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特别是重症病房，是无奈与温情并存的地方。

我总能看到一个老太太往我们病房里闯。老太太穿一身黑色衣服，佝偻着腰，拄拐杖，每次她走来，老远就能听到拐棍敲打地面发出的响声。

“那不是咱的房间，咱的房间在这边。”

无需担心，老太太身旁有人，她每次都不能成功越界。我不太清楚跟在她身后的这个人是她儿子还是她老伴，低着头戴着口罩，看不出长相和年龄。

老太太得的也是脑梗，只不过很难看出“梗”住哪一部分。老腰折九十度，应是多年成型；老太太脚步很快，举止利落，一点不像病人。脑梗患者的程度差异很大。同屋隔壁床也是一位脑梗患者，走在路上别人根本看不出她是病人。前天她在护工的陪同下拿到自己的检测结果，大面积脑梗，只不过尚未完全阻塞。

一天早上，坐在走廊上的人意外发现“新闻情况”，黑衣老太太居然一个人在外晃荡。众人习惯性去找平日跟在老太太身后的男子，果不其然，不远处一扇门后面男的正伸脖探头，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老太太。感受到众人投来的问询目光，他不好意思朝众人讪笑了一下。不等众人猜想他俩发生了什么事，黑衣老太太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抡起拐棍就打。男的赶紧抱住头，弯腰朝后退。老太太并未手软，拐棍打在男子身体上的发出蓬蓬蓬地沉闷声。

“瞧哎— 老嬷又在打她老头子了！”

同屋里常年在医院的两位护工见怪不怪，只是笑笑。“哈哈，这老两口，都七老八十嘞，现在彻底像个小孩了。”

护工黄姐照顾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住院已经一个半月了。相比其他患者脑梗病患住院时间更久，她也是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陪护。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头部切除四分之一，神智清醒躺在病床上。即便身患重症即便全身瘫痪，难掩一位曾经美女的样子。她皮肤白皙，眉形优美，身材高大。她不发脾气没有口痰时，仰面朝天眼神高傲。据说老太太年轻时是一位医生，家境优渥。

“四个儿子，啧啧，有福气啊。”病友们闲聊。

“啥福气，你瞧瞧。也就只有老大一个人天天来瞧她。”

老太太睡得浑身疼，晚上不停叫唤，遇到护工睡熟没法理会她，她便用那只能动的手臂敲得床板啪啪响，经常值夜班的护士也会冲过来。有一次，她老伴来医院看她，原本白天时较为安生的老太太看见老头子后，眼睛瞪大，扭头，用力，淬吐老头子。老头子八十多岁，也有人陪同，见状侧身收腹收腰，一套动作熟稔有余。老头子穿着整齐，发型也比一般老头讲究，看得出从前是个爱讲究有身份的人。接着老太太便咿咿呀呀地骂起来，护工听不清楚，但看样子肯定是在骂老头。

老爷子没多久就回去了，他也是没有子女陪同，只有一位保姆模样的在场，保姆扶着他坐上轮椅，老爷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每天晚上在大家熟睡的时候，老太太对着寂静的天花板呼唤老伴的名字再呼唤二儿子名字—身患癌症正在救治的儿子，从不曾在医院中显身。护工问她为什么不当面呼唤老爷子，老太太却又假装糊涂，索性不不做任何回答。

病房里有位满头银发的老爷子，每天晚上睡在不同的病床上。他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不耽误医院里收治病人，只捡有空无人的床铺休息。医院里也就没有赶他走。

老爷子今年八十岁了，见谁都微笑，说话举止很有礼貌，走廊内外的人都认识他。

“你老伴哩，今儿个好些没？”见他坐下，病友们捡他最喜欢谈的话问。他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些。

“看着哈，老头坐不了多长，又要去看他老伴了。”

老爷子的老伴自从进医院之后就再没有自己走出过房间。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去看看老伴。平日里一直是他的子女们照看老伴。

“啊，都去哪儿了！说哩回来照顾老娘的，人跑哪里了！”有那么半小时，子女不在老伴身边，只有女婿在病床前，老爷子气得骂起来。等到儿子匆匆赶到他面前，他几乎差点扬手揍儿子。儿子给老伴翻了个身，忙个不停，老爷子坐在靠墙板凳上看着，想想又骂了儿子一顿。整个过程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恭敬地听着，甚至弓起身子准备迎接老父亲的手掌，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

有时老爷子突然手舞足蹈，很是高兴，“你瞧哎，你妈要打我喽！”老爷子下巴上的白胡子晃来晃去。

“来呀，快来打我呀！来，使劲点！”他弯下身子，弯得再低一点，好让老伴的手够住自己的脸。

老伴的手举了举，手上面裹着毯子，毯子下满是输液带针管，毯子在他面前无力地摆了两下，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瞧哎，你妈打我来！你妈今儿个管打我来！”他兴奋极了，跟儿子说，又跟女儿说。脚步轻盈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仿佛这是几天以来最开心的事。

凌晨四点的走廊上两位睡不着的老病号唠嗑。

“哎，这几天咋恁静呢！总觉得少了啥。”

“你不知道吧，那个敲床的回家了。她可回家了，一直吵着要回家。”

“回家好，回家得劲。”老烟枪砸吧砸吧嘴唇。

“好啥！肯定过不了几天。她老伴说你要回就回，立马办出院！啧啧，人家真是有本事。可那老头一下子掀被子，老嬷可啥东西也没穿，咳。就这样回家，能活多久。”

早上六点，黑衣老太的拐杖又笃笃笃敲开清晨，拐杖后照旧跟着她老伴，只是黑衣老太还是嫌这个陌生人太烦，老跟在她后面，甩都甩不掉。

七点多，八十岁的老爷子独自在走廊锻炼身体，向经过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靠近电梯口并排坐着四个老爷子，照例他们像秋天的稻穗那样，一起点头致意。并问侯他：“你老伴今天好些了吧。”

老爷子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好些了，好些了。

他慢慢踱到走廊尽头无人处，浑浊的双眼中已满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