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总觉得自己与这部作品有着不解之缘。它在我一岁生日那天首映,又是我系统学习电影以来拉的第一部片子。所以观影时,别有一种感触。
它像是一个特别的礼物,在恰当的年岁里出现,不早,不晚。
电影从婴儿的一声啼哭开始,历经一场婚礼,最后以婆婆的葬礼结束。
作为杨德昌的最后一部作品,《一一》道尽了他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电影艺术的体会。
影片的名字十分有趣。它由汉语中笔画最少的两个汉字组成,却给出了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答案。
它仿佛在告诉我们,人世间的种种纷繁复杂,勾心斗角也好,恩怨情爱也罢,最终都将归于致简。
它告诉我们,人历经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仿佛一个轮回,从一起步,以一结束。
而人这一辈子,又似乎注定孤独,一个人到来,也一个人离开。
“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看不到,那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呢?我们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好像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
一一是人的两面
所谓人的两面,表面上指人躯体的正面和背面。
人们似乎只能向前看。而想要看见自己的背影,只能靠相机、或是镜子。
它又指人们的处世之道,有精心妆点的人前一面,和不为人知的背后一面。
正如阿弟赶到医院时,他故作理性地安慰着NJ,看似清醒冷静,这是他展现出来的一面。而医院的玻璃上却投射出身后,那些耍着酒疯玩闹的人们,这是他此刻隐藏起的背面。
阿弟还没长大,他仍然是个浑闹的小男孩,这才是他的真实状态。
有些人表里不一,如阿弟,如大大,如莉莉,还有那些在背后使坏,欺负洋洋的小女孩们。
他们主要依靠口舌,靠花言巧语,在行动上是欠缺的。
而有些人真诚坦率,如NJ,如大田,如婷婷,还有看似痴傻,却思维活跃的简洋洋。
他们主要依靠行动,靠眼见为实,在言语上是笨拙的。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谁在这个社会上占据了大部分,成为了社会主流呢?
影片的第一个画面似乎就给出了答案。
画面中,小燕与阿弟顶天立地,这对“先上车后补票”的新人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
而右下角的一小片区域里,是简洋洋,还有几乎被挤出画面的NJ。
早在我们得知NJ的处世态度不为同事们接受,洋洋在学校被排挤之前,导演杨德昌似乎就有意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圆滑精明的人当道,真诚老实的人不被看好。
他则像质朴的NJ一样,没有过多的台词铺陈,只是让我们眼见为实,亲眼目睹这种社会力量的分配。
而于他而言,一切就像婚礼上那张颠倒的结婚照,又像背景墙上那幅歪斜的喜字。
在他眼中,投机取巧得来的一切,仿佛地基不稳的高楼,任凭它再怎样高耸入云,都无法长久。
在爱情里亦是如此。
婷婷与“胖子”去听音乐会,台上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大提琴第一号奏鸣曲。
提琴为主,在舞台前面,演奏着美妙的主旋律;而键盘为辅,在提琴身后,作为它的基础,支撑着动人的音乐。
(有趣的是,在舞台上演奏钢琴的正是杨德昌本人。他的价值取向一目了然)
就像莉莉、婷婷与“胖子”三个人微妙的关系。
精通大提琴的莉莉漂亮可爱,善于交际,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生之间,靠着美丽的外表和甜言蜜语寻找着猎物。
而习练钢琴的婷婷则是背后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朴实坦诚,怀揣着爱与温柔,却只能被当作备选。
当“胖子”在莉莉那里碰了壁时,才会走到婷婷身边,寻一个安慰。可等伤口愈合,美丽的蝴蝶再次扑闪着那花儿一样的翅膀时,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杨德昌不满这样的现状。
在他心中,表里如一的人更值得被祝福。
电影中有一个有趣的意象:红绿灯。
有关于婷婷、莉莉、“胖子”三人关系的重要转折似乎都发生在家门前的那个十字路口。而画面里总有那个红绿灯,适时地亮着。
这似乎赋予了抽象关系实体,也是对人物内心的外化。
当莉莉和“胖子”被分隔在马路两边时,莉莉会不顾红灯的阻拦,穿过车来车往的街道,走向“胖子”。
她无视着一切规则,正如她可以在这段恋爱中随意出入、游刃有余一样。
而婷婷不同。
即便早早地看见了“胖子”站在马路那头,她也要等绿灯亮起的那一刻,才来到他的身边。
因为她有自己的内心秩序,有自己不可被打破的原则和底线。
即便是在炙热的爱情面前,即便是在强烈的渴望之下。
那试图阻拦莉莉的红灯,和为婷婷亮起的绿灯,又何尝不是在告诉我们,真挚情感可贵难得,值得人们好好珍惜。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一一是残缺的遗憾
在我看来,一一就像人生十字路口上的两个方向、两个选择。
你只能选其一。
正如有得必有失,有选择就会有遗憾。
往小了说,是和婷婷闲聊却忘记了拿名片,没能给初恋情人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在电梯口碰见老同学,激动地叙旧后却忘了自己最初的来意。
往大了说,是驻足于他人的故事流连忘返,而小错酿成大祸,使婆婆长眠;是为了追寻自己坚信的人生意义,与挚爱擦肩而过,抱憾终身;是执着于漂浮云朵的美丽,放弃了为自己久久等候的树的温柔,终于失意离去。
人这一生,仿佛就由这大大小小的遗憾积累而成。
我们寻寻觅觅,不过是在谋求一个弥补遗憾的方法。
有人试图回到过去,重活一次。
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如今的心境不同,担负的责任也不同。
倘若NJ真的回到阿瑞身边,他失去的将是心爱的子女,和还算幸福的家庭。
也许人生重在当下。我们永远无法从现在懊恼过去,或是从未来懊恼现在。
因为处在不同阶段的我们,所拥有的信息量和视野大不相同。
我们只有坚信,在生命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每一个岔路口所做的决策,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因为很多事情皆无法两全。
只有不执着于失去的一切,才能好好享受当下的幸福。
有人试图寻求神灵的帮助,上山修行,渴望从神祇那里获得一个明确的答复,以解决自己所有的困惑,治愈所有的悲伤。
可是却又从日复一日的静心思考中发现,原来山上与山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曾经那些自己认为难解的问题好像其实都很简单,只是被内心深处放不下的执念复杂化了。
我想,这些不甘与困顿的解决办法,最终都不过是回归到自己与自己的独处。
敏敏在山上与山下的唯一不同,也不过是远离了周遭需要她操心的一切,不论是家庭还是工作。
她终于能够安静下来,听听自己心之所想,所欲所求。
这是外在的一,在一个不被打扰的角落,呼唤那个长久被隐藏起来的背后的一,呼唤那些心灵明镜里的倒影,那些自我不敢直面和应对的伤痛与懦弱。
正如NJ和耳中音乐,婷婷守着她的秘密,还有洋洋和他相机里的真相。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
一加一等于二
电影的中文海报上,两个一被竖着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二。而影片的英文名又是A One and a Two。
也许在短暂的生命里,从我们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追求另一个一,来填补我们的孤单和未知的空白。
这个一可能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或者是那些我们还未曾发现的真相。
不禁想起影片开头,洋洋给婷婷看他在树下找到的一只类似昆虫的生物。
在那个画面里,洋洋和婷婷仿佛知善恶树下的亚当和夏娃。
生命的力量便从脚下开始,顺着树的根茎蔓延。
当婷婷拿着这个新奇玩意跑去给坐在一边的婆婆看时,婆婆却只是静静微笑,沉默不语。
因为婆婆已然老去。
她深知一切的年轻活力与懵懂美好都会随着生命四季花开花谢。
而对此,她无需多说。因为孩子们自有长成的一天,也有老去的一天。
或许成长就是从气球到保险套,从怦然心动到抱憾终身,从年少轻狂到沉默寡言。
当一切都明了,当我们终于找到另一个一,并且成功拼凑起那个二时,果子也已成熟落地。
那一刻,一切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