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讲到社会化是一种分工。这节课,我们来讨论一个在社会分工中非常重要的议题,叫做权力。
首先要说明,在中文里,有两个同音不同义的权 li,力量的“力”和利益的“利”,我们这节课讨论的是力量的那个权力。
利益的这个“权利”,指的是什么?是指人有做事情或不做事情的自由。比如,我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就不说。但是,当我在课堂上听讲的时候,老师会要求我某些时候不能说话,我只好克制说话的欲望。如果被老师点名发言,哪怕没准备好,我似乎也必须说点什么。老师在课堂上仿佛掌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对学生的行为产生直接的影响。这时候,我们就会说老师拥有支配课堂的权力。这就是力量的“力”。一个有权力的人,拥有力量限制另一个人的自由,支配对方的行为。
这样一来,一些人就比另一些人看上去更有权力。一些人是所谓有权力影响别人的人,另一些人则是被迫接受影响的人。这是怎么形成的呢?这节课咱们就来讨论这件事。
什么是授权
首先介绍一个概念,叫做授权,也就是授予权力。在社会分工里,授权是权力的唯一来源。什么叫授权?两个人本来没有权力的高下之分,只是一个人发起要求的时候,另一个人选择了服从,服从要求的人,就是在对发起要求的人进行授权。说得复杂一点,两个人在完成这样一个社会交换:我本来是自由的。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我选择了按照你的要求行动。这是我授予你的力量,让你有权力替我安排。
有人会说,这不是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了吗?只是答应别人的要求,怎么就跟授予别人权力扯上了关系?但是你仔细想想,所谓权力,不就是能够影响他人吗?那些有权力的人,领导也好,专家也好,你愿意听从他们的指令,并非因为他们本身有任何魔力,只不过是因为你让渡了一部分自由,选择听他们的话。老师也并不是天然有权力主宰课堂,他也经常拿调皮捣蛋的孩子没办法。只有遇到愿意配合、愿意授权的学生,他才拥有这份支配课堂的权力。
你可能觉得,按照这个逻辑,好像不是上位者有权力,而是下位者主动把权力给了上位者,这不符合逻辑啊?自己拥有自由难道不香吗?为什么要授权给别人呢?
答案很简单:你把权力授予别人,是要有回报的。授权的回报可能是让决策的效率更优化,也可能是形成团体的凝聚力。举个生活中的例子:你跟几个朋友一起下馆子吃饭,说好了 AA 制,那就点菜吧。每个人都拿着一本菜单,讨论自己想吃什么,这个决策过程可能会很复杂。你想吃红烧肉,另一个朋友就说,红烧肉太腻了,想多吃点青菜。有的爱吃甜,有的又爱吃辣。各种口味都来一点儿,你又心疼预算有点超标。大家吵吵嚷嚷,十分钟过去了,一个菜都没点出来。怎么办呢?大家把菜单塞到某一个人手里:“你来决定!”他说:“我也不确定你们爱吃什么。”大家纷纷表示没关系:你点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你看,权力就出来了。交出菜单的这一刻,就是你们授权给这个人的过程。大家都让渡了一部分的自由,而且有可能吃到不爱吃的菜、花出超过预算的钱,但是,每个人都接受。这是在委曲求全吗?不是,这反而是最简单的、能让你们快速吃上饭的方法。
从这个角度看,权力既不神秘,也不神圣。它是在任何一段人际关系中都有可能发生的分工。只要一群人需要把决策权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时,就会产生授权。
你可能会想,朋友们的地位天然是对等的,这时候的权力来自于授权,我们很容易理解。但如果人和人的地位本来就不对等呢?比如在单位里,人家是老板,我是员工,我天然就该服从他的要求,怎么能说是我授权给他呢?
请注意,这种情况下你也做了授权,只不过是一种更隐蔽的授权。当你把他叫做老板,认可他具有更高的“地位”时,就意味着你已经授予了他拥有领导你的权力。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的领导权限不是由公司文件规定的吗?怎么是我授权呢?可是你想一想,你本来是一个自由人,可以选择不服从他的要求。你和他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你选择让渡一部分自由,服从他的指挥,换取在这里的工作机会。如果有一天,他对你的要求超出了你的承受限度,你也可以把辞职报告发给他。那一刻,你把权力收回来,他就是一个对你不拥有任何权力的人了。
授权不能忽略
道理是讲得通,可是,明明老板地位比我们高,我们却非要说成“我授权给他”。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理解问题呢?这是我想讲的第二点,如果忽略授权的过程,把“权力”当做个体的所有物,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风险。
这是我们经常犯的错误。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说,谁掌握了权力。似乎权力像财富、名声一样,是个人的一种所有物。很多人会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权力就来了。这样一来,一个人只要想获得权力,就会只从自身能力的角度出发:“我该怎么提升自己?”英文中的权力叫做 power,跟你去健身房锻炼的“力量”是同一个词。按照这种叙事,父母发现孩子不听话,就会想用更大的音量,甚至肢体暴力去压制孩子,因为这些父母觉得,我要拥有“权力”,孩子才会听话。
可是,事实刚好相反:是对方愿意听你的话,你才拥有权力。所以,真正要考虑的是,对方想要什么?他愿意授权给另外一个人的理由会是什么?一个人让渡的自由必须带来回报,他才愿意授权。而你也必须为对方的利益着想,才能一直得到对方的授权。权力是双方的合作,而不是单方的占有。这一点,恰好也是社会心理学和个体心理学的视角之差。
如果只从个体主义的视角看权力,很可能会让追求权力的人陷入单方面的努力,努力地掌控,却不断地失控。这只是一部分风险。还有什么风险呢?在授权的这一方。他也可能忽略“对方的权力是我给的”这个事实,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没有权力”的弱者。
你也许有过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时刻,你看到一个朋友正在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忍不住提醒他:“为什么不反抗呢?”他说:“没办法,人家是领导,我哪有权力反抗他?”个体视角的权力叙事让他深陷一段不公正的关系之中,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想想看,既然权力是被授予的,当然也可以被收回。就像你让朋友负责点菜,假如他乱点一气,你随时可以免除他的权力。因为你们知道,双方都是自由的,你可以为了更大的利益让渡一些自由,你也可以随时调整授权的边界。
你可能会想:这种说法未免太理想化了吧?人在江湖,哪能那么容易收回授权?尤其在工作中,理论上我是可以说走就走,但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只能继续忍耐。是的,可是你发现了吗?你的说法已经改变了。你不再认为“我没有权力,所以我只有忍耐”,你说的是“我需要这份工作,所以我暂时不收回授权。”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你看到授权这个过程,哪怕实际上没有改变你的选择,也会改变你的态度。这个改变就是:不再使用一个弱小的、任人摆布的自我图式。
一个人如果陷入到了任人摆布的图式中,这个人不但会在某一段关系中听从指令,还免除了自己的责任:所有这些不幸,他都毫无办法。久而久之,生活中每一件痛苦的事,他都只能被动承受。他甚至会虚构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威,那就是“命运”,他会说:“我就是一个受欺负的命。命当如此,我能怎么办?”
这有点像前面讲过的外部归因,但它比外部归因更绝望。外部归因只是把自己不幸的原因归于外界因素,但这些因素是可以改变的。可是,如果我们把自己看成没有权力的人,就会彻底失去改变的力量。
找回自己的主动权
那么,如何找回自己的主动权呢?这是我最后要给你的建议:当你在描述权力时,可以换成一个统一的句式:“某人授予某人影响自己的某种权力,为了获得特定的好处。”例如,原来的说法是“老板有权力让员工加班”,我们把它换成新的句式,就叫:“员工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授予了老板适当延长工作时间的权力。”在这个句式中,授权变成了一个主动的过程,授权方是行为人,他为了获得需要的好处,做出了授权的选择。这个句式的好处在于,它让拥有权力的人和接受影响的人,会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自己的位置。关系并非单方的主动或被动,而是双方的合作。它也让我们看到:合作是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果不能实现双方共赢,也就失去了进一步合作的基础。
其实,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场景中,有时是施加权力的人,有时又是授予权力的人。再重复一遍这个句式:“某人授予某人影响自己的某种权力,为了获得特定的好处。”多用一用这个句式,你对权力的观念会变得更健康。
这节课,请你用上刚刚学到的句式,描述一个你最近感觉比较头疼的局面,有没有对其中的权力结构有一点新的理解? 也可以把这一讲分享给为此苦恼的朋友。
下节课,我们讨论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就是性别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