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大街上,横七竖八地停着一辆辆从农田里驶出的拖拉机。车上满载着刚收获的新玉米穗,沉重的玉米把车斗压得极低。大街上,玉米皮与红黑色的毛絮随风飘舞,轻盈地荡漾着,填满了车与车之间的空隙。这条街道极为宽阔,并排可停两排拖拉机。收玉米的商贩就在街道的另一侧。近中午时分,太阳光从一排刺柏树的空隙斜射而下,微毒的光线浅浅地洒落在树荫下那几张灰头土脸之上。
那些灰头土脸的庄稼人,大清早便从农田里把玉米拉出来,到了此地,气都没喘一口,便来到商贩面前,如同占卜命运一般等待着玉米的定价。“三十个水份的四毛三,超过的四毛。”球场上戴墨镜的商贩扯着大嗓门回应他们。
“什么!”庄稼汉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美满的希望瞬间破灭,大家一时都呆住了。
“上年,你们不是七毛多么?”
“八毛也卖过,不要说七毛多。”
“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国外的玉米像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开车时那股犹如百米赛跑的劲头,此刻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天公作美,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捣乱,一亩田多收了这么百斤玉米,谁都以为该松口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却得到比往年更糟糕的结果。
“还是不要粜给他的好,我们开回去放在家里吧!”从庄稼人简单的心里迸发出这样愤激的话语。
“嗤。”商贩冷笑着,“你们不粜,厂家就没办法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进口货,头几批还没用完,外国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进口玉米,外国大轮船,那似乎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去理会。而不粜那已经装到车上的玉米,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粜呢?养老保险和医保这不正被村委会的大喇叭催着要缴吗?为了雇帮工、买肥料、吃饱肚皮,欠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开到外村去粜吧。”在外村,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商贩又来了一个“嗤”,摘下眼镜说道:“不要说外村,就是开到外县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四毛。”
“到外村去粜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外村多耗油不说,路上还有交警交通那帮查车的,咱这破农机车无牌无证的,要是给查住了,不知道他们罚我们多少钱!弄不好,还得把车扣了,把咱拘了?”
“老兄,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买卖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粜价是七毛多,不,你刚才说的,八毛也收过;我们想,总该比七毛多一点吧。哪里知道只有四毛!”
“老兄,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毛吧?六毛也行。”
“老兄,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商贩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大街又有几辆车停在那里了。”
三四个灰头土脸的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一张张酱赤的脸表现着希望。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太阳光落在他们黑红油亮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四毛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车斗里的玉米可总得粜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商贩。商家有的是钱,而庄稼人脏衣服的空口袋里正需要钱。
在水份高或低的辩论之中,在称高或称低的争持之下,结果拖拉机的车斗真个敞口朝天了;车斗浮起了好些。灰头土脸的庄稼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玉米卸到了球场,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那一群灰头土脸的庄稼人,手里紧紧捏着那或厚或薄的一叠钞票,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迷茫。他们呆立在球场上,望着那又说又笑的商贩,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刺柏树的树荫下此刻也没了丝毫凉意。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自己的拖拉机。
“这日子可咋过哟,这点钱够干啥呀。”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紧锁眉头,长吁短叹道。
“能有啥辙,人家拿捏着咱的命根子,咱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弄。”另一个满脸无奈,狠狠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玉米皮。
他们开着拖拉机,缓缓地离开。大街上依旧飘浮着玉米皮和毛絮,好似也在为他们的遭遇而叹息。
灰头土脸的庄稼朋友们今天上集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洗衣粉用完了,须得买三袋五袋的回去。旱烟也要带二斤。红薯向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块钱只有这么十几个,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大袋分来用,就便宜得多。服装店的花花绿绿的秋冬衣服,正打折处理,听说只要二十块一件,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粜玉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一身,大儿子一身,二丫头一身,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双皮鞋,一方丝绸的围披,或者一件丰满圆润及柔嫩又高耸的胸罩。难得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百斤粮,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电费水费,还债,缴两险,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豆浆机。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把豆和水放里面,等会儿倒出来就是热豆浆;比起火上熬得玉米粥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嘟囔囔离开收粮场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拖拉机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集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嘟囔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商贩。女人手里提着包包,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路边的水果摊,玩具摊,卖零食的卖小吃的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仿真电子冲锋枪,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嘟嘟嘟,——嗒嗒嗒。
“烧饼,果子,肉夹馍,乡亲,饿了吧,买两个尝尝吧。”
“喂,乡亲,门脸到期,所有商品大减价,六元一件,十元两件,进来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各家店铺的商贩都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手,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商贩手里。洗衣粉旱烟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袋的红薯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块钱买几个吃。衣服呢,预备买两件的就买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买的就单买了儿子的。丝绸围披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高跟皮鞋穿在女人脚上,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豆浆机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上百块钱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百十来块钱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仿真手枪,这手枪真好玩,一抠扳机,一下一种声音,警笛,火笛,救护笛真好听;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乡亲”还沽了几斤散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找了家卖饸饹的小吃店,要了碟花生豆,便坐在棚子下开始喝酒。女人在旁边不支声地喝水,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围着拖拉机追跑打闹,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棚下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四毛钱一斤,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雨多风大倒伏,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毛多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小麦也粜出去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粮!”
“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窝囊废!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两险,宁可病死,也不去医院!”
“也只好不交合作医疗呀。缴了立刻借新债。借了新债还旧债,拆东墙补西墙,图些什么!”
“田真个种不得了!”
“包出去城里打工吧。”
“打工,也不赖,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他们打工的有个头,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的话。”
“我看,到北京去做工也不坏。咱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北京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三四千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五亩田粮食的价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北京环保更严,好多的厂不让干关了门,小王在那里打零工,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路边不远处一根电线杆挂着半新不旧的收粮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力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四毛一斤!’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毛钱一斤,咱也不想多要。”
“你这混球,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生意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的田也是拿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政府白当差!”
“我刚才也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往后没得吃,就来抢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棚外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粮,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别越说越远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
“就是饿死,也是饿死咱种粮的穷人。”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发动拖拉机各自回各自家了。
第二天又有一批拉玉米的拖拉机停靠到球场边的大街上。村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乡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谷贱伤农”的古语成为快手抖音上的热门话题。
地方官员也感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出台保护粮价一方案。
银行本来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保护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筹集资本,向各地收粮商贩,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粮价保持平衡;(二)提倡粮食仓储,使粮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银行负责放款,购屯粮食,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
用粮企业更是不声不响。粮价低落,商品成本降低,在他们是有利的。
专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提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谷贱伤农”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贱,一家一户的散种模式,农也得伤。
这些都是上层的事情,在“乡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粮食,卖了可怜的破旧的农机车,或者借了网贷透支了信用卡;还不起钱,漂走远方。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它百八十块;有的溜之大吉,悄悄地爬上开往大城市的火车。作者宋增强读叶圣陶《多收三五斗》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