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六九:狠斗私字一闪念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从求真的视角看,儒释道三家,无不是在求真。
道家穷究世界的本来面目,最终推究到“虚”上,这已经是这个方向上的至高点了,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在这个“虚”上,作出别样的文章来。
佛家穷究世界的本来面目,最终推究到“无”上,这已经是这个方向上的至高点了,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无”上,作出别样的文章来。
问题是道家的出发点在“养生”,因为沾染了“养生”这一私欲,即便是推究出了至高点的“虚”,也是有这一分私意在的,这个“虚”,便不同于无私欲的天道才有的“太虚”。佛家的出发点是脱离生死苦海,因为有了脱离生死苦海的这一私心,即便是推究出了至高点的“无”,也是有这一份私心在的,这个“无”,便不同于太虚之无形。
王阳明有一段“出入佛道,归本孔孟”的经历,为了追寻终极真理,他曾经沉溺于佛道之学,最终,从中走出来,回归到孔孟圣学。“虚”而不能如天道太虚,这是道教的局限,“无”而不能如太虚无形,这是佛家的局限。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都有一分私意在,去除这一分私意,才能与天地万物一体同然。如此,便是圣学意思。
向上穷究,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时所强调的“允执其中”,《尚书》记载这一场面的十六字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商汤所讲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武王所讲的“百姓有过,在予一人”,都是这种将自身与天地万物视为一体之思想的发端。后来,孔子讲“吾道一以贯之”,陆九渊讲“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王阳明讲“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是这一思想的传承。何谓“圣学”,孟子讲“大而化之谓之圣”,说到底就是这种“大而化之”的学问。
阳明先生说:“道家讲求虚,圣人又怎么能在虚上增加纤毫的实?佛教讲求无,圣人怎么能在无之上增加纤毫的有?但道家讲求虚是从养生上来说的,佛家讲求无是从脱离生死苦海上来说的,都是凭空在本体上添加了这些意思在的,如此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了,也就于体察与发挥本体作用而言形成了障碍。圣人只是还‘良知’以固有本色,更不添加、掺杂任何私意于其中。‘良知’的虚,便是天的太虚,‘良知’的无,便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是有相貌、形状、颜色的事物,都是在太虚无形之中生发、运动、流行的,未尝有障碍于天道运行的。圣人只是顺应其‘良知’的生发、作用,天地万物无不在我‘良知’的生发、运动、流行之中,何曾又有事物能超脱于‘良知’之外兴起、流转,而成为‘致良知’的障碍呢?”
曹操的《观沧海》写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实在是大胸襟才能观见大气象。若是心中时时挂念着养生,挂念着“自种福田”,或者是“脱离生死苦海”,又怎么能有真正的“太虚”之无形呢?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与无量世界相媲美的,大概也只有人的心灵了。倘若人心的“良知”不能包容下世事万物,还有什么能包容下这个世界呢?
张载讲“为天地立心”,毕竟,只有此心之“良知”才能承载下整个宇宙,天地万物,无不出乎其中。既然如此,既然此“良知”是“我”之主宰,又何尝不是天地万物之主宰呢?只是须记得,妨碍我们成为天地万物之主宰的不是外在的事事物物,而是内心时时会泛起那一点私欲。
着一点私意,便不配做这个世界的主宰。恰如尧帝奉劝舜帝,舜帝转述给禹的那句忠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倘若因为私意,不能“允执其中”,失之偏颇,最终造成“四海困穷”,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作为天命之主宰的资格。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说到底,本质不过是在与己斗而已——狠斗私字一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