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晨,张家口周围枪炮声骤起,对这座塞外名城已经“围而不打"两个星期的解放军,开打了。
下午,傅作义给驻张家口11兵团司令官孙兰峰和105.军军长袁庆荣来电,说35军及部分援军被歼,张家口守备已无意义,要他们相机突围,转进绥远,向董其武靠拢。
这无疑是投进他们心头的一枚重磅炸弹。
张家口南临平津,西接绥远,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其得失关乎华北“剿总”的全盘战略。自1946年10月傅作义偷袭得手后,就将其视为万不得已时西退绥远的重要支撑点,配置重兵防守。除城内利用坚固建筑物设防外,还在外围的赐儿山、人头山、元宝山构筑明碉暗堡,一些重要部位还用战防壕沟连接起来,形成交叉火力,进可攻,退可守。孙兰峰说这些工事不亚于万里长城,使张家口披上了铁甲,在30里内无法接近。
而今,一切都成无物——不,城外山上一些阵地到了解放军手里,那才叫固若金汤呢。
孙兰峰和袁庆荣这两位35军老兵清楚,35军及援兵被歼,不只是张家口守备已无意义,而是下一个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
快跑!
在兵团司令部,孙兰峰、袁庆荣和各自的参谋长紧急会议,决定23日拂晓分两路突围,向商都县转进。
从城北大镜门突围的一路为主力,由袁庆荣亲自指挥,兵团部随后跟进,其中还有许多省、市政府的官员及家属,在察绥军灰色的队伍中很是扎眼。
部队出了大镜门,东方渐现鱼肚白,周围的山地、旷野明朗起来。偶尔一声枪响,在塞外清晨干冷干冷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尖厉而又疹人。
天大亮了,队伍进人一条山沟。行走的热力,仿佛使官兵揪紧的心也松弛了些,前方突然枪炮声大作。陶赖庙周围的高地上,解放军居高临下,以猛烈的交叉火力封锁了沟底通道。前卫259师连攻几次,都被打了下来,伤亡惨重。
袁庆荣可不像郭景云,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跑去炮阵地,亲自指挥炮兵掩护步兵攻击。眼瞅着对面高地上的阵地被炸成了一堆堆黄土,倾泻下来的火力却不减弱,259 师的一个团上去下来,光秃秃的山坡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越积越多。
·孙兰峰从后面赶了上来,告诉他,原定从西门突围的骑兵部队,不知怎么搞的也从大镜门突了出来。
原来,这一路的两个骑兵旅,在旅长卫景林指挥下,按照统一部署突围挺顺利,两个前卫团已经到达郭磊庄附近,并占领了有利地形。就在这时,卫景林接到“情报”,说大镜门外的出路已经打通。一直为自己这一路势单力孤.提心吊胆的卫景林,立即下令已经突围出去的两个团撤回张家口,随他出大镜门跟在了主力的后头。
前边久攻不下,后边久等不前,长不到20里、宽不足1里的山沟已经人满为患了,突然又拥进两个骑兵旅。5万多步骑炮兵动弹不得,一些路段挤挤匝匝,愈发混乱不堪。
袁庆荣又急又恨,孙兰峰心急如焚。他们都明白,黄昏前不能杀出条血路,部队将难以控制,这里就是葬身之地了。
红了眼睛的袁庆荣,命令259师师长郭跻堂亲自率领全师发起攻击,命令210师也投入战斗,骑兵部队在两翼助攻,拼死一搏,最后一搏。
枪炮声大作中,前面沟口两侧光秃秃的山坡上,又是一幅重复了大半天的上去下来的画面。
这时,在20里山沟的后尾的那一端,突然有人喊起来:张家口被共军占了,共军追上来了!
这声音像瘟疫,像电流,像决堤的洪水,又像迅速倾倒的多米诺骨牌,只是那人可不像多米诺骨牌那样齐刷刷倒下不动,而是像被炮弹炸飞了似的猛然间四散奔逃。
.20里山沟,车翻炮仰,人挤马踏,女人哭,孩子叫。
.张家口附近的山地,都是光溜溜的秃山。有的夏天也黄糊糊的一毛不拔,有的长些毛茸茸的蒿草,使大劲只能生出些稀疏枯干的荆棘。
这一刻,那山顶、山坡,山洼、山沟,几乎被十几万军队覆满了。黄军装的是华北3兵团的1、2、6纵,稍带草绿色的是东北先遣兵团的4纵,灰色的是傅作义的察绥军。后者被前者追撵着,从这面山坡跑上那面山坡,常常是见势不好又潮浪般翻卷下来,在山沟或山洼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阵子,就在漫山遍野的“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叫声中,齐刷刷举起了双手。
袁庆荣和副军长杨维垣、参谋长成于念,带着几个卫兵,跑进一条山沟里。张家口的这个11兵团,主要就是袁庆荣的.105军支撑着。作为这次突围行动的总指挥,他并没有自动放弃指挥,而实在是谁也指挥不了谁了。对于一位将军而言,这一刻的兵败如山倒,也实在是太令人恐怖、太刻骨铭心了。那是将军威严的丧失殆尽,那是权力宝殿的轰然崩塌,当然也是末日的顿然降临。现在,他只盼着能找到个空隙钻出包围圈,跑得越远越好。
进沟出沟,上山下山,磕磕绊绊、跌跌爬爬走了一夜,黑灯瞎火,慌不择路,地形方位全糊涂了,好在没有碰上解放军——是不是已经逃出去了呀?
碰上了258师师长张惠源和参谋长王鸿鹄。昨天晚上就碰上了,后来走散了,天亮后又碰上了。中将、少将,最低也是个上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丢了帽子,那个披条毯子,腿脚大都摔伤了,一瘸一拐的,那身上脸上泥呀血的,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晚上有夜色掩护,天亮了这军装也和山色差不多,老天爷却下起雪来,山野一片银白,走到哪里都明晃晃的一览无余。比这更可怕的,当然是端着刺刀逼上来的解放军。
又走散了的王鸿鹄,当晚在个狼洞里猫了一夜。第二天爬出洞来,披件士兵的皮大衣,给自己任命个“少尉文书”,下山去找解放军了。.
除孙兰峰外,11兵团军师旅团各级长官,基本都成了俘虏。
孙兰峰是在俘虏群中溜掉的。一领老羊皮大衣,一顶半旧军帽,年近花甲的兵团司令仅带一名卫兵,在零下30多度的风雪严寒中,翻山越岭过长城,历时7天到达商都县时,已是手脚冻伤,面色死灰,没模样了。
由于突围的决定太突然,过去“誓与张家口共存亡”的高调唱得太响,袁庆荣担心造成混乱,对突围的布置严格保密,连军部的一些人都未觉出异样,那些地方部队就更闷在葫芦里了。察哈尔省保安副司令兼张家口市警备司令靳书科,还像以往一样照常上班,省警察局长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靳书科又气又急,立即下令准备出城,一时间人喊马嘶,鸡飞狗跳。
袁庆荣怕乱反倒更乱了。
突围方向选择也有问题,袁庆荣还留了一手:万一突不出去,就撤回来固守。这就像傅作义是走是守、南撤还是西退举棋不定一样,貌似决定突围了,实际并未咬紧牙、横下心,也就使部属心神游移。否则,5万余众绝不致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就算袁庆荣咬牙横心突围成功了,甚至傅作义已经率领察绥军西退绥远了,这结局、这模样不也是迟早的事吗?
像郭景云、安春山一样,袁庆荣、靳书科及全部师长、大部团长,都是35军的老兵,孙兰峰则参加了自长城抗战以来的所有战役、战斗。王雷震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他“在新保安被俘之初,深以自己在抗日战争以后,没有断然‘解甲归田’,置身事外为憾”。可身为军人,他有选择自身的自由吗?
从蒋介石把他们拖人这场内战时起,这些最早参加抗战的民族英雄,就注定只能是这等下场、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