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四月,春和风暖,是个适合赏花喝茶的好日子,阿温穿着戏服在戏院的后院里将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词唱了一遍又一遍。
啪——
一声鞭响传来,又是一记鞭子落在了阿温的身上,阿温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停下,口中继续唱着。
阿温不敢停下,因为停下换来的只会是更加毒辣的鞭打。
前院一声锣响,戏开场了。
手持鞭子那人瞪了一眼阿温,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然后扔掉了鞭子,向前院走去。
阿温见人走远,蜷缩成了一团,手紧紧捂住方才鞭子落下的地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真的,好疼啊。
“喂,你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轻佻,阿温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树上坐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下的树枝。
阿温没有理会他,转身便要离去,少年见状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了阿温,“哎哎哎,你别走啊,我刚才都看到了,那个老东西拿鞭子抽你,你别怕,我帮你教训他。”
阿温一把推开了少年,红着眼眶,“你懂什么!师父那是为了我好!”
少年自然是不懂的,尴尬的挠了挠头,“你别恼,我没有别的意思,那老东西唱的我听过,比起你差远了,你唱的真好听……”说着说着少年羞红了脸颊。
“我是我们戏班最没有天分的,师兄师姐都上台了,只有我,每次唱戏都会被师父罚。”阿温神色有些落寞,低下了头,少年看着阿温,也有些替阿温难过。
“那是他们不懂欣赏,我就觉得你唱的最好听了。”少年急着安慰着阿温,笨手笨脚的样子却是取悦了阿温。
阿温破涕而笑,抬起头看着少年,“你才听过几段戏,就敢说这样的话,你若是听了旁人的戏,就不觉我唱的好听了。”
阿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小鹿一般,就这样撞进了少年的心里。
“你是哪家的孩子,来戏院做什么?”阿温收起自己的委屈,开始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有些脸生,应当不是常客。
“我……”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想告诉阿温,他是来偷东西的……
阿温见人支支吾吾的,也就不问了,“你快些离开吧,后院不让旁人进来的,若是让师父看到一定会让人打断你的腿。”
阿温又准备离开,少年叫住了阿温,“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我叫阿温,下次来别爬树了,太高了,危险。”
阿温的回答让少年笑开了花,少年见阿温走远,又爬墙离开了戏院。
少年回到了住处,一开门就是酒气熏天,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子见少年进来,将手里的酒壶扔到了少年的脚边,酒壶碎成了片,残余的酒浸湿了少年的鞋。
“东西呢?”男人醉醺醺的问。
“今天失手了。”少年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酒壶碎片。
啪——
又是一个酒壶摔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的谩骂,“我养你有何用,本事我都交给你了,你居然什么都带不回来?跟你那个短命鬼父亲一个德行……”
少年麻木的在男人的谩骂声中将碎片收拾好,看着男人,“你若是有本事就自己去。”
男人没想过向来乖顺的少年会反抗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骂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如今竟还顶撞我?当年若不是我,你早就去陪你那短命鬼父亲去了……”
少年没再理会男人,自顾的回了房间,想起今天见到的那人,眼中满是温柔,“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句真好听……
阿温在的戏班子月底就离开了汴京城,少年再次来到院子里时,没有见到阿温,也没有初次来时的热闹,院子里荒凉一片。
少年有些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阿温,你去哪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他记事起,就跟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教他如何去偷姑娘家的荷包,富贵人家的金银珠宝,那个男人教着,他就学着,他不知道着叫偷,男人也没告诉过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告诉阿温,他是来偷东西的……
少年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院子,一路上顺走了几个人的钱袋,等他走远后,身后才开始骚动,丢了钱袋的人开始四处找小偷,但没有人怀疑少年,也没人注意到他。
男人死了,喝多了酒失足掉进了井里,少年本该高兴的,再也没有人骂他了,可不知怎的,他突然生出了和那日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差不多的情绪,他有些想哭,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少年收拾了男人的遗物,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偷回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男人换成了酒,少年带着仅剩的一点钱,决定去找阿温,少年又一次来到戏院,这一次他去的是正门。
戏院被变卖给了别人,门口的小伙计一见到少年,便开始赶人,“哪来的要饭的,快走开,真晦气。”
少年搓了搓手指,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之前的戏班子去哪了吗?”
小伙计看了一眼少年,没想到这要饭的还听戏,罢了,就当是行善吧,“那家戏班子会姑苏了,估摸是不会回来了,你若是喜欢听戏,去城东边转转,那家戏班子才是汴京城里唱的最好的。”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人比阿温唱的更好了,少年对小伙计道过谢后,准备去姑苏碰碰运气,他不知道那家戏班子叫什么,也不知道在姑苏何处,他应该问问那个小伙计的,但他没有。
从汴京到姑苏,少年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当少年抬起头看着城门上写着的姑苏二字时,他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少年在姑苏城四处打探哪家是从汴京回来的戏班子,却没有人知道,少年想,他可能是错过阿温了。
少年准备寻一份活计,店家们都不肯用他,店家觉得少年是生面孔,又穿的如此落魄,后来一位好心人告诉他官府在招打更人,少年决定去碰碰运气。
官府见少年年轻又肯吃苦,便决定征用他,在问少年叫什么的时候,少年想了许久,说他叫阿温。
少年成为了打更人,他也有了收入,再也不要靠着偷来过活,虽然挣得不多,但少年也是满意的,下一次再遇到阿温的时候,他就不会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自己是谁了。
少年依旧在等着从汴京回来的戏班子,三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家戏班子回到了姑苏,说是曾经在汴京唱过戏,少年满心欢喜的去了戏班子的后院,没见到那个被鞭子打却依旧坚持着唱下去的阿温。
少年难过极了,也许这不是阿温待过的戏班子,少年正准备离开,看到了阿温的师父,少年也顾不得别的,赶紧冲上前去问他,“阿温呢?阿温在哪?”
阿温的师父见有外人闯入了院子,也不顾他是谁,来做什么的,唤了打手将少年赶了出去,还说,“若是下次再见到你,我就打断你的腿。”
少年不甚在意,只是一遍一遍的问,“阿温呢?”
少年始终没有见到阿温,他就在戏班子的后门每日等着,最后一个女子终是看不下去,问他,“你为何要寻阿温?”
少年听到阿温的名字缓缓抬起头,嘴角干裂,胡子也遮住了面容,看起来竟与曾经教他偷东西的男人有些相似,“你知道阿温在哪吗?”
女子点了点头,“你跟我来。”
少年跟着女子走到了戏院后山处,一个孤零零的土包,还有一块插着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阿温之墓”。
少年冲上去抱住那块牌子,口中一遍一遍呼唤着阿温的名字,女子也有些不忍心,红了眼眶。
待少年哭够了,转头看向女子,“阿温……阿温是怎么没的?”
“当年师父决定带我们离开汴京,阿温不肯走,说是要等一个朋友,问了他却不知那位朋友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也不知道那位朋友只做什么的,师父觉得阿温在说谎,就打了阿温一顿,阿温伤得极重,一路上高热不退,还没到姑苏,就撑不下去了……”
少年听了女子说的故事,又转头看着那个小土包,“对不起……阿温,对不起……”
女子看着少年便明白了,阿温没有说谎,阿温真的有位朋友在汴京,“阿温最后都在愧疚,说没能等到你,阿温到最后也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我叫……”阿温。
少年没有名字,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名字,阿温。在四月的汴京城里,一家戏班子的后院,唱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阿温,我再也听不到这世上最美的声音了……