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拿着一张速写从屋里出来,把正在看电视的童珊吓了一跳。他问:“这是什
么?”
童珊压根儿没想到,妈妈说的“大扫除”竟然扫到自己书包里去了。她很抵触地说:“你们翻我书包干什么?”
老童没回答,依然问:“这张画是怎么回事?这是你画的吧?都快跑到书包外面了,还说我们翻你东西了?”
童珊把电视声音调小,心虚地说:“这就是一张画。”
老童一下子来了怒气:“把电视关了!我们让你去上学,你跟我玩‘涛声依旧’呢?”
童珊也来了脾气:“什么涛声依旧,什么意思?这就是一张画要我解释几次?”
刘冰听见父女俩人的争吵声,急忙过来。她拿起速写看了看,说:“周末能不能不吵,能不能消停点?我看这画的挺好的么,又怎么了?”
老童说:“哪有这么简单,这里面的事多着呢。第一,画里这个凉亭我见过,是在‘松风院’画的吧?这地方离你们学校可不算近,你自己能去得了吗?你们学生能去那种地方消费?第二,你这个速写不是第一次画了,你找我们要钱,就是去报这个‘班’了,我说得没错吧?第三……”
童珊有点恼羞成怒起来,她烦躁地说:“哎呀行了!整天一二三的,跟审讯犯人一样,你没有觉得你这样天天地批判我,很累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处心积虑地寻找蛛丝马迹,很无聊吗!?我们这个好好的家,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正视现实呢?对,我就是自作主张去上美术课了,但是我过去也不是没有画过画,我也不是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事。你觉得我这样的文化课水平,有希望考上一流大学吗?上课讲的东西,我根本就听不懂。”
老童扭曲着脸:“你还说你听不懂!你根本就不学,根本就没学!”
就在两个人越吵越激烈的时候,有人敲门。
刘冰现在害怕听见敲门声,警察一出现,就好像马兰的死是她干的一样。
钟鸣这里,围绕曾用名为“李志权”的李向泉的调查已经得到了初步反馈。李志权和陈红德的老婆李志芸根据户籍信息来看,是非同一户的堂兄妹关系,并不是直系亲属。但是经过这一家人的近亲属、当年的邻居朋友、单位关系人、宗族长辈反映,李志芸和李志权是同父同母所生,但当时李家父亲的族兄因故无子,他就把幼子李志权过继给族兄,做了儿子。家谱和户口上,也把李志权记作了族兄的孩子。
当时,李家族兄年纪已经很大,基本丧失了重体力劳动能力。李志权跟着这一家人,生活艰苦,物质条件完全比不上跟随亲生父母。亲姐姐李志芸心疼弟弟,时常带着父母做的食物、粮票和一点点钱去看望弟弟,临走的时候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塞给他。
年深日久,李家姐弟的感情依然热络,就像当初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长姐如母,弟弟李志权感激姐姐的付出和陪伴,誓要争口气做人上人,混出个人样来回报姐姐。
后来,公社大队几番改组,李志芸的父亲当上了大队书记,家里的生活在社里还算不错,李志权却因为养父年事渐高需要照顾,来亲生父母家里的次数少了。
此时的李志芸已经长成一个利落精干的农村女青年,她算不上娇艳动人,但是洗衣做饭、浆洗缝补、下地种田、割草喂猪样样精通,是赚工分的一员干将。父母亲戚十分喜欢这个勤劳俭朴的女孩,想在十里八村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但是李志芸自己似乎一点不着急,她已经有钟情的对象了。
这个人就是下乡插队到四川巴中的大院子弟陈红德。原本他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在父母的熏陶下偷偷读了不少书,来到此地以后,一腔才能却无用武之地,只能每天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长吁短叹,苦熬青春。陈红德不喜欢和别的知青一起东游西逛,更不屑于在村里偷鸡摸狗,他一心只想着回城,始终认定读书才是知识青年唯一的出路。
陈红德忧郁而腼腆的气质,在泼辣的巴蜀妹子李志芸眼中,成为了别具一格的存在,她虽然没多少文化,却暗自注意到了这个沉静书生。读书人当然身体弱些,在这个潮湿多雨、山路崎岖的四川农村,陈红德对于繁重的体力劳动渐渐吃不消了。他先是浑身起疹,继而风热感冒,最后发烧烧得人事不省,躺在宿舍嗓子冒烟,浑身忽冷忽热,动弹不得。
李志芸得知以后,竟然有些兴奋。她偷用了生产队里的牛车,把陈红德拉到自己的家里,给他安置了一处干净舒服的床铺躺下,帮他盖好被子发汗;当陈红德略有好转,可以起身之后,她把家里储存的部分草药煎成药汤,拿给陈红德让他喝下去;又取出外婆亲手腌制的酸萝卜、海椒和酸豆角做成开胃菜;最后用一点珍贵的豆瓣酱,配上自己采摘的山货,给陈红德炒菜吃。在李志芸的殷勤侍候下,陈红德很快就病愈了。
这时候,陈红德已经在李家留宿超过一星期了。农村姑娘的名声是很重要的,村里人连同队里的知青早就把这事传开了。实际上,这也正是李志芸细密的用心所在。她请求父母出面询问陈红德的意思,看看有没有可能促成二人的良缘。
李家父母虽然是生产队里举足轻重的干部,本质上却依然是农民,他们对A市来的知青陈红德固然高看一眼,却有自己的担忧。他们害怕这个人将来会看不上自己没有文化的女儿。但是,事已至此,孩子又实在喜欢,李家父母之好去找陈红德当面商量。
陈红德很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要和这个瘦小的巴中姑娘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交集,觉得两个人恐怕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是他转念一想,李姑娘对自己确实有救命之恩,她人应该不错;而且她的父亲是生产队长,自己如果和她成家,以后队里干活自己能稍微轻松一点。这种环境下活命要紧,先别想那么多了,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城呢?轻松一点是一点吧。
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很快到来了。陈红德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父母是下放农场最后一批回城的,轮到他回城,已经是1978年了。陈红德错过了前两年高考,打算报第三年的,于是他劝说李志芸暂时留在农村,等自己复习考上大学,就把她接回城里一起生活。李志芸也同意了。
陈红德刚走不久,李志芸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让弟弟拍了封电报到A市的陈红德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自己依然留在农村待产。
陈红德并没有特别的喜悦,此时他正一门心思想要备考,争取一举考上大学。
70年代末的四川农村,条件依然非常简陋。李志芸是在自己娘家生的孩子,这在村里人眼中本就不太吉利,加之她有些难产,熬了一天都没有生下来。这种情况只能自生自灭,医生是肯定没有的,只有两个同村接生婆和自己母亲在一边伺候。李志芸拼命挣扎才把孩子生下来,因此落下了病根,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陈红德听说以后很是愧疚,觉得李志芸生孩子遇险,自己有责任。如果早点把她接到城里来,不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考上大学的陈红德如约把李志芸母女接到了身边。几年过去,天之骄子陈红德被顺利分到了秦林机械厂。此时的他已经年过三旬。他知恩图报,对远在巴中的妻子娘家人尽量照顾,也经常鼓励那个被过继出去的小舅子李志权,让他报考大学、跳出农门。
这时候,年迈的养父已经去世,李志权可以谋划自己的未来了,不过他文化基础一般,只考上了一所省内中专,他在攀钢招工的时候,报名进去做了一名普通工人。李志权腿脚勤快、有眼色,很快在车间里得到领导的赏识,也在这里找了一名女工结了婚。
李志权的学历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出省进修的机会到来时,他想到了那个从小最偏爱自己的姐姐。李志权经历了复杂的程序操作,得到了几次命运垂青,加上特殊时代的特殊手法,终于如愿分配到了姐夫陈红德所在的A市秦林机械厂。那时,秦林厂正如日中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单位。
此时的李志权已经改名为“李向泉”,李向泉非常珍视来到A市工作,成为一个“省城人”的机会,他做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姐姐在家里安心做家庭主妇,平时他也很少主动登门拜访,只有逢年过节,等到人不多的时候,他才提着礼物去看望姐姐姐夫。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外人对他们的关系有所猜疑,进而不利于他和姐夫的仕途。
李向泉在秦林厂起步很低,他刚来时,还只负责食堂的采购和帮厨。可能是四川人的缘故,他心活、腿勤、做菜又非常好吃,逐渐得到了厂里上下的注意。后来食堂合并供销科,老师傅退休,李向泉就在职工们的一致好评下当上了供销科长。
这时候,陈红德遇见了马兰。他们两人相见恨晚;他们谈文艺、排练话剧、探讨外语小说、说苏联人跳的芭蕾舞;马兰会唱歌、会诗朗诵、会吉他民谣;陈红德会写书法,会拉二胡,会弹手风琴。
他们演绎的《红梅赞》厂里人都夸珠联璧合,厂长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他们指导职工排练的《智取威虎山》看得全场从鸦雀无声到满座沸腾,盛况空前,连厂办幼儿园的孩子都争相模仿。
谁不知道这风光无两的一对?失落的人只有李志芸。
最要命的是,陈红德和马兰的热烈恋情,根本没有外人插手干预的份。尤其是马兰,几乎到了完全不避人的程度。有明白人说:人家两个人,有“共同语言”,这是别人管不了的事。还有好事者说:哪有那么复杂?你们不知道,马兰年轻的时候,因为身体瘦弱没有下乡,又一直未婚,所以人家保养得好,细皮嫩肉的才能吸引陈主席呢。
工厂大院里从来没有秘密,尤其是这样香艳的男女之事。陈红德一表人材,本来就厂里的风云人物,关于他的绯闻长了腿似地,很快就传遍了厂内厂外的大街小巷。
陈红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他原本就认为,自己那段莫名其妙的“包办婚姻”只是一出时代的闹剧,他这辈子已经够不容易的了,眼下只需要对得起李志芸,好好地养着她,不抛弃她,就算仁至义尽了,至于他追求爱情的权利,那是她李志芸不该管,也不配过问的。
但是李志芸不这样想,她弟弟更不这样想。李志芸是真心喜欢陈红德的,她为了陈红德已经付出了一切,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她都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而李志权,或者叫李向泉吧,他听说以后只是感到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这些事情马兰自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她也没心思搭理。她已经完全陷入和陈红德的热恋中,就连身边同事们的指指点点也毫不在意。她只是知道陈红德有家,而且基本可以确定他不会离婚——不离婚就不离吧,只在乎此刻拥有,无所谓天长地久。马兰感到自己此生,从未这样美好地活过。
享受过一把就值了,她想。
终于,当姐姐实在忍受不了两人旁若无人的行为,悄悄地找弟弟抱怨以后,李向泉决定威胁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破坏别人家庭的马兰。
他写了一封匿名信,但是没有发出去。他认为如果发出去,马兰看到了,会第一时间怀疑是自己的姐姐所为,这样反而会给姐姐惹麻烦。
既然马兰不能威胁,那就冲着负心汉陈红德去吧。这原本,就应该是男人之间的谈话。
没想到摊牌以后,陈红德不仅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承诺,还对李向泉贸然参与自己家庭内部事务的行为极其反感。
本来,陈红德对李志芸还有几份亏欠之情,觉得自己和马兰其实多多少少也应该考虑一点李志芸的感受。结果被李向泉这么一威胁,他陡然感到心烦气躁,对李志芸的那点愧疚越来越少,几乎完全没有了——这个婆娘看起来老实本分,没想到私下里还给她娘家弟弟告黑状,把家里的这一点事情搞得尽人皆知。
工会是陈红德的地盘,在这里他说了算。陈红德在厂里和马兰没黑没白地享受中年恋爱之后,回到家里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平心而论,陈红德其实不是一个性情暴戾之人,相反,他对于生活的种种打击,还算比较能忍——毕竟是文化人出身,君子动口不动手。李向泉真正激怒陈红德的,是一次偶然的龃龉。
1990年以后,各种港台、海外音像资料海浪般地涌向大陆市场。秦林厂职工是这些文化消费品的重要拥趸群体,其中的不少青工就像久旱盼甘霖一样渴望着视听享受和感官刺激。不过当时,录像厅虽然已经如同雨后蘑菇一样长满了A市的所有缝隙,然而录象厅放映的内容毕竟常常不能选择,而且隔三差五地进行精神消费,对刚刚进厂的青工而言还是有些奢侈了。
作为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马兰和陈红德理所当然地被怀疑收藏了“带颜色的”录像带,因为有人说看见他俩中午下班双双不回家,躲在工会的会议室里,用仅有的两台放映机里的一台偷看“带颜色的”录像。在青工们伸长了脖子、像一群鸭一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李向泉也听说了这件可能的丑事,他也毫不迟疑地选择相信了传闻。
终于在一天中午,李向泉也告诉老婆自己今天要留厂值班,悄悄来到工会楼陈红德办公室外偷看动静。陈红德的办公室和马兰的工位都在一楼,但两间屋并不挨着,两人一个在走廊的西边,一个在走廊的东边。12点20分左右,其他职工陆续出了工会楼的大门,周围越来越安静,还是不见陈红德和马兰的身影。
李向泉暗骂了一句“狗男女”,径直进了工会楼,一间一间地寻找会议室。
终于在一天中午,李向泉也告诉老婆自己今天要留厂值班,悄悄来到工会楼陈红德办公室外偷看动静。陈红德的办公室和马兰的工位都在一楼,但两间屋并不挨着,两人一个在走廊的西边,一个在走廊的东边。12点20分左右,其他职工陆续出了工会楼的大门,周围越来越安静,还是不见陈红德和马兰的身影。
李向泉暗骂了一句“狗男女”,径直进了工会楼,一间一间地寻找会议室。
终于,李向泉找到了二楼中间一扇稍大的、写着“会议室”的红漆木门,门是半掩着的,没有关紧。李向泉把耳朵凑近门缝,认真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确实传出了一阵阵的录像声,但是听不真切,似乎十分嘈杂,似乎不像是“带颜色的”录像带应该有的氛围。
李向泉正犹豫要不要揭穿这对狗男女的无耻行径,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女人的笑声,温温软软、柔柔弱弱,让李向泉立刻大怒,脑子里旋即想到了那些不穿衣服的胳膊大腿的画面。
他抬手呼啦一下,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里面的两个人被鲁莽的闯入者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尤其是马兰,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人是谁。
李向泉刚想开骂,回身看了一眼录像,才发现里面正播放的是相声演员马季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并不是什么“带颜色的”录像。
陈红德看清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继而大为光火。
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一句骂人的话。
陈红德喊的是:“你他妈的干什么玩意儿!”
李向泉喊的是:“龟儿子两个在这里耍哦!”
钟鸣听到这里,默默地出了一口气。他说:“大家这两天要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对李向泉实施抓捕。另外,骆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