向先生说,今晚煮笋粥。”

嵇康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掠过竹林边缘——那里,钟会的探子正躲在树后,衣摆上的司隶校尉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忽然明白,这场暗流,早已从洛阳城涌到竹林深处,而他,这棵被司马昭视为“碍道”的孤松,终将在这涌动的暗流中,迎来属于自己的风雪。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一个早已写好的结局。嵇康拿起七弦琴,弹起《广陵散》的前奏,弦音穿过竹林,惊起宿鸟。远处,洛阳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司马昭眼中的杀机,而他,将用这把未完成的剑,在这乱世的夜幕上,划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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