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担架闯进杜老爷子的眼里,几根还有些发烫散着硝烟味儿的枪管子近在咫尺。他站起身,嘴里嘟囔着:就凭几根烧火棍就想逼爷爷就范,这是让救人还是绑票,这日本杂种果然不是很文明。
有脸上被烟火熏黑的年轻人走出来,应该是头儿,他的中国话说的很不怎么样,手舞足蹈表达了半天,杜老先生只听懂了“干活儿”两个字,他嘴里又开始了嘟囔:这日本人的嘴里含着一条猪舌头么?他注意到年轻军官的裤子,上肥下瘦,仿佛像一条肥大的裤衩下面接了一条同样面料的线儿裤,然后,他想笑,可眼光飘到了未出门口的几个病人,他愣是把要出口的笑声给吃掉了。他看了一眼年轻军官之后,对门口挥了一下手,待人出了大门,他脚步就下了台阶,来到了担架前,俯下身,他看到一张苍白了脸孔,心里暗骂着:这不是叫什么郎的联队长吗?前两天还骑着大马,在街道上抡鞭子驱打百姓,今天也像一条死狗一样,狗娘的孙子,你也有今天?那伤口应该在胸前,白色衬衣被血浸透,血没凝固,还能流动。
他挥了一下手,让人把担架抬到屋子里去。
他走在前面。
房间里清净得很,青白色的墙,反射着并不温暖的阳光,他拉上帘子,像挡住了一只巨大的眼睛,他从橱柜里拿出一些器具,看了一眼对面正握着枪的军官,然后伸手指了指手术用的台子,问了一声:这个活儿,我能开始了吗?
有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还有狼一样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脸。
“你在警告我吗?治还是不治,再等一会儿他可死了。”杜老爷子不咸不淡地说。
“他现在是个病人,虽然他命贱如狗,”杜老爷子喘了一口气,暗暗地对自己说。
血把衣服和皮肤粘在一起,血迹像一朵缓缓开放的暗红色的花,流失的生命让这朵花在盛放扩张。
“你现在是我的病人,虽然你命贱如狗,可我还得医你”,这句话在老爷子的心里反复循环。
老爷子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刀划开衣服,划开皮肉,没有太多血色的皮肉向两侧翻开,继续向里,手术刀被顿住,传出轻微的异响,那是一枚硬物,狠狠地嵌在肋骨之间的缝隙里,泛着淡黄的微光,如果再有一点力量突破这层阻碍,这手术便没有必要做了,心脏的扩张几乎可以触及子弹的头部。
“半厘米,就差半厘米,射出这颗子弹的人会有多大的遗憾。”杜老爷子又叹了一口气。他给伤口的位置用酒精做了简单的清洗,用镊子紧紧夹住子弹的尾部,做了几下晃动,然后手腕绷紧,这颗倔强的子弹带着一条血线离开了骨缝,落到白色的瓷盘里,可是却飞速的弹跳旋转起来,发出脆响,那条血线由一条变成一团杂乱。“你不甘心吗?”杜老爷子做着无声的询问。
手术刀反射着清白色的灯光,晃过杜老爷子的眼睛,这一把刀陪伴着他度过了多少岁月,有多少在痛苦里挣扎几近凋零的生命,因为这把刀而重新绽放生命的华彩。他望着这把刀有些失神。
杜老爷子开始做最后的缝合,手很稳,心也很稳。他对着手里握着枪的年轻军官说:他可以活。
缝合的速度不紧不慢,杜老爷子好像在完成一幅作品,他的手指能够感觉到病人轻微的心跳。
“我救了你,这是我的本分,可你活着,有些人就要死去。”杜老爷子对自己说。
他微微抬起头,对着病人的脖子看了一眼,哪里有一条动脉。
最后一针缝完,杜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手有些抖,可瞬间就稳住了。
对面的年轻人把枪收起来,冷酷脸上开出了笑容,嘴角开始上扬,眼睛开始变形,仿佛是一朵花,可是这朵花刚开放一半就僵在那里,房间里瞬间混乱前来。
这是杜老爷子的最后一刀。
这是杜老爷子一生中最绚丽的一刀。
位置,脖子,准确,全力以赴,不留余地。
(写给12月13日国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