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黄昏中(二十四)

——老管经历的眼科手术

有人说齐鲁医院是山东医疗的顶峰,也有人说它是天使堕落的深渊。

早晨八点未到,老管的电话就来了。他要我去齐鲁医院打印三年前他在那里做白内障手术的病历。他不能亲自来,因为他正躺在省立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第二次手术。医生需要知道,当年在他的眼睛里,究竟植入了什么型号的晶体。

我离齐鲁医院不远,但很少去。似乎济南人都不太愿意去那里看病了——或许是因为人山人海,或许是因为它正在失去往日的荣光。

骑手很快送来老管的身份证和医保卡。我立即动身前往医院,打印好病历时,骑手又匆匆将文件送回省立医院。

约莫一个小时后,老管来电。电话那头的他义愤填膺,痛斥齐鲁医院,痛斥三年前为他主刀的朱医生,用最愤慨的字眼问候了医生的家人。

我们是个重人情的民族。看病,总想找熟人,图心安,老管也不例外。经朋友的表弟(一位齐鲁医院的医生)牵线,他才得以与朱医生建立联系。术前,朱医生半推半就收下老管奉送的红包,说“放心,肯定给你用最好的进口晶体”。这话让他踏实了好一阵子。

省立医院的医生看过病历时,半开玩笑地说:“原来您是'光明使者'啊!”老管不明所以,对方解释后他才恍然大悟——三年前植入他眼中的,竟是“光明使者”慈善项目为贫困患者提供的免费晶体。而他一直以为自己用的是进口晶体,那五千余元的手术费,不知道花在了哪里。

“现在的医生也开始宰熟了!”老管强压怒火,苦笑着说。他不明白,当下医生们的底线在哪里:于情,他是同事介绍的患者,术前还真心实意送过红包;于理,更不该在关系视力的晶体上偷梁换柱。

挂断电话后,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输入“齐鲁医院眼科朱某某”。网页显示:主任医师、医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齐鲁卫生与健康领军人才。获山东省科技进步二等奖,主持多项课题,发表论文30余篇。

屏幕上光鲜的履历及她那标准而遥远的微笑,与老管术后的世界形成残酷的对照。手术后,高楼在他眼中倾斜,斑马线和台阶化作重重叠影,人与物都成了双份。三年多,老管出门必执一根一米多的竹竿,每走台阶时都要反复试探虚实,确认安全后才敢迈下一步。

他曾找回朱医生,诉说术后的困境。满心期待对方能伸出援手,换来的却是冷漠的推诿,说“术后恢复因人而异,再适应适应就好了”。他只得四处求医,最后在省立医院配了副眼镜勉强矫正。那时他还不知道晶体是免费的,也不知道这场让他陷入黑暗的手术,其实是失败的。

如今真相大白,他发泄之后唯余长叹:“算了,不和她计较了。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没办法。”

这种不对称,让善良成为待宰的羔羊,让专业成了脱罪的借口。

沿文化西路西行,过泺文路,便可见扩展到趵突泉南路的齐鲁医院病房大楼。我常经过此处,总觉得那大楼像盘踞在路口的巨兽。夕阳西下,余晖将它包裹成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吞金兽,吞噬着希望与信任。

前阵子,朋友的妻子患乳腺癌,在齐鲁医院手术。术后,医生建议做一次“基因检测”以便精准用药,但医院做不了,得去第三方机构。医生递来一个电话号码,检测费八千余元。朋友心知肚明这里头的门道,却不好推辞。“基因检测”是否必要?他不知道,却仍怀着一丝侥幸:也许医生是对的,万一能救命呢。

这些年,在齐鲁医院看病的人大多有此经历:医生推荐某项检测,本院没有,须去第三方机构;或是开出药方,医院无药,得去对面药店购买。

如今的齐鲁医院越建越大,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南新街向东,自西青龙街往南,已庞大如城。城里,正在上演一场关于掠夺与生存大戏。

今天,老管在省立医院再做白内障手术。我一大早赶过去陪他。雨下得很大,雨水打在医院玻璃上,把里面的人影泡得模糊,走廊上拥挤不堪。我有时候竟恍惚:世上哪来的这么多病人?

这次做手术,依然是朋友托朋友,才找到张晗主任。他是省立医院眼科做白内障手术最好的医生。

当天做手术的病人大概有二十多个,都挤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等着。手术不分先后,好像是要等晶体从什么地方送过来,谁的晶体到了就先给谁做。

一个进了里面准备做手术的老人,护士正催他先去缴费,再缴三千元。护士声音很大,外面候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昨天就告诉你再缴三千元,你怎么不缴?赶快去!”

病人的声音很小,外面听不见。

“给你订好的是三千多的,现在来不及再换!”

依然听不见病人的声音。

“现在没有一千多的。你先别做了,明天再说吧。”

声音落下,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男人,个子不高,低着头,无声的走过候诊室,消逝在拥挤的走廊上。

我和老管耳语:“这人不象是没钱的呀?”

老管笑笑不说话。

几十分钟后,护士大声喊出老管的名字,手术轮到他了。

又过了几十分钟,老管出来,一只眼睛罩着纱布,头上还罩着手术时用的无菌帽。他情绪很好,告诉我:“不疼,一点不疼。没打麻药,是滴眼药水麻醉的。”

我问:“是张晗给你做的?”

“是的。”老管脸上流露著满意的神情,说:“我看不见,但我听岀来是他的声音。”

下午,我离开了省立医院,老管在微信上告诉我:我看过病历了,上网上搜索了一下。我用的这个人工晶体,它的生产厂家是Teleon Surgical B.V.(泰靓有限公司),来自荷兰。

我只是在微信上给他点了个赞,但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我无法准确地说清楚当下的医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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