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些人的身上，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李太白，比如乔布斯，他们似乎是从世界的混乱中诞生。也许有魅力的人，总有各种瑕疵，“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那些瑕疵，正证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种种张狂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少女气质。除了宝钗这种仿佛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谁没有过把拧巴当个性、把尖锐当真性情的少年时代呢？

一个人若看不出什么缺点，则往往优点也不明显，表现为中庸。那些看起来似乎一身“优点”的人，基本上都活得相当腻歪。其实每个人的长大都是一个被修剪、被改造的过程，最后，我们学会了自我人格与社会人格的兼容，学会了种种被称之为成熟的掩饰与作伪，务实，识趣，趋合时宜，随着入世渐深，越来越手爪利落。欲望和规则的循环是这样进行的：参看弹簧，你越压弹簧，反弹力越大，如果压得过久，弹簧也就失效，这种失效是以创伤作为代价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最都是失效的弹簧——童年不让玩，后果很严重，大学生活之所以奔放不羁晃晃悠悠，是对此前应试教育的某种报复性反弹，但一般只反弹大学生活那么一下子，就不再胡蹦达了，因为早已不是一枚毫发无损、经久耐用的弹簧。之所以在生活中，我们能看到这类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的人，如同野生动物一样原力充沛，他们往往是非常侥幸地度过了一个有惊无险的童年。至于如何躲过了重重修剪，依然保持一种愣头愣脑、毛茸茸的质地，有时来自于自由放养的父母（或者残缺的家庭，比如父权缺席），有时来自于自身的天生顽强。

如何把孩子培养成为有独立思想的人，首先要克服的是家长自己的“家长欲”，不要太早灌输各类价值判断和词汇给孩子，让孩子保持他自由开放的动物性。人是模仿的动物，同时又是一个下载的动物。在孩子成长的关键期，给他提供充足的资源和环境就够了。尽量不要对小孩说出价值判断的词，大人说好或不好，对或不对，就是在杀小孩，当然特别顽强的小孩，你再杀他，枪林弹雨，也杀不死。这些杀不死的小孩后来长大，统统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们宣称，我身上全部的毛病、所有的缺点都是天性中的东西，我绝不会把与生俱来的天性毁掉。改正了这些缺点，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不要要求我完美，我不想做完美的人，我要做我自己。

完美就象终极真理一样，可以无限接近，但永远不能抵达。只是一种目标而已。有时，缺点使人变得可爱和有特色，我记得余光中有一首小诗叫《小雀斑》，那么多年前读过，至今难以忘记——

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

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

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

你便是我的初选和末选，小褐斑

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

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

为妩媚添上神秘。传说

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

信不信由你，只求你

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

靥里看你看得人花眼

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

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

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

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

经不起你的笑声

荡过去又荡过来……

如果两个情人

一样可怜一样美

我会爱有雀斑的那一个

可爱处全在那么一点点

看来，一样的两个美人，我们也会爱有特点的一个，缺点也就是特征，让她区别于一大片看花了眼的莺莺燕燕柳眉红唇。

在《红楼梦》里晴雯堪称绝色，美得让人心生妒忌甚至让对手恐惧。曹公偏爱她，读者喜欢她，即使她口角锋芒、言辞激烈，但她表里如一，干净通透 ，毫无心计。晴雯是一株自由生长天性烂漫的野花，无父无母，无人怜爱，长成了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否则早就给修剪得八面玲珑、进退合宜了。因为个性太突出，她遭到莫须有的打压与排挤，太钢易折，晴雯过早地夭折，这也是思想不成熟和修养不够的体现。曹公告诉我们人都是立体的，是优点与缺点的综合体，晴雯含苞欲放，心比天高，却命同纸薄，下场凄婉，因为她错过了成长的机会。

“非理性因素”也许是重要的吸引力，晴雯身上有一股非理性的火焰在燃烧，如此光彩熠熠，生机勃勃，她的闪光点恰恰在敢于触碰规则的力量，任性的非理性的内心。她也会深深地隐藏自己的欲望，而一旦有了出口就不可遏制，其狂热程度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其“爆炭”脾气说出话来，常噎得人一愣一愣的，性格太得罪人，太实话实说。放到今天，像她这样傲骨铮铮的人，也何其少矣！我们从小被家教、被学校，长大了被社会、被人生磨去了太多的棱角，该出手时也往往不能出手，而只是睁睁的看；甚至是别说出手，就连像晴雯那样“出口”都已不可能。所以我怀念晴雯，一如怀念那已逝的故我，那人性中最淳朴的初始。

武侠三大家的古龙，身上也是缺点无数。做人，长得真丑，像个慈祥的杀猪的，过得稀烂，乱睡，烂喝，乱睡之后有私生子，烂喝之后闹酒炸被人砍，他的一生是吃喝嫖赌的一生。写小说，下笔风驰电掣，一不研究历史，二不考据武功，三不检点情节，虎头蛇尾，前后矛盾，逻辑混乱，浪子是当然的主角，而朋友、女人和酒则是永恒的主题。男人都是因为义气吃亏，女人都是因为珠宝背信弃义，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不适合拍电影。古龙早年生活坎坷，尝尽世间炎凉，所以小说中多有对底层社会与复杂人性的表现，因为急于换稿费谋生，所以不少小说都属于粗制滥造，让人无法卒读。对人性的探究是古龙中后期作品与以往武侠小说最大的不同，他说，“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因此，古龙的小说中没有那些或真或假的历史背景，而直观地描摹社会江湖中真实的人，如《武林外史》中的沈浪固然是一位大侠，但性格懦弱。正如冯唐评说古龙，文字和人一样，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强，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暂的真，是嚣张的真。多少年后，我们依然想起的是古龙，而不是其他比他完美太多的人。

古龙的快节奏，蒙太奇笔法，语言简洁有力，努力求新求变，至少在今天看来，用这种手法写武侠小说，依旧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八个字。他笔下的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沈浪、萧十一郎，早都已是读者心中不可替代的名侠。别告诉我找不到艺术家的缺点，上帝告诉我们“人都是有原罪的”，艺术家也不例外，而且坚持做真人的艺术家，往往都是优点与缺点齐飞、真实得让人无可奈何的人，身上有人性的阴暗面，又有复杂性和成长性，又带有点神经质的张扬不羁。你接受他的优点，就得接受他的缺点，必须照单全收。

当代作家野夫笔下，也有许多这种优点与缺点同样突出的人，《乡关何处》中的李如波、刘镇西、苏家桥、王七婆，《身边的江湖》中的李斯、老谭、黎爷、毛喻原，等等。这些人物，都是默默无闻，在主流眼光下活得脏乱差的草根，但他们身上有很多光辉的品质，有正气的一面，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面。在现代的法律和政治体系以外，中国的民间社会永远有其独特的生存法则，这种法则以道义、承诺、复仇等为核心，野夫所写的江湖人物，其中的不少人，甚至都坐过牢———当然，在坐牢之前，他们打破了法律为社会所立的规则。这些人，并不是什么豪杰之士，但却称得上风流人物，这些人都是我们这个民族中特别有味道的人，活得有人味，真气扑面。他可能有缺点，有毛病，但在这样的人味越来越少的时代，应该张扬这样的精神。

在日益千人一面的现代社会，人们连生活谈资都趋向同质化，过着一种本雅明所谓的“单向度的人”的生活。在假人遍地的世界上，真人难得也难遇，怪不得为了平衡，中国社会盛行酒桌文化，因为酒让人卸下假面，看到一个人的真性情，即使也看到癫狂。一场大醉之后，记忆模糊不清，人们爱上的还是面具，厌恶的还是真性情，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们都是一些平凡的人，深深懂得伪装下去会失去自己，但掀开面具会失去世人，被生活的污泥浊水裹挟着前行，遥望着也咒骂着，某些按照自己认可的价值观顽强地生活的人——“畸与人而侔于天”———他们在人世间畸零孤独，却与天道完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