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与元稹的爱情是“始乱终弃”还是“身不由己”?
(1)
薛涛“风流案”真正的主角该出场了。
元稹跟薛涛的爱情故事,当今文人们编造、演绎的太多太烂,让人不堪入目。我们无须添枝加叶、渲染铺排来凑热闹了,就老老实实叙述历史上可见的文字记录,梳理他们交往的大概过程。
大历十四年(779年),元稹出生于东都洛阳城南,八岁那年父亲元宽因病去世,由母亲母亲郑氏独自抚养成人。天资聪颖的元稹不负母亲厚望,15岁参加朝廷举办的"礼记、尚书"考试,实现两经擢第;23岁登吏部科,授校书郎;28岁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授左拾遗。
元和四年春(809年),31岁的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奉命出使剑南东川。
元和五年(810年),元稹因弹奏权贵,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从此开始了他困顿州郡十余年的贬谪生活。
关于薛、元爱情故事,唐末范摅《云溪友议》的“艳阳词”条: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攀行。泊登翰林,以诗寄曰:“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乃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探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探春诗……”
薛涛研究者彭芸生先生的《薛涛丛考》考证:元和六年,严绶为荆南节度使, 住江陵, 元微之为江陵士曹参军,是其部属。以诗词唱和甚相得。知微之有爱恋薛涛之意,故遣涛来江陵陪侍元稹, 元和八年春, 薛涛始有江陵之行,在沿江旅行途中有《谒巫山庙》《西岩》等记游诗可证。
张蓬舟先生在《薛涛诗笺》中谈到:“元和四年三月,元稹为东川监察御史,慕涛欲见。司空严绶潜知稹意,遣涛往侍,涛至梓州晤稹。”
上述两则材料有一个相同点:严绶鼓动薛涛主动勾通元稹。
但相会的地点在哪?《云溪友议》说是元稹任“左拾遗”期间,这不可能。元稹28岁任此职,他还在长安。此处可能是“监察御史”之误。如果上面材料是说薛、白相会于元稹任职监察御史期间,那么相会地点就应该是梓州。《薛涛诗笺》认可这点。
元稹以监察御史官职出使东川,有一首《好时节》:“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卓氏”即卓文君,将薛涛喻为卓文君是元稹诗歌里反复使用的意象。这首诗如果真是借卓文君喻薛涛,那么二人相会地点应该是梓州。
东川的节度使署设在梓州,距离薛涛居住的成都仅仅两三天的路程。
《薛涛丛考》认为是元稹“为江陵士曹参军”期间,也就是说,他们相会的地点是在江陵。江陵在今湖北荆州,距离成都近二千里。
还有人说,他们相会的地点是成都。结合上述材料,成都可以排除。
我们为什么要纠结于他们相会的地点?因为弄清了地点,才能弄清楚他们爱情故事发生的时间节点,才能根据时间节点推断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才能比较透彻地理解彼此的心态。
对于他们相会地点的争论,我们可不可以做这样的假设?那就是:薛涛在元稹出使东川期间,受到严绶的怂恿,跑到梓州跟元稹约会。后来,元稹贬官江陵,薛涛又不远二千里,赶到江陵,跟元稹鸳梦重温?
如果真是如此,那薛涛对元稹的爱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但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样的假设。第一,我们接触到的资料都不是正史,可信度较低。而且即便正史,也未必全是真相。第二,像薛涛这样被高官权贵宠爱多年的娇弱女人,怎么能受得了两千里的跋涉之苦?
不过,这种假设也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
第一,武元衡武元衡807年--814年期间治蜀。元和三年(808),在武元衡的帮助下,薛涛成功脱籍。薛涛离开幕府,搬到成都浣花溪畔。而元稹任职监察御史、贬官江陵都是809年之后的事。像鸟儿冲出牢笼一样,刚刚恢复自由身的薛涛尽情的放飞自我,轰轰烈烈地燃烧自己,充分享受已经屈指可数的年华,这真有可能。
第二,元稹的妻子韦丛卒于元和四年(809)。元稹的内宅出现了巨大的真空。这是不是让薛涛浮想联翩?
第三,元稹足以使薛涛魂牵梦绕、欲罢不能。首先,元稹是美男子。元稹是北魏皇族拓跋氏后裔,北方少数民族后裔往往形体俊秀,轮廓分明,高鼻深目。比如李白据说也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后裔。他在《襄阳歌》,说自己喝醉的样子“玉山倒”。“玉山倒”的样子就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是一种帅的掉渣的美男。
白居易在其诗《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中夸赞元稹“仪形美丈夫”。被公认为元稹“自传”的传奇《莺莺传》中,有“有张生者,性温茂,美丰容”的句子。
其次,元稹有才华。《新唐书》载:稹尤长于诗,与居易名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往往播乐府。
在当时,元稹的诗歌具有相当的轰动效应,白居易《元公墓志铭》:“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
不管怎样,四十来出头的薛涛与上了三十出头的元稹。一个大才女,一个大才子;一个大美人,一个大美男;一个像刚刚出笼的快乐小鸟,一个是刚刚失去老婆的血气方刚壮男;一个胸腔内涌动着火热的情怀,要把握当下,把失去的岁月抢回来,一个雄心勃勃,要在官场情场双丰收!
于是,哐通一声巨响,火星撞地球按一般,火花四溅地,两个人扑向了对方!
幸福的感觉像海水,一下子把两人淹没了。薛涛感觉到,做一个会爱自己疼自己的好男人身边的小女人,真好。
薛涛写下了一首《池上双鸟》赠予她的元公子: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如此闲适恬淡又充满盈盈喜悦的诗句,人们几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只属于初恋女子的甜蜜,这种甜蜜源于对未来的憧憬,对完满生活的渴望,天真的薛涛甚至开始描绘起从今而后能互相温暖,互相照耀的美景。元稹就像是朵火焰花儿,一下就点燃了薛涛,轻易的勾引起她内心深处所有的激情与光辉。
(2)
没过多久,二个人便分开了。因为元稹贬官去了更远的地方,或者是因为薛涛已经明白,在心中苦苦地守候的那座爱情的港湾,其实只是一座缥缈的海市蜃楼。
很多人都把二人的破裂归结于元稹是个擅长玩弄女人的“渣男”。原因很多,其中一点就是,薛涛始终对元稹一往情深。
薛涛以妻子口吻写《赠远》(二首)诗:
其一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其二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张篷舟的《薛涛诗笺》云:“此诗以夫妇自况”,并推测可能为元稹所写。
还有流传千古的名诗《春望词》(四首):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四首诗,薛涛通过"风花""同心草""花满枝""春风"等景物,看着枝头最美的花朵,数着指尖流走的时光,就像看着自己的美丽在徒劳地开放,兀然地凋零,却还是"佳期犹渺渺"一次次让"结同心"的美梦幻灭,沉浸在知己难求、知音渺渺的痛苦里。
既然薛涛用情如此专心,那么,元稹肯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薄情郎。
确实,据考证,元稹下过手的有名有姓的女子有六个。
第一个应该是元稹自著《莺莺传》当中的崔莺莺,有人认为莺莺是元稹姨母郑氏与永年县尉崔鹏之女崔氏,即元稹的表妹。但最终“始乱终弃”。
第二个是他原配夫人韦丛。
第三个是在江陵所纳侍妾安仙嫔。
第四个当然是薛涛。
第五个就是把他迷昏了脑袋的刘采春,以至于使元稹狠心甩了薛涛。
刘采春,和薛涛等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谭正璧先生在《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中,说刘采春“诗才虽不及薛涛,然容貌佚丽,非薛涛能比”。不仅更年轻更好看,而且是当时很红的流行歌手,红遍江南。彼时吴越一带,只要刘采春的《曲》响起,"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见其流行程度。
刘采春是个歌女,她的丈夫是个伶人。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采春是个世俗化的女子,其媚态风流,其善解人意,其外向直率,远非久经华宇庙堂的气氛熏染更在意端庄矜持的薛涛可比。
元稹写了一首《赠刘采春》: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这首诗从“新妆”到“双蛾”,从眼波到肤色,从外在到歌喉,处处都在赞扬刘彩春的美。但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元稹对刘采春的欣赏,几乎全是感官的愉悦。
但后来刘采春似乎不堪流言蜚语,愤而自杀。
第六个是后娶的裵淑。
这么一个见一个爱一个,处处留情的“采花大盗”,,见异思迁、移情别恋,抛弃薛涛是自然而然。
(3)
但我个人倾向于:二人是和平分手。
第一,元稹只把薛涛当做“精神玩伴”,而薛涛需要的是做明媒正娶的“夫人”。
韦丛是元稹最理想的妻子,他们短短七年的夫妻生活,就像烙铁一样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韦丛的亡故给元稹带来巨大的伤痛,以至于元稹每每念及亡妻,悲痛欲绝。甚至他后来几乎依照韦丛的模板来选择女人。
那么,韦丛是什么样的模板呢?从元稹《遣悲怀》(其一)可以看出端倪: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在无比艰难的生活中,两人手挽着手,互相搀扶着跋涉人生中的崎岖山径,不离不弃,无怨无悔。为了丈夫体面的出门,翻遍所有的衣柜找不到一件完好的衣服,却从不自怨自艾;丈夫酒兴上来,囊中羞涩,就毫不犹豫拔下金簪,给丈夫换酒;即便一日三餐,草芽野菜充饥,也甘之如饴,笑脸相对。
那种乐观、恬淡面对苦难心灵,那种在苦难中对百般体贴,悉心照料的贤淑美德,才让元稹会有此呼号: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离思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用沧海的深阔无边隐喻他们情深似海,巫山神女隐喻爱妻花容月貌、温柔娴雅无与伦比,以此表现爱人在自己心目中所具有的无法取代的地位。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韦丛模板”的存在。
被达官显贵们宠爱惯了的薛涛,恐怕不明白,如何去侍奉一个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或士曹参军。
所以,元稹不可能选择一个甚至需要自己去小心翼翼地侍奉的名扬天下的才女做妻子。但薛涛的美、薛涛的才,着实让元稹欲罢不能,但美貌和才华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所以,薛涛只能是元稹“精神玩伴”。
但年过四十的薛涛必然在考虑实实在在的生活,她曾经像一朵娇美的花,开放在节度使的府衙,但只是为别人开放,是身不由己的开放,但今天,她只想在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为一个疼自己连自己的人静静绽开。说句大白话,她需要一个丈夫,需要一个家庭,需要安顿好自己的后半生。所以,要需要做一个“夫人”。
第二,唐代婚姻门第观念特别森严。
高门第阶层为实现自己的阶级特权和保持至高无上的地位,门第相等是婚娶的首要条件,一些高门望族长期结为婚姻集团,世代互为婚配。“朝廷每选举人士,则校其一婚一宦,以为升降。”(《魏书•韩麒麟传》)
男方如娶庶族会影响个人地位,女方如嫁庶族会被同类所耻笑。
而唐代的乐妓因“乐户制度”、“内群婚姻”决定了乐伎来源的卑贱。歌伎的社会地位不可能因为才华出众而得到提高。乐伎甚至没有权力以“户籍姓名”生活,以免玷污宗族。
《开元天宝遗事》有两则记录:
岐王少惑女色, 每至冬寒手冷, 不近于火, 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 称为暖手。
申王每至冬月, 有风雪苦寒之际, 使宫妓密围于座侧, 以御寒气, 自呼为妓围。
《太平广记》二百七十四, 载欧阳詹事:
初抵太原, 居大将军宴, 席上有妓, 北方之尤者, 屡目于生, 生感悦之,留赏累月, 以为燕婉之乐, 尽在是矣! 既而南辕, 妓请同行, 生曰: 十目所视, 不可不畏, 辞焉。
《唐语林》卷七:
晦辞丁坐间, 与官妓朱良别, 因掩袂大哭, 赡日( 李赡时为郡守) : “ 此风声贱人,员外何必如此? ”
从以上材料看出, 妓女在唐代是彼当作“ 贱人” 看待的, 稍有良心和重感情的士吏对妓女流露一点真情, 即遭非议, 他们亦畏携妓同行, 既招社会耻笑, 又为官职所不容。这样, 又谁敢娶娼为妻? 即使有勇于舍弃利禄、献身爱情的士子敢娶娼妇, 却又常遭父母的反对, 认为娶娼为媳,有污门庭, 有辱祖宗。
虽然薛涛此时已经脱离“乐籍”,但曾经的身份可能永远不会湮灭。刚刚三十出头,正要在官场奋勇前行的元稹,一定会对娶薛涛为妻望而却步。
第三,两人岁数相差十岁。年逾四旬的薛涛,在那个平均寿命达不到50岁上下的时代,基本已经接近暮年,即便薛涛驻颜有术,能使明日黄花,风韵犹存,但岁月那把“杀猪刀”也会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元稹会不会困惑:领回来的是娘子,还是娘?
若干年后,所作《寄旧诗与元微之》一诗,读来实在让人心酸: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自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闲似好男儿。
这首诗至少说明几点:
一,薛涛依然深陷旧情,不可自拔。二,两个人并没有反目成仇,否则不会相互寄诗。三,“细腻风光我自知”,以薛涛之聪慧,她“自知”的难道只是“细腻风光”,难道她猜不透元稹的心事?即便猜不透,她难道还不能感觉到元稹的神态的微妙变化?
所以,我个人觉得,面对的二人之间巨大的鸿沟,彼此都明白,与其望洋兴叹,不如轻轻挥手。曾经有过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与其撕扯成一地鸡毛,来彼此残酷地互相伤害,不如深深藏于心间,变成袅袅不绝,回味久远的美好回忆。尽管心口在泣血。
于是,不哭、不闹、不上吊,薛涛走了。尽管胸中起伏着巨大的波澜,但脸上却是秋水一样的沉静。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