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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姑是我奶奶的三女儿,小时候,我怎么也喊不出“三”那个音,总是喊成“憨姑”,本是小儿的无心之称,但爸妈说,因为三姑确实有点憨憨的,所以,没有人及时纠正我的发音,反而一个个乐得拍巴掌。于是,这“憨姑”的称呼,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憨姑个子高高的,嗓门大大的,走起路来一溜小跑,就像后边有人追她。
憨姑孝顺,她婆家在五六里外的镇子边上,每逢镇上赶集,她便会买了各种小吃来给爷爷奶奶送。
那时候的我,总是在院子里就能听见憨姑跟人打招呼的大嗓门。
“婶子在忙啊!我来看看爹和娘!”
“给你看一眼,买了包子油条小麻花!还有桃酥!”
“这个小笼包不能给你吃!是给我的亮儿买的!”
“亮儿”就是我,我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是憨姑唯一的侄子。憨姑每次来,她的包里不管有什么,必然会有一份是属于我的。
我喜欢憨姑的到来。爸妈承包了十几亩地种棉花,每日起早贪黑劳作,根本顾不上我,而爷爷奶奶,并没有因为我是张家独苗而优待我,我经常过着吃不好也饿不坏的生活。而憨姑的布包,是我五天一次的救赎,那包里的点心或者肉包,是我关于童年最香最甜的记忆。
憨姑能干。听爸妈聊天,说姑姑们结婚前,家里的活三姑干得最多,但却是被排挤的那一个,只因为“她憨”。
憨姑家里种了果园,她经常会用自行车带着我去耍,我跟兔子一样在果园里到处窜,摘那些叫不出名的野果,嘬各种野花的花心。
最开心的自然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个子小,只能摘树底下的,憨姑就爬到树顶上把最大最红的摘给我,看着我啃得腮帮子鼓起来,自己开心得哈哈大笑。
憨姑人特别爽快,谁家有事喊她,她一定会去帮忙,而且不惜力气,比干自己家的还上心。苹果成熟的季节,她也会分给街坊四邻一些,要知道,那时候的苹果,还是很稀罕的东西呢。
爸妈总会说憨姑“真是个憨货”,我说不出什么反对的道理,但就是觉得爸妈不对。我喜欢那个不计较得失的憨姑,我喜欢憨姑爽朗的笑声,喜欢憨姑的果园,喜欢憨姑的布包,以及,憨姑的一切。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等我再长大一点,就要在不上学的情况下跟着爸妈下地,不下地也要出去打猪草、放羊、烧水做饭。我去憨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果园里撒欢的快乐,逐渐远去。
但憨姑的苹果和零食却一直都在,哪怕后来憨姑生了表弟,她对我的关爱也没有因此而少一分。
我小时候比较瘦弱,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进行反抗,结果战况惨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爷爷奶奶没有一个人安慰我,还劈头盖脸骂我没用。
恰好憨姑来了,她看见我的惨状,问明白谁干的,拿着门后的扁担就冲了出去,我胆儿小没敢跟着去,只是听说,憨姑拄着扁担堵着人家门口骂了一个中午,让那家人出钱给我买营养品,不然就砸烂他们家锅。
营养品有没有买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我,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走在校园里。而这底气不是来自爸妈,也不是爷爷奶奶,而是他们最看不上的憨姑。
爷爷奶奶有四个孩子,爸爸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却跟两位老人最不对付。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是互相伤害,所以别说互相帮衬了,爷爷奶奶能赏我口饭吃,都是莫大的恩惠。至于我爸妈,更是没事不会登爷爷奶奶家的门。
大姑二姑都是远嫁,难得回来一次,憨姑离得近,三五天必然会来一趟,所以,爷爷奶奶的老年时期,是憨姑照顾最多。
我二十岁那年,爷爷病重,憨姑陪在爷爷身边日夜守护,爷爷去世以后,奶奶一个人住有点孤单,爸妈便让我过去作伴。
我跟爷爷奶奶不亲,小时候他们做好吃的都要背着我,怕我抢他们的;他们会在我面前说我爸妈的坏话,会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骂我没用;过年的时候,给我的压岁钱比大姑二姑家孩子的要少……他们以为小孩子不会记得,但却不知道,人小,不代表不知道谁对他们好。
但我不能拒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那是我该尽的义务。
憨姑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她主动接过了这个陪伴的“任务”。憨姑每天早上回自己家忙活生计,天黑了过来跟奶奶作伴,顺便帮奶奶洗洗涮涮。我知道憨姑心疼我,但我也心疼憨姑,在她往返了半个月以后,终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改成由我去跟奶奶作伴。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奶奶也终于开口,说不用陪她,她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奶奶在爷爷去世以后身体就不太好,但没到需要人贴身照顾的地步,不过憨姑还是比爷爷在的时候来得更勤了。奶奶的被褥是她拆洗的,奶奶的馒头是她来蒸的,奶奶的菜园子是她打理的,就连鸡蛋,都是憨姑养的鸡下的。
这一往返,就是十年之久。
那时候的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养儿子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爸爸离奶奶只有两条胡同的距离,他却从来不为奶奶做什么,而妈妈因为自打结婚就不受他们待见,更不会主动提出来去照顾。
而作为孙子的我,也是一个记仇的人,只要奶奶不说需要,我也从来不会主动去付出。
憨姑有自己的地要种,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她对娘家付出的多,自己的家庭必然就会有所影响,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姑父有任何不满。
那时候,我已经结婚生子,开始有了关于婆媳关系,关于家庭,关于人生的思考。我知道,憨姑的付出背后,必然有姑父无条件的支持。
当然,我早就不再喊“憨姑”了,而是恭恭敬敬喊三姑,更何况有了儿子志勇,我不能让他对这个三姑奶奶有什么误解。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
下班回家,饭还没吃好,就接到姑父的电话,说三姑中午来看奶奶,到现在还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让我去奶奶那边看看,三姑走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有点慌,三姑几乎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因为她惦记自己地里的活,惦记上班的姑父,很少有到天黑不回家的时候。
“有可能奶奶有什么事让三姑做,耽搁了。”我一边跟妻子说着,一边放下碗筷去了奶奶家。
奶奶自己在家,说三姑早就走了。
我的心更慌了,却不敢露声色,只是一遍遍拨三姑的手机号码,一直提示关机。
给姑父打去电话汇报了一下,然后安慰他说,三姑可能去谁家串门了,可能去地里了,可能……
姑父说,他都找过了。
要不,报警?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没人会管的,我再找找吧。姑父挂了电话。
我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心神有点恍惚。想出去找,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找,想打电话,却又不知道打给谁。我知道,姑父能想到的地方一定比我多,三姑可能去的地方,他应该都问过了。
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我穿上外套,骑着摩托车出了门。
顺着三姑回家的路线一路问,有人摇头说不知情,有人说看见三姑中午就从这过去了,当我骑车走到镇子中心的大路口时,发现那儿有起车祸现场。
确切地说,是没有打扫彻底的现场。有疑似电动车的残骸散落在路口,一个被摔歪的头盔远远地滚在街角,路中央有零星黄土,有一摊没有打扫干净的脏污,那应该是被黄土清理过的血迹……
我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身上一阵阵发冷,腿发软,嗓子发紧。来往的车灯映照下,那些痕迹忽隐忽现,我想过去仔细查看一下,却发现自己迈不开腿。
手机铃声响了好久我才听到,我用颤抖的手摸出手机,是姑父。
我找到你三姑了,在医院,她出车祸了。姑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我认定,那滩被清除过的血迹,一定不是三姑的。
镇医院的监护室里,我见到了三姑。她脸上没有血污,却双目紧闭,没有任何意识。姑父说,脑ct显示有脑损伤和淤血,三姑虽然戴了头盔,但被撞击的时候头盔飞了出去,脑部有明显创伤。
姑父指着三姑血肉模糊肿胀不堪的左腿,说,外伤最严重的地方在这里,昏迷的原因之一就是左腿伤到了动脉,失血过多。
医生说三姑的手机摔了个稀巴烂,找不到家属,所以治疗没跟上,而且镇医院设备和医疗技术都不行,要求转院。
我努力用指甲盖掐着手心,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在镇静的姑父面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无用。
三姑转到了县人民医院,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管理严格,每天只允许一个人进去探望一次。
三姑不能自主进食,按照医嘱,我们把小米汤或者蔬菜打成的液体,按时交给护士,由护士负责通过鼻饲管进行喂食。
三姑一直昏迷不醒,同时腿上的伤在恶化,医生说,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随时可能截肢。
截肢?我不能想象截了肢的三姑该如何生活。她还能骑车吗?还能种地吗?还能爬树吗?还能追着街上那些“野孩子”满街打吗?这些事都做不了的时候,她能接受吗?
但更严重的一个问题是:三姑还能醒过来吗?
三姑是那么能干那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现在却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对自己的命运,她有感知吗?
毕竟还有班要上,三姑又在监护室不需要自己人照顾,姑父让我回去,说他自己在那守着就行。我知道我在这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再坚持,只是紧紧握了握姑父那双没有什么温度的手。
家里人轮番去“探望”过三姑,说是探望,只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去做个人情罢了。一天一次的探视机会,姑父从来不交给任何人,他说,三姑现在最需要的是他,他不会浪费能跟她说话的每一分钟。
我真的是太佩服这个小个子男人了,他的小身体里,藏着大能量。自从三姑出事,他没有过一句怨言,没有露出任何难色,一直都在尽所能地做着事。三姑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
三姑的腿伤位置太靠上,如果持续恶化,错过了手术时机,以后可能无法装假肢。所以三姑的左腿,用最快的速度锯掉了,三姑以后再也不能爬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姑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大姑二姑来看过以后,跟奶奶私下嘀咕,说这个样子,还不如不治了,省得她拖累了一家人。
我不知道这话有没有传到姑父耳里,但我知道姑夫不会不管三姑的。
煎熬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姑父跟我说,不能再在这待了,会把你三姑耽误了,我们转院吧,去市医院。
救护车嗷呜嗷呜地叫着,把三姑送到了市人民医院。新的检查,新的团队,新的治疗方案,在医生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我们好像看到了三姑醒来的希望。
事实证明,转院的决定是对的。三姑脑内的淤血一点点在减少,她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她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在车祸将近两个月以后,三姑醒来了。
清醒后的三姑,却好像不是原来的三姑了,她以前给人的感觉,最多只是“憨”,但现在,三姑看起来有点“傻”,她不认人,对自己失去的腿没有任何反应,她像一个木偶,让吃就吃,让睡就睡。
医生说是大脑的损伤导致的,现在还是得继续治疗,以后会恢复到什么情况,谁也不能预料。也就是说,这个状态可能会好转,也可能会伴随三姑一生。
每个人都在叹息,三姑还不到五十岁呢,家里有上大学的孩子,姑夫一个人要工作,要养家,要照顾三姑,这是多么重的担子啊!
而受三姑照顾最多的奶奶,竟然也跟人说出“这个样子,还不如当初死了”这种话。
我们自然不敢把这话传到三姑和姑父耳朵里,只为奶奶说的话感到脸红,为三姑对奶奶的付出感到不值。但姑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沉重,他每天都笑呵呵的,围着三姑忙前忙后。他说三姑能醒过来他就已经很知足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他说三姑就算以后一辈子都躺在床上,他也绝不会放弃她,一定会照顾好她。
姑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三姑出院以后,姑父跟厂里续了长假,每天陪三姑说话,为她擦洗、翻身、按摩。
三姑真正意义上的清醒,好像是突然来临的。据后来听姑父说,他出门买菜回来,没进家门就听见三姑在嚎啕大哭,慌得他扔了菜就往屋里跑。
三姑抱着姑父哭得更大声,一边哭一边问她的腿哪里去了。三姑的大嗓门依然响亮,以前的三姑,回来了。
只是,三姑并没有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真的好了,她反应比以前迟钝了,大脑经常宕机,会不认识人,但她却从来没认错姑父。
我经常领着儿子志勇去看她,去了以后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问她:“看看我是谁?”三姑会定定地瞅我半天,然后拍着手笑:“你是我的亮儿啊!”
我便再拉过儿子让三姑认,三姑便脸色一沉:“你是不是傻?连你自己儿子都不认得!”
每次我都会感叹,太神奇了,为什么她认我要看那么久,对我的儿子却只需要一眼就能知道?
姑父就笑,说你三姑跟志勇亲呗,就连你弟放假回来,她都半天认不出来呢。
在姑父的精心照料下,三姑恢复得越来越好,吃得多,睡得香,脸色越来越好。
姑父恢复上班了,毕竟一家人要生活。他每天把三姑安顿好以后去上班,下班再回家做饭,陪三姑做复健。
每个人都夸姑父是这世上最疼老婆的男人。三姑想吃什么,家里一定会有什么,三姑的手上新添了戒指,脖子上新添了项链。不过,姑父说都是假的,不值几个钱,就为了哄三姑开心。过年就算姑父不买新衣服,也一定会有三姑的,怕三姑闷,姑父买了一辆带蓬的三轮车,没事就拉着三姑出去兜风。
三姑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表达能力越来越好了。
但同时,因为操劳,姑父却是眼见的瘦了。
三姑以惊人的速度在康复,她混沌的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清洗过了,再也不会认错人记错事;她装上了义肢,每天都不停走路进行锻炼,天气好就上街,天气不好就在屋里踱步。很快我们就发现,三姑走起路来,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左腿有什么不对了。
每个人都在替三姑一家欣喜,三姑的康复,是这个家庭现在最大的幸福。
只是,很多时候,命运也是喜欢捉弄人的吧。就在我们一致认为,三姑的家庭已经走出阴霾,会越过越好的时候,姑父病了,胃癌。
按说,胃癌的治愈率是很高的,但姑夫为了不耽误照顾三姑,一直自己吃药压制着病痛,等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拖成了晚期。
不治了。姑父跟我说。
我想不通,为什么呢?
姑父说,你弟刚上班,以后还要攒钱买房子结婚,你姑虽然已经恢复得很好,但到底不能有什么赚钱的能力了。我这个病,治不好了,现在日子刚有点起色,不能让我拖累了他们。
姑父,在我三姑最难的时候,你没有放弃她,所以,三姑也不会放弃你的。别想太多,安心治病,还有我呢。
姑父最终还是在我们的劝说下做了手术,一个胃切除了大半个,术后身体虚弱,原本就瘦弱的身体,看着更加弱不禁风了。他笑说,照顾了你三姑几年,现在跟她讨债呢。
三姑跟当年的姑父一样,没有任何怨言,拖着她那条义肢,每日里尽心尽力照顾着姑父,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
“要不是你姑父,早就没我了,所以有我就得有你姑父!”这是现在的三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表情,那语气,依然憨憨的,但却是那么可爱。
我坚信,姑父一定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